看着宣纸在桌子上毫无声息的躺着，就像一个美人等着他的爱抚。但是他再色，也拿不出真玩意儿。八字还没有撇开一笔，好纸就糟蹋了几张，这比香烟贵多了。斟酌半天，试着用笔少蘸墨，这次还真的没有沥拉，就开始写字。没有字帖，就把学过的字，从脑子里过一遍，最好写的还是一二三，人口手，牛马走；最熟悉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就从这开始练，我就不信，练不成样。攥着笔杆，使劲写下一个“一”，左看看，右瞧瞧，觉得像一根擀面棍儿，再写，一口气写了几十个“一”字，几张纸也废了，直到自我感觉良好才罢手。放下笔，擦汗。心里话：这比当年搬运阀门还他妈累。不过，沈老板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要干什么事，还真有点倔脾气。要不然，狗屎运就那么巧，偏偏砸中他的脑袋瓜子呢？
　　 如此这般，每天就锲而不舍地练半天，废纸篓子根本盛不下飞速废掉的宣纸团，秘书抱一刀纸进来，又倒一刀纸团出去，心里可不乐意呢。后来，秘书有点不耐烦今天一刀明天一刀去买纸，干脆一次买了十刀，存放着让你用！一刀宣纸一二百元，沈老板潇洒地练字，倒成就了另一位商家——文具店的经理。据说，文具店经理曾电话约他去饭店吃饭，他还不知道为了何事。后来听说是因文具店起死回生，表示一下意思摆一桌答谢宴。沈老板心里还纳闷呢：文具店起死回生，与我何干？耽误我练字，岂有此理！一口回绝：不去！
　　
　　 五
　　
　　 分秒易过，时光飞逝，转眼间，沈老板练字一月有余。自觉练字有模有样，心里得意：这写字不过如此。俺也会！由此开始，办公室大门不再紧闭，用沈老板的话说：我练字的事情可以开放了。秘书可以站在旁边欣赏点评，下属也能有幸看他运笔如风，下笔成字。沈老板写几个字，必然后退一步，眯着眼瞄瞄，对下属说：写的还行吧？有个下属学过几天书法，正找不到机会奉承几句，这一问，便有了套词：“老板厉害，还认为你写不了毛笔字呢，才几天，就小有成就……这恐怕与你的姓有关吧。”沈老板斜一眼说：“俺的姓怎么啦？”那下属说：“沈，就是神也。如有神助，进步神速，就是这个意思。你看，才练了不过一月，这横竖折点撇捺，无一不带有古碑帖的影子。”沈老板得意的说：“哦，碑帖是什么玩意？”那下属暗笑道：“老板不知，古代写书法的名人有柳公权、颜真卿、王羲之，看你的字，真有颜筋柳骨的影儿。”沈老板一边运笔，一边说：“王什么之我听说过，他写字涮毛笔，把鱼塘的水都搅和成黑的了。嘿嘿！俺也弄黑好几吨自来水了。”“嗯嗯，就是这个王羲之。老板这样练下去，很可能一不小心，进入咱们县书法家协会呢。”沈老板扭头说：“真的还行？别他妈哄我。”那个下属忙说：“哪敢呀。不信你问问那他们。”别人都附和着说好好好是是是。沈老板有了自信，就说：“那好，你去把上次联谊会那几个人叫来，让他们给我看看，另外去宾馆定一桌，这一个月俺的肚子太他妈素了。”于是，电话联系，几个本地书画家忙不迭赶来。
　　 本地的书画家，有几个也是写大字报、画宣传画出身，写画得多了，毛笔字自然流利，画的画也就看的过眼去，再加上爱好书画，不间断揣摩、临摹，书技画技也就有了成就，在本地小有名气。也有的在市级参加过展览，得过什么奖项；还有两个花了三五百元，一跃而成为跨县乃至跨省跨国的名人，小传、作品以及彩照，一股脑刊登在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画大师集上面。酸人平时无事，除了写写画画，也有关注本地发展的兴趣，时不时的提个建议，弄点声响，倡议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大事。沈老板的企业文化联谊会，就是他们鼓捣的，吃点喝点小意思，关键是从中也捞到一些好处，而且，以后还会借重企业家，搞自己的文化，所以便乐此不疲。今天一听到电话邀请，个个精神百倍，骑上自行车就跑到沈老板面前。