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我前脚走,雷文国后脚就跟了出来。因为街上有人,我们都默默地骑车走路,没有说话。出了街,我忍不住心中腾腾直冒的火气,低声质问:“你真不要脸,你在我大哥跟前是怎么表态的?你一再口口声声痛改前非,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一棍子把你打死,叫我给你改过的机会,我给了,我饶了,我也没对你举棍子,你呢,你为什么继续欺骗我?!”说着,我的泪便被气了下来。
雷为了维护自己,大骂杨丽萍害了他。他说:“妈的,我在哪儿喝酒,她只来喊我,拽我,叫我吃完饭到她店里说什么事。如果那个臭婊子不拽我,我怎么可能到那去?”
“人家酒席早就散了,你喝魂的?竟能喝一下午,你在谁那儿喝的,杨丽萍拽你去,你就去呀?还是你心里想去,你要不想去,她敢拽你?”
说实在的,现在我对雷已完全失去了信心。我不想在被欺骗的家中生活,我不再想同欺骗我的人白头偕老。想起结婚以来,他对我的打、骂、撵、骗,还少吗?我凭什么得在这个家里蹲下去!如果不是深更半夜,我一定会将雷母叫来,让她亲眼看看自己儿子的丑态,并当她的面,让雷文国把今晚的事讲清楚。
其实讲清楚又有什么用,都是住在一条街上,你拴不住他,我不可能天天看着他,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想看是看不住的,一切只能靠自觉,他不自觉,我也没办法。
我没和雷文国一同走,而是到街上找了一辆出租车,带回了家。我让出租车停在门口,把自行车靠在院内,进了屋里,连看雷文国一眼都没看,看他我实在恶心!
我打开衣柜,拿了几身换洗衣服,就出了门。雷文国大概看出了我的动机,紧跟在我身后也跑了出来。他见我将衣服放进出租车,赶忙跟出租车司机说:“你走吧,我们俩口子正在吵架。”出租车司机一听,便把衣服拿了出来。我拦住司机不让他走,并责问雷:“你算老几?我花钱租的车子,你凭什么叫走的!”雷不理我,一个劲叫司机把车子开走,待车子开走后,他把我强行拖进院里,反锁好大门,又将我拽进堂屋,然后跟我赔礼道歉。我不睬他这一套。雷无计可施,索性“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我的面前,哀求说:“天芳,你要不原谅我,我就跪到死!”
看他一副奴颜婢膝样,我更加厌恶。你跪,你活该跪,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我走进西屋,“砰”的一声关死房门,任凭雷文国在外如何叫唤,我也不吱声。
我哭一阵、气一阵、恼一阵、叹息一阵,对生活的无望及对命运的无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
我走出西屋,来到堂屋,打开衣柜,将结婚时的红棉袄拿了出来,还有拜堂时穿的红棉裤以及我平时所穿的衣物都搜了出来。
雷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我又想干什么。
我将搜出来的衣服抱到院里,默不作声地划根火柴,点燃了衣服。当火柴即将燃起那件红棉袄时,我鼻子一酸,泪水哗的“倾盆而下”。想不到昔日带有喜庆的红棉袄,而今竟成了我的丧服。红棉袄的料子是化纤的,一沾火即着,我坐在地上,看着红红的火苗是如何一点一点吞噬棉袄的袖子、前襟,然后又火速向其他衣服烧去的。
