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蓝·小说】迷茫的泪
冬天渐渐来临,几场大雪过后,刮起强烈的西北风,气温剧降,天气格外的冷,城里的街道结了厚厚的冰。枊叶儿早早出门上班,象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一样,身上的棉衣裹得严严实实,大口罩遮住整个的脸,只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慢腾腾地走在冰雪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审视着这个世界,觉得从头陌生起来。自从任根离开人世,枊叶儿象被掏去心肝,只剩了躯壳,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任何表情。到得夜晚,她一慕慕回想起与任根在一起的情景,他那温情的眼神,可人的话语,诱人的气息,犹在眼前。他对她的关心爱护,既风趣又得体,毫无做作之嫌,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做得周周到到。她突然悟到,任根的决意参军,除了他的喜欢和别的因素外,直接的原因,就是为了保证枊叶儿的就业,她的心更加得痛,心底里千万次发疯般的呼唤,根哥哥,你怎么就去了,就不管你的叶儿了吗?被角被她的泪水打湿,被她的牙齿咬出一个个的洞。她后悔,当初干脆放弃竞争,也许能把任根留下来,即使自己没有工作,也能换得任根的存在。可是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只能用泪水,一点一点,清洗失去的痛。枊叶儿依然被连经理安排,做着与赵五外出采购的工作,她每天感受着赵五的异常殷勤,他对她的甜言蜜语,常常掩不住粗俗的瞬间;他的无微不至,伴随着偶尔的凶残;他海阔天空地描绘着美好的未来,自己却连一张购货单也写不出。说起人生理想,谈到社会进步,赵五表现得近乎一窍不通。枊叶儿总是不自觉地把眼前这个赵五,与任根进行对比,两厢格格不入,简直天壤之别,这让她更加地怀念任根,怀念任根的侃侃而谈,高尚与敏锐,坚定与善良,无私与无畏,这一切与眼前的现实,冲突着,无奈着。枊叶儿觉得,自己每天象被一种力量绑架着,她迷茫、痛苦、沉默。她发问,一个品学兼优的青年,怎么就竞争不过一个毫无素质的人?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社会的不公和可怕,这让她越发的沉默。
枊叶儿与赵五又来到城南批发货场,诺大的市场,摊位一个连一个,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人头攒动,肩背相擦,好不繁华。他们今天专来批购棉衣物,天气突变,店里的御寒衣物已经脱销。看了几家的货,质量都行,只是价格有所提高,赵五电话请示过连经理,办齐两大包货,准备回去。枊叶儿打了货款往回走,突然一只手伸向她的衣袋,只听她尖叫一声,扭身就去追一个奔跑的小青年,追出几十步,来到一片空场,小青年突然停下来,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枊叶儿。枊叶儿上得前来,气汹汹地向小偷要她被掏走的钱包。小青年竟然没事人一般,举起双手,原地转了转身子说,“我哪里有你的钱包呀?没有呀?你是不是看错人了?”枊叶儿肯定地说,“就是你。”小青年不干了,他严肃起来,“我说美人,你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捉奸成双,抓贼抓脏,你今天在我身上找不到你的钱包,我可得让你给个说法。”