几人坐在沙发上，喝着香喷喷的茶水，听沈老板说：“这个这个，我看你们写的热闹，我就羡慕得了不得。我就偷偷练字，请你们来，就是给那个我的这个、这个拙作提提意见。请。”随着沈老板走进套间，满地摆满、满墙贴满沈老板说的“拙作”，一屋子的墨香，写的大都是小学学过的几首熟悉的五言诗。也有“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之类的铭言警句。几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仰头，不住的啧啧吧咂嘴。沈老板沉不住气说：“嘛样？俺写的嘛样，提一提，嗯，提一提。”大家打着哈哈，一个说：“不错，不错，老沈才几天功夫，就练成这样，我等当刮目相看。”一个说：“老沈毅力非凡，不容易呀不容易，如此坚持，前途发展不可限量。”一个说：“细看，有颜体的骨架，你们看，这个‘人’字，肥而有骨，壮而有力，与老沈为人一样。再看，完全是自己独创的书体，特别是如今有一种书体叫做稚体，老沈这书法，有稚体的韵味，照此练下去，说不定要超过我等也未可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不着边际的赞语，老沈笑眯眯的说：“你们这样说，俺就放心了，也更有信心了。那啥，这样我的字也可以挂出去了？”几人异口同声：“当然可以。”“那好，你们都挑一幅挂吧。”几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说“好好好”，装着样子左看右看，每人拣了一幅字，都是喜不自胜的样子。其中一个说：“回去装裱后，挂上，让俺孙子天天看，以老沈为榜样，学精神，也学练字。”沈老板哈哈大笑，说：“今天见了你们高兴，走，一起吃个饭，我在酒桌上还要讨教呢。”
　　
　　 六
　　
　　 按说，笔者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就是那么巧，沈老板去装裱自己写的字时，恰恰让我碰见了。这就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俗语。用我心里的话说：这叫活该。本人也喜欢涂涂抹抹，不敢拿出来献丑，属于那种眼高手低的主儿，但对书画的好坏还是有一些观点的，尤其对意识流、搞创新的所谓书法抱嗤之以鼻的态度。有时候想，如果选择丢人现眼的亮相，还不如隐身埋名地做个旁观者。本人也喜欢欣赏，但不喜欢收藏。收藏需要大把的钞票和很毒的眼力，再加上广博学识和真知灼见。像咱这种三脚猫，要是入了收藏的道儿，说不定哪天连裤子也穿不上，流浪街头。因此，本人涂抹的东西，觉得可者，就置之箱底，不可就揉了弃之一旁。所以，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书画，也会发表意见直言不讳，碰到枪口上的活该倒霉。
　　 那天无事，便去王姓朋友家观画。王姓朋友开了一个装裱店，买卖还很兴隆。屋子里横七竖八，到处是字画。装裱好的，或靠墙，或挂墙；刚送来的，或卷成桶，或叠成方；正在装裱的，或上绫子，或挂浆。王姓朋友招呼我一声，自忙自的。旁边一个不肥不瘦的人，站在台案前不知是看还是在等。瞥了一眼，其目光不看别的，就看台子上的一副对联。我没有在意，先扫了一下墙上挂的画，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写的画的装裱好后摆在那儿，显然是本地的多。猛看到有刘炳森大师的隶书，心里一惊：大师已作古，其字价值连城，怎么放到这里装裱？如此低档次的装裱小店，岂不糟蹋了名人手迹？再一细看落款，就算不是专家，也能看出，落款年号不对，肯定是赝品。回头又看到范增的一幅人物，猛一看像几分，细一看，神韵皆无。