也许是衣服的焦味,也许是院里的火光,惊动了屋里的雷文国。他慌忙跑出来,看我正在烧衣服,二话没说,端来一盆水就浇。火苗熄灭了,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衣服,还冒着刺鼻的焦糊烟味。
雷文国带着哭腔说:“天芳,别闹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今后你若是再发现我和她来往,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由你,好吗?”谎言,听腻了的谎言,我不想再听。我平静地坐在台阶上直视前方,既不看雷如何表现,又不听他的一次次废话。我无悲、无喜、无望。雷文国木鸡般呆立我的身边。我不睡,他也不睡。
我不困所以不睡,他很困却不敢睡。
一站,一坐,不相对,也无言,一直熬到月下柳梢。雷文国大概困极了,不住打呵欠,他不断磨我去休息,我视若罔闻。雷实在受不了,也许看我不再像做其他事的样子,便上床睡觉去了。
我仍然静坐在台阶上,想起在母亲身边的儿子,心里实在酸楚。我早就想把儿子带来过几天,只因上班无法带,想让母亲一块来,母亲又放心不下弟弟一家。思前想后,总觉得人活得太苦,太没意思。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或早或迟。这个家没意思蹲,娘家又没法蹲,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去处。既然嫁到雷家,死也就当雷家的鬼吧。
雷文国大概睡着了。我拿出一瓶前几天买回来的“钾硝唑”,那药本来是用来治妇科病的,我老是胸闷,小腹痛,医生说我因气造成内分泌紊乱。药才吃几次,一瓶一百片,里面大约还有七八十片。我倒了杯开水,将瓶中药片倒出,喝一口开水后,开始吞吃这小小的、白白的药片。每次十几片,药非常苦,不亚于黄连。吃一次,有时需要咽几次才能咽下去,这些家伙并不想进入我的肚中,大概它们也不想让我死,或者看我受了不少苦不愿再让我受它们的折磨。
我艰难地吞咽着,好不容易吃了一二十片,竟反起胃来,吞到胃中的药片要倾囊而出,我赶紧连喝了几口水才压住那股泛滥上涌的苦涩。最后几片,则一片一片吞,有几次又要上反,我咬着牙,硬是把涌到嗓门的药片咽了下去。坐着要吐,我就躺到沙发上。可是,胃里仍时时涌着药片的苦味,使我忍不住干呕。
雷文国睡在床上并不踏实。正当我躺在沙发上难受时,他猛地坐起,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他不放心我,估计我会做什么傻事,但是他绝没料到我会“傻”得如此之快。他看我平躺在沙发上,就下床想拉我上床休息。当他一触到我的手时,天哪,冰一样凉,他看我双目紧闭,又发觉地上有呕出的少量药片及空空的药瓶,他吓得竟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向外跑,跑到院里就喊隔壁邻居。邻居家小俩口睡得正香,但还是被雷文国的驴哭马叫喊醒了。夫妻俩不知我家发生什么事,便披件衣服慌慌忙忙跑到我家,还没来得及问,雷文国就哭诉说:“天芳喝药了,手脚冰凉,赶快帮我找车子,救人要紧。”邻家夫妻俩一听说我喝药,也惊呆了。女的平时跟我玩得不错,见我这样,一下子哭了起来,捧着我的脸连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呵。”
雷文国急着去叫村医,男邻居则去寻车。
村医来后,看了一下我,问雷:“她喝的是什么药?是敌敌畏,还是什么别的农药?”
雷文国把地上的药瓶拾起来给他看,村医又问:“是满瓶,还是一部分?”