说着,便嬉皮笑脸地蹭上前来,对枊叶儿挑逗性地拉拽起来,“你想要钱吗?那跟我走好了,就凭你这脸蛋,保你有的钱花。怎么样?”就在这同时,不知从哪里又窜出两个小混混,也围了上来,口中油叽叽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也伸手动腿地对枊叶儿挑逗。看这局面,枊叶儿有些紧张,本能地后退几步,四下里看看,心想赵五在哪里?怎么不来帮忙?她又急又气,一时不知所措,竟蹲在地上哭起来。赵五就在不远处,一直看着这一慕,此时奔上前来,愤怒地用手指点着几个小偷,大声哈道,“住手!看谁敢动我的女人?身上痒痒了不是。”说着,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到一个小偷裆间。只听那小偷“哎哟”一声,就缩在地上,浑身发起抖来。其余两个家伙,立刻向赵五作缉央好,“啊呀,是飞哥呀,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说罢,扶了受伤的同伙,忙不及地逃去。赵五又哈道,“站住!钱包!”三人听得赵五喊声,其中一个,飞也似的折返过来,把枊叶儿的钱包,远远地扔在赵五的脚下,这才灰溜溜地消失去。枊叶儿的钱打了货款,钱包里本没有多少钱,但在此惊吓和侮辱面前,得到赵五英雄救美式的救助,枊叶儿还是很感动。但感动的同时,也对赵五的表现觉得异样,小偷怎么称他“飞哥”?他们怎么会很熟?枊叶儿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送回采购的货物,天已经不早了,枊叶儿记起,今天是妈妈的生日,遂向连经理说了声,就匆匆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她还在回想着货场发生的一慕,赵五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复杂起来。到得家时,全家人已经在等她吃饭了。“老伴啊,开饭,开饭,今天我们又团圆,六个孩子都长成了人,六丫也上班了,好好喝几盅,庆贺庆贺。”爸爸高声嚷嚷,迫不及待地坐上首席,拿起筷子比划着。其他人员也都围拢过来,妈妈急忙招呼六丫,一大家子就要开吃。枊全胜是解放前夕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就在十多天前正式退休,闲在家里没了事做,总惦记着那口喜欢了一辈子的高梁白。他和几个儿子女婿喝着酒,闺女媳妇们与妈妈边吃边说着亲热的话,孙辈们钻在大人中间,挑拣着自己喜欢的饭菜吃。几杯下肚,枊全胜挺起向来就直直的腰板,看了看全家大小成员,似乎又坐在主席台上的感觉,习惯地拉着在单位大会上讲话的腔调说道,“今天那,是你们妈妈的生日,也是老爸过退休生活的开始,我们枊家六个孩子,都有了稳定的工作,除老五老六还在闺中外,其余都成家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爸和你妈高兴。来来来,集体干一杯。”枊全胜高举酒杯,与大家逐一相碰,一饮而尽。“还没和我碰呢!”说话的是老五枊枝儿,只见她也举着水杯,停在半空,抗议地说。众人皆笑,妈妈说道,“行了,老头子,少喝点吧,看你把众人引逗的。”枊全胜吃着菜,头也不抬地对枊枝儿说,“五丫啊,爸现在不和你喝,等你找到了对象,爸专门和你喝,好不好。”“不行不行,重男轻女,哥哥没找对象时,你也和他们喝了!”枊枝不同意地说。众人又笑。枊叶儿慢悠悠揭露说,“爸有所不知,五姐早就有了对象,只是还在地下。”“去你的,尽胡说。”枊枝儿轻打枊叶儿。枊全胜看一眼姐俩说,“地下的不行,那得我认可才算。哎,老五啊,你得抓抓紧,不然会挡了老六的好事。”众人再笑,枊叶说,“我还早呢,我是老姑娘,多守守爸妈,三十岁时再考虑。”