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梦(四)
小敔笑了说:“可惜我不是男的,不然的话,可以和你更好的相处。”
我心里想,正因为你是女的,我反而想和你更好地相处,可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关于小敔的内心世界,我有心打开也好,无心打开也好,只要我们经常接触,它总是要一天天暴露出来的。
兰香早在小敔到机关一星期后就走了,如今广播室里只剩下小敔一个人。我发现床边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刚压下一张书写纸,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我爬上长满野草的小山岗
向那雾霭笼罩的远方凝望
远方是绵延起伏朦胧的群山
暮色中多么沉静而又安祥
黄昏的风吹着夜的序曲
林荫里鸟发出归巢的唤叫
夜幕就要不知不觉的降临
我的心充满了难言的惆怅
我悲哀地在草地上仰面躺下
头上是阴霾满布的穹苍
我多么喜欢辽阔和空旷
低沉的乌云却象铅块压在胸膛
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未来依然那样渺茫
温和的风呵在我耳边轻轻吟唱
希望希望希望……
因为有太多的失望,就需要更多的希望。我觉得这首诗很能反映小敔的内心世界,忍不住细细的欣赏。
小敔正在擦转播机,见我这样,就问:“写的如何?”
“确实很感人。”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这还用问?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是谁写的,我就故作姿态说:“这首小诗,隽永和细腻中蕴藏着一种深沉,一定是出于一位曾经沧桑的女性之手。”
小敔笑了说:“你也太抬举我了。我那里能写出这样好的诗。这是在知青中传抄已久的一首诗,据说是四川的一位知青写的,因为我很喜欢,就抄出来压在那里。不过,我觉得好象是男性的手笔。”
我因耍小聪明露了马脚,觉得不好意思,这才想到,第三节的第一句就很清楚嘛,可我就早没注意到呢?古训曰:智为情迷,这对我也是教训。
如果这首诗能透露出她的一点心理的话,而另一首她自己写的“自嘲诗”则更能说明她的内心世界,好象是反诸葛亮“致侄子书”之意而作:
“志常徘徊,意多缠绵;
碌碌于俗,默默于情;
趣在庸下,淹留凝滞;
作则细碎,动则嫌吝;
无心攀高,有碍追远;
谁咨谁问,难屈难伸;
恻然自怜,揭然无存。”
这首诗使我感觉到,小敔不仅有很复杂的生活历程,也有个相当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这个活动过程的曲线,是普通人很难看清的。她和我谈起《西厢记》时,对王西厢和董西厢的喜剧结果十分反感,认为看完就完了,没有余味;而对元稹《莺莺传》和赵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悲剧结果推崇备至,所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可以和莎士比亚的悲剧并驾齐驱;认为张生和莺莺别嫁另娶,其之精神损害和感情伤痛都是可想而知的。如果王西厢和董西厢都能从这方面发挥,其作品一定更感人。小敔对《牡丹亭》也很反感,说还魂之事简直是画蛇添足令人作呕。如果从艺术效果上说,我是十分赞同小敔的观点的,但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说,我对一个青年姑娘如此看待文学作品,却是大惑不解。我问她是否对叔本华感兴趣,她说从没看过叔本华的书。我想,她的内心深处一定隐藏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伤痛,一些足以改变人心理状态的伤痛;但我却不敢探问,说实话,我对这种心理的人也是心有余悸的。有这种心理的人,使别人感到难以理解,有时会使人感到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大多数人,对一个莫测的事物,总有一点恐惧感。
关于小敔,我不仅关注,而且很下功地分析研究过,并且用心理学和精神分析中的一些事例进行了对比和推测。小敔使人产生一种难以相处的看法,也是有原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小敔自己造成的,因为话多的人心机少,心机多的人却话少,小敔的心不仅细密,而且不愿和人多交流,可能把周围世界看的有点险恶,她从来没有暴露她内心世界的欲望,一旦发现有人想窥察她的内心世界,就会立刻戒备起来,采用一切措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掩饰,直到她认为天衣无缝为止。这是在那个风云变幻年代为不受到伤害而养成的本能。可是她不清楚,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做法,受到伤害的首先是她自己。由于她很难相信别人,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一般是采用自我排解的办法,而这种办法容易造成孤独和苦闷;可怕的是,如形成一种无法解除又不能说出的情结或精神负担,往往会产生自幻、自残或自杀的不良后果,因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她右手腕靠近手掌处有指甲掐过的痕迹。除非有坚强的意志,或者是,找到一个可信赖的知心人,才有可能抑制这种现象。我很想担任这个角色,与她好好的能有一定深度地谈一谈,虽然,我对自己的能力缺乏信心。
当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广播室时,不仅有一种无形的引力,也有一种潜意识。
屋里只有小敔一个人,正坐在床上摆弄扑克,先用一部分扑克牌面朝下在床上摆了个金字塔形,然后翻过最底一层的牌,用手中的牌对对子。我站在床边看了半天,感到很新鲜,就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小敔头也不抬说:“我是在算命。”
真是闲得没事了出生意。知识青年的玩意儿就是比农村青年多,可小小的由外国引进的扑克牌能给中国人算出什么呢?我本想再说几句,可看她全神贯注地摆弄扑克,无意和我多说话,就坐在调控台前翻看报纸。
我虽然在看报纸,仍能感觉到小敔抬头看了我几次。
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摆弄,一边问我:“你信不信天意?”
