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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家族】断层岁月


作者:ran.t 榜眼,28155.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55发表时间:2008-12-04 09:41:43


   明康买了磁带,天天用陈憬的小录音机放,自己在一边哼。唱熟了再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练习。
   联欢那天,第一排坐着音乐老师、校长、主任,他们担任评委。从第四排起就全是学生。明康正巧坐在小舟和云珊中间,他知道小卫他们正在那里挤眉弄眼,但自己紧张得不得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理会那些?
   先是抽签决定顺序,还好,自己是倒数第二个节目,还有好一会儿功夫。再说评委打分惯例是前紧后松,开头很严,越到后面越压不住,分数越高。
   第一个节目是合唱,然后小品、舞蹈、独唱、对唱、相声、诗朗诵、小游戏、魔术……纷纷登台。明康看得有趣,渐渐平静下来了。忽然陈憬上场,明康心里“砰”地一跳,不由得后悔,真不该表演节目,那些一个节目也没有的,说说闲话,磕磕瓜子,该多自在。但是他马上又自责:一点集体荣誉感也没有,到了这个当口,还打退堂鼓。再过一会,凌波也唱过了。这会儿恰好一班二班得分差不多,无形中又给明康添了一重压力。
   明康到这关键时刻,定了定神,倒又拾回了一点自信。因为据他看来,今天所唱的歌基本是两大类。一是“哥哥妹妹类”,像《纤夫的爱》、《九妹》、《妹妹等等我》之类,属于欢快型;一类是“且歌且泣类”,像《太傻》、《爱归零》、《无声的雨》等,属于伤感型。而明康要唱的《海阔天空》意境空阔,别具一格,跟这两类都不怎么一样。主持人报到“于明康”时,明康站起身来,忽然听见云珊说道:“你一定唱得好的。”她在鼓励他,她那样相信他。她脸上淡淡的笑容更将这句话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明康一点也不担心了,只求唱出自己的最佳水准,至于评委打多少分,又何必要他去操心?甚至又何必太在意?
   “我是不停止的风,追逐灿烂的晴空,从来不曾有过改变从不曾厌倦;我有不服输的梦,追逐灿烂的时空,世界纵然不断改变,我不会疲倦……”
   小卫带头鼓掌,而后小舟、云珊、陈憬、凌波、乔琴……所有的人都鼓掌。一班有人在窃窃私议,大概知道今天二班要夺魁。
   “让太阳跃升起来,它与我同在,为生命喝彩;
   让海洋澎湃起来,它与我同在,为梦想开怀。
   啊∽啊∽我不怕阻碍,我知道我做得到,为自己骄傲。”
   明康唱完以后,掌声经久不息。最后一个节目演得如何,他完全不清楚,他的激动还没有平复。其实他心里明白,他的嗓子并不算好,所长者只是这歌不落俗套,而他唱得也确实投入才征服了听众。好象成日肥鸡大鸭子,偶然来一碟鲜笋青菜汤换换口味,当然令人赞不绝口,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
   这次二班果然得了第一。明康听到结果,向云珊道:“刚才真谢谢你。”云珊笑了笑道:“是你自己唱得好呀!”
   “呜——”桥下的船只汽笛长鸣,船尾“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驶过去了。以前的岁月也驶过去了。风吹来,烟散了。
  