雷说他没注意。
村医替我把了一下脉,安慰雷说:“不碍事。”
此时,邻居把车找到了,他对雷说:“还是赶紧拉到医院洗胃吧。”他不太相信村医。
雷文国也想把我送上医院。他怕我死了,我娘家几个哥哥会来找他算账。
此时,我心里在难受,但人不糊涂。我不想睁开眼,我讨厌这个世界。ダ孜墓坚持要送我去医院,他上来抱我,邻居家夫妻俩也在一边尽心尽力帮忙。我不能去医院,倘若死不了,太丢人。堂堂的教师,自寻短见,人家知道会怎么品论?学生们会怎么看我?是死是活,我都不能离开沙发,不能,绝不能!我一个劲地挣扎说:“你们别碰我,求你们啦,你们要是真的关心我,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歇一会。”
我的要求当然不会被采纳,但村医救了驾,他说:“你们不要拉走她,她不碍事,挂几瓶解毒药水就行了。”
雷文国看村医如此大包承揽,我又如此拼死拼活不去医院,只得遵从村医意见。
村医要给我挂水,我不让。可是,我拗不过雷文国,犟不过邻家夫妇。雷文国按紧我的胳膊,让村医扎针。因为身体虚弱,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我只能看着药水滴嗒嗒地流入我的血管。村医替我挂好水后,对雷文国说:“这种药吃下去,人的血压马上下降,浑身冰凉,抢救不及时,生命就有危险,抢救及时就没事。”
我边挂水,边呕吐,胃膜恐怕都吐破了,我难受得翻身打滚,几次想拔掉吊针,都被雷文国强行制止了。他死死地按住我的双臂,让我动弹不得,我只好把粘液吐在枕头上。
这一夜,我挂了好几瓶水。
这一夜,我又同阎王爷打了一次交道。
第二天天没亮,一夜没睡的雷文国,让邻家夫妇代他看护我,自己跑到沙塘对我母亲说:“天芳在家又闹了,昨晚还喝了药,若不是抢救及时,早就不行了,现在还在挂水。”
母亲一听,两腿吓得直哆嗦,抱起儿子就跟雷文国走,门都忘了锁。
我正在挂水,看见母亲和儿子来了,心中的委屈顿时化作泪水,倾泻出来。半个月没见,儿子又长高了不少,他睁着大大的眼,懵懵懂懂地望着流泪的我,母亲把儿子放到沙发边,儿子还认识我,趴在我的头跟前,直叫“妈妈,妈妈”。我让母亲把儿子抱到我的身边,儿子像小狗一样,把小嘴贴在我的脸上,亲个不停。
看见母亲和儿子坐在身边,我心里轻松了,心情也好了许多。我跟母亲诉说了雷文国和杨丽萍的情况。母亲听后非常气,叫来雷文国当面训斥:“你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哪里还需要在外鬼混?你一个人混不要紧,家可给坑了,你孩子不也给坑了吗?你再走下坡路,能对起老婆孩子吗?
母亲唠唠叨叨地责备雷文国,雷文国不敢回嘴,不敢辩解,低着头,一声不敢吱。也许,此时此地的雷文国的确后悔,的确感到,再这样下去,家将毁在他手里。
母亲又把我说了一顿:“你是识文解字的,做什么事怎么没一点头脑呢?你死了,你没事了,孩子怎么办?谁给你带?我能带他们一辈子吗?无论怎么样,你都应该好好活着,好好过,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你两个孩子。”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话说得合情合理。
母亲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我也挂了一个星期水,每天两瓶。母亲天天给我做些可口的饭菜,我胃口也渐渐开了,加上儿子在身边嘻闹,我忘却了暂时的烦恼,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因为惦记着家中,又要开学了,母亲带着儿子要返回沙塘。这次,我没说什么,雷文国主动找来出租车,送我母亲和儿子。临走时,母亲又一次劝我:“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活,你儿子眼看长大了,能脱手了,雷文国又一再表示能改好,你就再相信他一次。即便什么人都不看,你也得看你老母亲吧,儿呵,你妈老了,由我过还能过几年,我不愿意看你们天天唧唧咯咯,你少让我担心,就是对老妈最大的孝心。”
我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是的,我是老母亲唯一的亲生女儿,她也最疼我;我是两个孩子唯一的母亲,他们也最需要我。我死了,谁来孝敬老母亲?谁在她病中给她端茶倒水?让白发人哭黑发人,那是世上最让人伤心的事。我死了,孩子谁能真疼?雷文国吗?人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爷,就是说明,父亲管怎么也不如母亲。他重新娶了媳妇,孩子让后娘带,是带不好的,倘若后娘再生一个,那孩子就更苦了。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孩子受苦,落个“小白菜地里黄”的下场。我得活。想到这些,我真恨自己太糊涂。
为了母亲,为了孩子,我得好好过。我得活着,而且要活得像模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