我就放下报纸笑了说:“我是唯物论者,不相信命中注定或什么天意的。卢梭说过,如果相信天意,生活就毫无意义,既然老天注定,人不过是玩具,那人的行动还有什么用呢?”
小敔停止摆弄说:“照你说来,命运也是假的?可我就信命运,不仅信,甚至是……”她迟疑了一阵,接上说,“该如何说呢?好象有点恐惧,你不会见笑吧?”
我一听,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就说:“关于命运这个词,唯物论和唯心论都运用。因此,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如何看待的问题。但对命运的理解是不同的,懦弱的人说天意注定是命运,你不要多心,这是相对来说的,意思是自以为无力与天对抗,这是一种。再一种是自信的人说性格意志就是命运。而比较圆通或客观的人,则认为人的机遇加上驾驭这种机遇的能力,构成了人的命运。这是现在通行的三种说法,如果用中国古典学说来解释,那更有意思。”我知道小敔对中国古典文学有一定的兴趣和修养,为引深谈话,故意来了个敲山震虎投石问路。
果然,小敔很快把扑克装好,说:“中国古典学说讲天命的多,很少能客观地讲命运。”
我看她来了兴致,就说:“其实,中国古典学说大都很客观,带有唯物主义的朴素因素,只是后来才发展的玄之又玄了。就拿《周易》来说,本来是由特殊到一般的分析推理,从偶然现象中总结必然规律,引以为戒,来判断事物的利害得失,后来却搞得神乎其神,有违文王、周公和孔子的本意,连朱熹都看不过,下功夫搞了个《周易正义》呢。古人对命运的解释很清楚,说天之所授为命,人之所受为性,而遭际遇合为运。当然,天应做为先天或客观存在来讲,其中,命,就是人的个体存在形式,指男女美丑高矮强弱之形,而性是指人的善恶智愚刚柔阔狭之格,运则是人所处的时空环境之别。天之所授的‘授’,是赐给、赋予和传递的意思,而人之所受的‘受’,是接受、秉承和反映的意思。所以,命,性,运,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无生命,也就无所谓性与运,没有无命之性,也没有无性之命,性命之称,是有所来由的。而生命的产生与发展,与任何事物一样,必定有其产生与发展的环境条件,世界上绝没有独立于时空之外的生命,有其命,必有其运,无其运,必无其命,命运之称,也不是无所根据的。此三者,可分别而论之,却不能分别而存在。”
我看小敔沉思着,似乎有所领会,就接上说:“明白这个道理,就可以理解三种命运的看法来源,第一种人只强调命与运,第二种人只强调性与运,所以,第三种人比较客观些。”
小敔说:“但有些事情也不大好说,比如,为什么我生在城里,你生在农村,而不是相反呢?”
我笑了说:“没有无原因的结果,也没有无结果的原因,如果把它们分割开,就不能客观地认识事物,从而产生迷惑。迷信的产生,就是来源于从主观上对结果的孤立认识,因为不管原因如何,现实中结果只能有一个,这个道理很简单,可为什么非要让已产生的结果变成另一个呢?这就是症结所在。为什么你生在城里,是局长的女儿,我生在乡村,是农民的儿子,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因为人类总是要延续的,每个家庭都是要生儿育女,局长也好农民也罢,都不能例外,可能儿女成群,也可能只生一胎,甚至一个也不生,局长家里生的自然是局长的儿女,农民家里生的,自然是农民的儿女,由于先决条件不同,就产生了差别,这个差别没有随意性,只是个人的主观愿望不同而已,差别是结果,也是原因。你问为什么不是相反,而如果是相反,你也会问为什么不是另一种相反。结果没有逆转性,一旦产生,就不会再变化,因此,从整个人类的宏观上来看,你就是生在局长家里的我,我就是生在农民家里的你。”
小敔笑了说:“如此说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是不可分割的了。”
我听了,心里顿觉……
非常精巧的情节构思,极具时代性的恋爱故事。
欣赏,期待精彩不断,好戏连连。问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