　　 正看之间，那个不肥不瘦的人说话了：“哎，看看，这个字嘛样？”我看了他一眼，头发没有多少，秃顶很亮很发光，有一缕头发，从额头左侧围到右侧，属于那种地方支援中央的情形；方脸大耳，猛看是老板的派头，但其站立、做派、言谈举止，永远流露出的是土老帽的样子。虽然西装革履，但领带与西服的颜色好像不搭调；皮鞋锃亮，就是黑皮鞋配了白袜，显得太刺眼。记得电视上礼仪大师金老师说，黑皮鞋与白袜相搭配，是黑老鸹白脖，犯忌讳的。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台案上看去，嘴里顺便说：“不错。是中国字。”他又追着说：“写的嘛样？还行不？”我仔细端量了一下，半开玩笑的说：“谁（本地读音：shén）写的，胆大。”那人自豪的说：“沈？就是我，俺姓沈，就是胆大。”我看着他说：“哦，是你？也是，敢写，胆大。胆子小的，还真的拿不出来。”那家伙大言不惭的说：“那是。练过。”我问：“练了几年？”那人呵呵着说：“几年？这玩意儿用不着几年，仨月。”我说：“哦，速成的。胆子就是这样炼成的。行啊，像你这样，书法家们该没有饭吃了。”他哈哈大笑说：“俺请他们，还能吃不上饭？”
　　 我打量着那字，说实话，还真的糟蹋了这昂贵的宣纸。此人写的字，说到底，还真挑不出错别字，但横不平，竖不直，点撇不到位，就像一个人的五官，该长在什么位置，没在什么位置，错位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说算什么？说是写，不如说是划出来的，像是拿扫帚枝，扫出来的。笔画不协调也就算了，那字一个个不是肥头大耳，就是干瘦如柴，要是用铅笔、钢笔写，最多歪歪扭扭，笔画还是一致的，但是用毛笔写出来，还写成大个的字，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说不出来的别扭，让你像吃了苍蝇一样作呕。这副对联长约两米五，宽约四十厘米，已经基本装裱完毕，下联已经卷起，红绳捆着，上联平放在台子上。纸是上好的宣纸，用暗红花纹的绫子衬边，显得很高贵。高贵的纸张绫子，衬着如此劣字，就如用宣纸擦屁股，你说是什么感受？要是宣纸厂的工人知道了，不知是惊愕呢，还是沮丧。本来一张白纸，应该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暴殄天物，那一霎那，我想到的是这四个字。
　　
　　 七
　　
　　 正在咂么着嘴唇无以言以对时，沈老板说话了：“字是俺写的，这对儿也是俺琢磨的，你看看，看看。”说着将卷成轴的下幅解开，先用手抻着顶头，哗的一下子，也放平在台上，说：“这词儿，亏俺想得出，别人任谁也想不到，你看看，你看看。”我努力辨认那一个个大字，上联是：“张开大门改革开放”；下联是：“绩为百姓再创辉煌”。沈老板颇为得意，说：“嘛样，嘛样？俺琢磨了一宿，拽一句文就是叫、叫、那个绞尽脑汁。嘿嘿！”我笑道：“是呀，还真难为你，一宿灵感，三分钟完成。不过，这上下联对不上呀。”沈老板正色说：“怎么对不上？俺秘书大专学历，中文系的，她说的，差不离儿。”我说：“呵呵，差不离儿？好，就算差不离儿。先别管平仄，好几处地方上下就不对。比如，开头这‘张开’与‘绩为’就对不上，‘张开’好歹是个词儿，‘绩为’连在一起就不是词儿……”沈老板松口气说：“嗨，为这呀，嘿嘿！是你不对。你非要分开念，那怎么行？应该连起来念才对。再仔细看看，看抬头，看明白了吗？”沈老板得意的说：“再看看，俺这是藏头联，你再看。”
　　