“那不行,该做啥时就做啥,你也工作了,找对象名正言顺,这孩子。”老伴又骂枊全胜,“看你们老爸,没个正经,对着女婿媳妇,说话也太随便了。”“没事,没事啊,这样一家人才亲嘛,社会早都改革开放了,还能总扳着家长的面孔,那才不好呢。”当老师的三媳妇有理有据地说,众人也都付和着。枊全胜又感叹道,“我已经退休了,两个老闺女成了家,我们就彻底完成了任务。”看得出来,枊全胜今天格外高兴,不仅话多,还与俩小闺女开起玩笑。接着,他又习惯性地逐一总结表扬了,以儿子、闺女为单位的每个家庭成员的工作、生活情况,指出了应该注意的问题,并特别针对老五老六的工作和找对象的事情,再次强调了要吃苦呀,要学习呀,要尊重领导呀,要实实在在处人呀,等等许多的老话题。晚宴开成了家庭会,直到很晚,几个孙辈都打起了瞌睡,大家才散去,各自匆匆回家。
就在同一个夜晚,一个饭店的包间内,一伙人正在客气地宴请一位贵客,他就是连经理请来的市商业局大局长尚清。作东的实际不是连经理,而是连经理的表姐。包间餐桌坐满了人,首席正中央是肥头大耳的尚清,左手连经理,右手表姐夫,接下来是表姐和五儿的几个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一大串,分坐两边,最末位的是五儿。对于表姐一家人来讲,一个堂堂正县团局长,他们平时连见到都很难,今天能坐到一起吃饭,真是受宠若惊。开席连经理首先说话,她左手举杯,腾出右手暗暗地掐了一把,正对表姐家几位年轻女性出神的尚局长,说道,“今天有幸请到尚局长,是我们家几辈的福气,五儿能够进入商业局,也是我们碰上了局长贵人,早该请请的,今天如愿,大家共同举杯,首先集体敬尚局长第一杯,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大家“嗯嗯啊啊”地咐和着,齐齐地站起来,白酒、啤酒、饮料、开水的,一齐向尚局长的酒杯碰去。尚清被连经理掐过后,自知失态,赶忙艰难地站起来,挺着大肚皮,点头哈腰地迎合着众人的酒杯,启动他那肥嘟嘟的唇舌,不断地说着“不敬,不敬”的话。落坐后,众人又恭敬地为尚局长添酒挟菜,脸上搞挤出自然不自然的笑容,搜肠刮肚地说些恭维的话。接着,连经理又提第二杯,她说,“五儿也不小了,以后他的婚姻大事,也还得靠尚局长从中费心,我们再次集体敬尚局长一杯。”大家喝着,吃着,说着,笑着。过了一会儿,在连经理的带领下,大家又隆重地向尚局长敬了第三杯。三杯过后,主菜也上了好几道,当一道红烧甲鱼上来时,连经理首先就把那个王八盖子挟到尚清的盘中,小声地说,“领导多补补”,尚清裂开厚唇笑了笑。吃了一阵,大家开始轮流,向尚局长单个敬酒,尚清来者不拒,一一喝下。五儿坐在最末位,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给自己办了大事的贵人,他瞅着这位肥胖的尚局长,怎么看,也活脱脱地象那个曾经打过他的监狱长,心里正在乱想时,连经理重重地喊道,“五儿啊,给姨加杯白开水!”这当儿,她用眼色对五儿提出了要求。五儿心领神会,立马站起来,双手举杯,伯伯长伯伯短地敬向尚局长。尚清酒量很好,一瓶老汾酒,自己约喝下小半瓶,已有几分兴奋,当他看到,五儿原来是个极标致的小伙子时,红着眼睛关切地问,“好帅气的小伙子呀,有对象了没有?”连经理急忙回说,“没有啊,还靠局长大人多多帮忙呢。”说着又附在尚清的耳朵上悄悄说,“你看老枊家的小姑娘怎样?这得你出面说合才好呀。”众人看到连经理神密和甜蜜的样子,都低下头吃菜,不好意思多看。听了连经理的话,尚清发出“哈哈”的笑声,爽快地说,“好说,好说,就凭咱五子这人样,还不由得咱挑?商业局不缺的就是美女,那小姑娘我还没看到过,我就向老枊去提,放心,放心。”尚清话音未落,左大腿又被连经理狠狠地掐了一把,那意思尚清明白,连经理很开心,发出了想要他的暗示。