   (五)
   明康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就是写信。他给乔琴、小卫他们都写过信,因此隔几天就要到楼下的信箱看看。算起来今天应该有自己的信了。他才睡了午觉起来,洗了把脸就去开信箱。还好,没失望,有两封信在那里。
   明康坐在床上看信。一封是陈憬写的,大意是叫明康到他那里去玩。陈憬父母都在乡下,他真有一套,自己一个人在县城找到工作,独自租了间宿舍。
   明康有些犹豫。从自己所住的县城到陈憬工作的另一地的县城大概需坐三、四个小时的车。而且陈憬刚起始工作,自己过去至少要住两三天,对于他未始不是一个负担。想是陈憬在那里没有朋友,人生地不熟,耐不住寂寞。明康后来还是决定去玩,一则自己也闷,二则陈憬若不是憋到一定程度,也不会特地写信来,还再三声明“放心好了,绝不会给我添麻烦。”明康就打了个电话到陈憬单位去跟他约定三天后就去。
   还有一封信字迹很熟,刚才没有细看,现在认真地看了一下信封,倒像是云珊写的。可会是她写的?
   明康小心地撕开信封,抽出两张信纸。肯定是她写的!云珊在学校就爱用这种粉红色印花信纸给她的初中同学写信。云珊先是说了一些客气的问候话,然后笔锋一转,问明康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跟她联系,又问明康右膝盖下的疤可掉了不曾。
   说起来这个疤也算是有来历的。那时候离毕业考试很近了,大家一方面都有些依依不舍,一方面又来不及地要背书,那种双重的郁闷,真是很难形容。明康有一天边走边背,一个不留神摔了一跤,当时就疼得站不起身。偏这边没什么同学,他也就是看上了这里的僻静才来学习。这会儿僻静却不是什么好事,腿再疼也只能自己撑起来。他一瘸一拐捱到医务室,校医不知上哪儿去了,门开着,一个人也没有。
   刚巧云珊来替乔琴买些“先锋四号”,消炎用的。明康坐在椅子上向她笑笑,抱歉似地道:“走路跌了一下。”云珊踌躇了一会儿,到水池洗了洗手,擦干了,在柜子里找出酒精棉球,低声道:“把裤子卷起来。”明康愣了愣,卷起裤管。云珊小心地拿棉球在伤口周围擦了一圈,又到柜子里找到一种止血的药粉,倒出一点撒下。明康忍不住牙缝里“嘶”了一声,云珊道:“疼得很吗?”明康道:“还好。”云珊撕下一截纱布给他裹紧缠牢,轻声道:“不碍事了。”
   明康是非常惊讶,如果这样做的是乔琴或者凌波,那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云珊是那样腼腆的女孩子,她会来为自己裹伤,如果不是心地太好,就是像小舟说的“有情况”了——药品柜子都没上锁,校医显然没去远,很快就会回来,云珊不必这么着急,忙着上药。
   《聊斋》里娇娜给孔生治病,孔生为尽睹芳颜,只恨手术时间短。明康忽然想起这故事,不自禁脸露微笑,跟着又觉得羞惭,忙放下裤管道:“行了,好得多了。你手法熟练得很,就是医生真在这里,也不见得比你妥当的。”云珊红着脸笑道:“我妈是护士,我小时经常跟我妈上班,见得多了。”明康道:“哦。”想说“原来是家学渊源”,却没勇气说出口来。
   过了一会,校医回来了。明康向医生解释了一下,云珊买了药,也就各自回去了。
   经此一事,似乎两人都认为这种朦胧的关系有再评估的必要,不知怎么,倒比原先更生分了些。两人都避免单独相处,即使是和大家一起,也很少交谈。后来毕业了,也就一直没联系。想不到云珊在信上又提了这件事出来,明康也觉得自己不尽人情。人家帮了你的忙,从头到尾不提一个“谢”字还罢了,反而和人家疏远了,他自己觉得岂有此理。
   云珊还抄了一小段孟庭苇的歌词在信上:“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明康心想:在精神上,确实是这样的),又怎会变得如此淡漠?也许是错,在你我心好久好久。谁也不敢去碰触这心锁,就这样把你放在心头……”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曾经真的喜欢过他,现在也还是把他当作好朋友,在心上记着。明康很感动,不为云珊喜欢过他,只为她这么坦诚的把这秘密告诉自己,只为她克服矜持和羞涩向他吐露这少女情怀。这样坦荡的胸怀,这样真挚的情感,明康惭愧极了——为自己的一味逃避。
   明康提笔给云珊回信,他毫不犹豫地称她“云珊”,略去了姓;信末很自然的写上“想你的好友:明康”。明康觉得这是他们感情上的再出发,一种带着虔诚的心意的升华。
  