　　 其实我早看明白了，便故意说：“哦，这是一个人名……”沈老板这才大声说：“对了么，这是咱们县委书记的名字。”我仿佛恍然大悟，连连说：“对呀，怎么没想到呀。我说怎么对不上，原来奥妙在这里藏着。嗯，对了，你写这个准备送给书记？”老板更加得意，说道：“不瞒你说，张书记对俺的企业厚爱得不行，关心，支持，帮忙，还时不时的亲临指导，人家大书记多忙呀，还关照俺这个小企业，你说俺能不感谢他？”我点头说：“应该，应该！”沈老板又说：“俺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想到张书记。张书记真是好领导，俺说请他吃饭，他说什么也不来；俺说送点礼物表表心意，他说什么也不要。还打电话批评我，说我再这样，就不再管我的事情了。唉！这么清正廉洁，多好的书记啊。”我说：“那你就想起送自己写的对联了？”沈老板说：“是呀。不然，怎么表达俺的心意呢？”我说：“你不怕人家说你拍马屁？”沈老板眼一瞪说：“说就说，俺不怕。俺就是拍张书记的马屁。有的人想让俺拍马屁，俺还不稀罕拍呢。”说完哈哈大笑。
　　
　　 我说：“现在见书记一面可难哩。你能说去就去？不怕秘书拦你。”沈老板有些得意说：“要见书记，不用通过秘书，俺一个电话就能见他。头年年前去张书记家，听说谁也不让进。我说，人家张书记平易近人，还能挡住咱去他家？就在他门外打了一个电话，开门让就我进去了。”我说：“喝，交情真的不浅。快过年了，你去干什么？”沈老板说：“快过年了，才必须去呀。多少得表示表示，意思意思...哦，主要是看看他。”我说：“是呀，领导过年光慰问群众了，你代表群众也去慰问领导，应该的。”我又说：“一定请你吃饭了。”沈老板说：“哪呀，还能让书记请呀。我请的。在新世纪，四星。”我说：“那可是省城最高级的地方。”沈老板得意的说：“那是当然。让人家吃饭总得找差不多的地方。那地方真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别提多齐全，都想尝尝，肚子没那么大。只好挑着点了一点儿，才花了五千多……”猛觉说漏了嘴，忙止住话题：“这个，这个，俺说要瓶好酒，可张书记不抽烟不喝酒，很朴素。”我看他要说实话，忙岔开话题说：“像你这样的企业家，也该提携提携呀。”沈老板说：“前年，镇书记说，像你这样的人，长期漂流在党外，太浪费你了。俺就让秘书写申请，不到三个月，就批准了。后来镇书记说，你还要发挥一下，到政协提个建议意见啥的。那个，填了一个表，俺就成了政协代表了。”我说：“这么简单啊？”沈老板说：“是呀，俺也觉得太简单了。可俺糊里糊涂就成了。嘿嘿。俺觉得政协代表说话不顶事，就想当个人大代表，那是一个金钟罩，好处大着呢。张书记说没问题……这个，这个，就是这样，我在争取哩。”我又一次岔开话题说：“你送对联，人家张书记往哪儿挂呀。这么长，你看，两米多，太长。”沈老板说：“不碍事，我就是不让他挂，才写这么长的。我想送的时候，让镇书记镇长陪俺一起去，还叫上电视台摄像，那影响就大多了。”
　　
　　 我知道，沈老板们借送对联之名，行投靠之实，证实了民间传言。据说，这个张书记素有胆大骄横之名，提拔干部一人说了算，干预政府行使职权，与有钱人称兄道弟，引得全县侧目。心叹道：此人快到当头了。我冲着沈老板说：“真有你的。送对联确实比送红包好。红包是行贿，对联是赞誉。二者有本质区别。亏你想得出，写得好。张书记一定非常赏识你的。”
　　 沈老板更为得意，说：“那是，那是。送多少钱也比不上俺老百姓的心里话。有句话说是，这个金杯银杯不如那个什么，对，口碑，我这是送的企业家的口碑。价值万金哩，不不，十万百万也比不了。”自己在那里欣赏自己的杰作，颇为兴奋。
　　 我觉得脑袋一阵发晕，好像是室内空气太闷，忙告辞王姓朋友，出门就走，被风一吹，头脑也有些清凉。
　　
　　 八
　　
　　 顺便结尾。
　　 除了在王姓朋友家，与沈老板的接触是我亲历，其它部分都是侧面了解到的。尤其是王姓朋友，接触人多，对县里的奇闻轶事知道颇多，对这位沈老板的详细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
　　 后来，沈老板是否送对联给张书记，怎么送去的，当没当上人大代表，我就不太清楚了。因为，当地新闻我是一律屏蔽的。不过，听说张书记已经被双规了，是才发生的事。具体发生了什么，很多都是小道消息，我也懒得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