表姐一家又是感激不尽,一齐向尚局长举起酒杯。宴会在一片热闹气氛中,进行了将近两小时,大家在连经理的导演下,直把个尚清喝得饱饱的,夸得美美的。退席后,连经理陪着尚清上了小车,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枊叶儿做了一个梦,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任根,任根出现在她面前,就是不说话,她想喊喊不出,想走走不动,任根只是挡在她的面前不远处,那意思是不让她往前走。远处是赵五与几个小混混在说笑,枊叶儿心里急着,想拉回赵五,不让他与小混混在一起,又想走向任根,可就是动不了身,急出一身的汗来。枊叶儿走在上班的路上,还在想着这个奇怪的梦。到得商店,连经理不在,还没有来,办公室的门也没开,赵五也没有到。枊叶儿在后院转了一圈,来到前店找了个利静角落,坐下来等着。店里的售货员们做着天天一样的事,上货,扫卫生,清点货架,等等,就等开门迎客。枊叶儿刚坐下,就听得大家在津津有味地说着一件事,就是昨天赵五与小偷的事,只听得你一言,我一语,描绘得有声有色,“赵五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啊,听说会武功的,三拳两脚就把好几个小偷给治服了。”“人家小枊早就和赵五好上了,小枊受了治,赵五能不和他们拚命吗?”“是呀是呀,真是绝配的一对儿。”“听说连经理对赵五大加赞赏,还要表扬赵五,向公司请功,说不定还要提拨呢。”枊叶儿听着这些议论,心想,真是传得快,传得神,全店都知道了,简直把个赵五说神了。她正要起身走时,突然被大块头看到,大块头的大嗓门立刻响起来,“哎呀呀,这不是小枊嘛,你们昨天可是做出了保护国家财产免受损失的英雄事迹了,快给大伙说说。”不由分说,大块头几乎要把枊叶儿拎起来似的,把她推到店的中央。枊叶儿本不想说什么,又没办法,只好红着脸,淡淡地说,“没什么,本来也是个空钱包,小偷做贼心虚,被赵五吓跑了。没什么,没什么。”说罢就要向后门方向走。大块头又拦住枊叶儿,“不能走,不能走,说说你和赵五天天在一起,对象谈到啥程度了?多会儿让我们吃喜糖呀?”“就是就是”,众人起着哄,笑声响满堂。
妈妈病了,是老毛病,腿脚肿得老粗,枊叶儿轮休在家,坚持要替妈妈做饭。老爸在部队时,东跑西颠,随部队调来调去,妈妈也跟着不得安稳,落下了这样的病,动不动就犯。老枊和儿女们心疼,让她少做点,但老伴是个坐不住的人,只要不打倒身子,总要亲自做,绝对不让孩子们做家务,有时孩子们主动做了,她还很不高兴,甚至生起气来,连饭也不吃。她总说,到了婆家还怕没得机会做吗?在妈家,妈舍不得让你们做,就陪着妈就行了。枊叶儿看着妈艰难地行走的样子,说啥也要替妈妈做一顿饭。枊叶儿提了菜蓝子就要出门,枊全胜不忘告诉她,带瓶高梁白回来。来到不远处的菜市场,黄瓜、茄子、西红柿,枊叶儿一样一样地精挑细选,一分一分地搞价,一会儿就把菜蓝子装满,路过烟酒店,又为老爸稍上一瓶高梁白。枊叶儿正往回走着,突然,一个熟悉的背影,进入她的视线,是任根的爸爸任顺,就是他,很久没看到了,只见任顺提了几苗菜,步履蹒跚地走在路上。枊叶儿怔怔地看着,没有上前打扰他,听爸爸说,任叔叔与他一批,也提前退了休,等抽时间得到家看看他们,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任根妈妈的病怎么样了?“哎--”枊叶儿叹口气,心里又在难受,是我挤走了根哥哥,是赵五挤走了根哥哥,他是独生儿子,完全不应该去当兵的,可怜了一对老人,老人还有一个女儿,远在外地,他们多寂寞呀,多想他的儿子呀。枊叶儿原地站了良久,直到任顺的背影完全消失,她才从痛苦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