   (六)
   三天后他一下车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陈憬,陈憬听说两人一直悬而未决的关系有了这样一个结局,也很为他高兴。
   陈憬的宿舍在县城边缘,繁华与冷僻的交汇处。
   明康进去看了看,虽比自己设想的好些,也还是很局促:一个小长条茶几当桌子用,挨挨挤挤放着雪花膏、茶缸、梳子。一个玻璃杯里放着牙刷,旁边是一堆书。茶几左首是老式红木柜子,是房东家的,上头置着煤气灶和电饭煲,煤气罐就塞在柜子里。再往左门背后是毛巾、脚布,一个脸盆架子,脸盆脚盆各一。茶几右首搁着一张小床,床单还是住校时用的那种蓝白格子相间的,明康看了特别的感到刺心。床头有一个小台灯,灯泡坏了之后就没换过。床边和茶几相对有一张暗灰色三人沙发,也是房东的。沙发扶手裂了个不小的口子,仿佛有人在那里咧开了嘴傻笑——奇异的凄惨的笑容。“还可以,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明康违心地说。陈憬笑道:“是吗?那么你是把我想象得住在贫民窟里了。”
   明康问道:“你们房东人怎么样?”陈憬一边把明康的日用品四处安插一边道:“挺好的,待会儿我请他上来一起吃晚饭,你一看就知道了。”
   两人到附近的菜市场买菜。明康劝陈憬少买一些,陈憬道:“难得你来一趟,总要让你吃饱了吧?”他买了些肉和鱼圆,又买了些蔬菜。最后买鸡蛋时,卖蛋老头凶狠异常,叫明康吓了一跳。陈憬却安之若素,慢吞吞地跟他讨价还价。那老头须眉皆张,一杆秤甩得呼呼风响,嘴里流水似地淌出一连串的话。陈憬只是不肯让步,结果那老头连连哀叹“卖便宜了”、“卖便宜了”,还是做了这笔生意。
   明康有些好笑地问:“你们这里买菜都这么壮烈吗?”陈憬笑道:“差不多的人都是这德行。你认为价钱不能再贵的时候,就要严守阵线,由他去叫,由他去跳,千万别给他吓住。”明康笑道:“这里面的学问我就不大懂了。”
   两个人相帮着烧好饭,陈憬下去叫了房东一块吃饭。那房东三十来岁年纪,短小精悍,不停地谦虚:“这怎么好意思……你看你有同学来应该我请请你们的……这怎么好意思……”说着坐下来挟了一块鸡蛋。
   陈憬给两人介绍过了,那房东连连让明康吃菜。明康只得不住口地答应着,搛了蛋又搛肉,表示“我吃着呢”。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一边就吃着菜。明康心里很别扭,偏挟鱼圆时筷子一滑,鱼圆落到汤碗里,溅了房东一身。房东一怔,赶紧满脸堆笑道:“没事没事,我这衣服穿了好几天了,本来就预备明天洗的……咦,你吃呀,怎么不动筷子?小陈你叫人家吃呀!”
   好不容易吃过晚饭,房东下去了,明康才松了口气。陈憬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哈哈大笑。当天因为明康远道而来,陈憬怕他累着了,略叙别来之情就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周末不上班,陈憬陪明康到街上走了走。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钟。陈憬就请明康在街上小饭馆吃了中饭。饭后往宿舍走,明康想起来道:“我这可糊涂了,光顾问些不打紧的闲事。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陈憬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笑道:“暂时没钱拿,等试用期满,一个月先拿二百五十块。”明康点点头,心道:我说他怎么这么能干,单枪匹马找到了工作。原来是这样一份工作。陈憬道:“这要是你还好些。你家本来就是县城的,我还要花钱转户口,总之干什么都需要钱,用钱的目的也是为了将来更多的挣钱。我想人活着就围着钱打转,真没意思。”
   明康不语,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每一句都很多余,只是发空,发烦。
   这天晚上两人彻夜长谈,先是说如今的不得意,渐渐又引出了以前的欢乐。那样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那样多的青春的欢笑与跳跃,有现今的景况衬着,越发叫人留恋回味。那时候上街都是三五成群,男同学吵吵嚷嚷,女同学叽叽喳喳,这时候却是“路上行人匆匆过,没人向我看一眼”。那时候一起吃食堂,这会儿要先和卖菜人唇枪舌剑,然后自己烧给自己吃。想起来真很难叫人不感慨。
   星期天明康到陈憬单位参观了一下。一排赭红旧砖房,两间小小的办公室。前面是一个花园,散发着潮湿的草与花叶的气息。里面的海爪兰、铁树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卉都长得有些垂头丧气。“一串红”也力不从心似的,在风里抖抖缩缩,掉了一地的花瓣。白、红、黄三种颜色的月季倒还开得不错,尤其红月季简直可以红得哔哩剥落烧起来。其怒放大约也缘于没人悉心照料,以至花国同类凋零大半,它偏要争一口气,为自己,也为园里所有的花。但是明康总觉得红月季越是开得好,越衬出满园的颓丧与凄凉。
   陈憬笑道:“不像样吧?”明康老实答道:“是不行。”陈憬道:“就为到这个地方,我费了多少力气,削尖了头往里钻。”明康道:“怪不得我爸说竞争激烈工作难找,我先还偷偷怪他把我晾在家里。”
   下午两人看了场电影,是陈憬所喜欢的美国大片。陈憬的没有神采的眼睛只有在这时候,才又闪现一种明康熟悉的兴奋的光辉。
  
   (七)
   转眼间明康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仍然和云珊、陈憬他们通着信。云珊最近告诉他,她也开始工作了。
   明康站在阳台上往外瞧。外面还是淡青的天,斑驳的苍白的楼房。商店烟蓝的玻璃因为暂时没有阳光可以反射,只是阴阴的发出微弱的漠然的光。楼下出租车的叫声也是遥远的、森冷的、不真实的。这条路上行人和店铺颇不在少,明康却只感到荒凉。这么多的人在来来去去,但是他们不和我相干,明康想。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觉得他现在懂了。
   后来他父亲给他找到了一份不坏的工作,后来明康就逐渐淡忘了那断层的岁月——也许是他的潜意识在排斥,不愿意叫他忆起那段时光。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明康会用轻松的语调向同事们调侃说:“我那时候成天在街上瞎逛,像个回家托梦又找不着家的鬼,像个鬼呀!”但是他基本上已经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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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舒缓从容的叙事,精致瑰奇的意象,且时有出人意料的精彩比喻嵌在扎实的文字中。“从前”与“现在”来回穿插,但又从最生活化的细节入手,绝不沦为技巧的展示,最终一句“想回家而找不着家的鬼”真是说尽了这“断层岁月”的复杂况味。【编辑:梧桐烟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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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梧桐烟花        2008-12-04 09:52:10
  舒缓从容的叙事,精致瑰奇的意象,惊叹一下:)
吾生于齐,长于鲁,壮游长安;踽踽独行中,我行我素,笑靥如花。
2 楼        文友:司药        2008-12-04 14:38:17
  好的文字的精妙之处在于,你看进去,你便走了进去……
细节细微处,自成词话。
3 楼        文友:花腋予        2015-09-12 18:53:10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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