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小说】长命锁
玲儿有丝惊怯,看了看母亲,母亲点头示意。于是,玲儿屏着气,拉开了锦盒的盖子,顿时惊呆了,只见玉质通透,漂亮非凡。佩芬一看,忙走近两步,抱着盒子,怔怔地问:“妈,这,这不是陈家家传宝玉斑戒么?”佩芬依稀记得,母亲当年接过玉斑戒的时候,自己偷偷在门后看过。此刻经由玲儿打开,已然忘了愤慨,惊诧万分。
“不错,玉斑戒向来是传给陈家媳妇的,可你爹说,这要留给玲儿做嫁妆,现在不兴以前什么传家之宝,三从四德,就图你们好好过活。我和你爹,都是年代里泡久了的人,过去的习性还保留着,不论在你们这代,还受不受用,我们都尽心就是。柳儿是传得了金锁,那是你爹自身的,玲儿也有传家玉斑戒,咱陈家的子孙,个个一样的。你别总怨你爹管得你严,那时你最小,所有人都疼你,自小养尊处优了,所以后来政策一变,灾难一发,你就适应不得了,刚来村里,嫌这嫌那,样样都不会,不是你爹狠心,你现在能这么持家么?玲儿要是继了你的性子,磕磕碰碰就多了,她大了,村子里是困不住她的,你的强势在村里使得,外面可就不能了。”这一番话,让佩芬红煞了脸,玲儿眼眶里盈出了泪花。这种懊悔羞愧,更多的转化为了对逝者的追忆和思念,一个在心里默念“爹”,一个固执的喊着“爷爷”,幼年时,玲儿曾固执地说:“我也要和他们一样叫……”
陈大娘将玉斑戒缓缓拿出,小心地戴在玲儿指上,用一种近乎空远沧桑的语音说:“陈家祖先,保佑孩子们吧。”玲儿看着玉斑戒,感觉到这是一种比金锁更强的归属感和满足感。陈大娘看着这一刻,终是觉得,落下了一块大石,继而说到:“芬,你爹也给我留了东西,取不回来,我要住去那儿。”佩芬和玲儿同时一惊,问后得知,陈大娘出家之心,已无可更改。
【反叛】
陈大娘去看了庙,精致的雕纹,宏伟的佛像,古朴的屋子,清幽的环境,还有那熟悉的笔迹,都契合着内心深处流动的情思,涓涓如水,清甜温润。从庙里归来,却逢幺儿罢学了,不去学校,也不敢回家,待在同学家中。佩芬电话告诉了佩豪,佩豪气急,就要赶回来收拾这不孝子,他从未想过,一直温顺的儿子,也会干出这等无知而叛逆的事。玲儿听闻,独自去找幺儿,带他回校,向老师确认后,收拾行李,叫了一辆摩的,就这样将幺儿带回了家。
面对长辈,玲儿并不气弱,站在幺儿前面,一字一句说的力量。“妈,您就别在舅舅那添油加醋了,弟弟很乖,一直都是,读不进书没有错,毫无目的浑浑噩噩下去才不应该。而且现在的学校不像你们想的那样,都是去混的,风气极差,那些孩子凑一起就商讨着如何爬出墙外偷偷上网,如何向家里多要些钱学人谈情说爱,真正在乎中高考的没几个,他们早就被种下了乡里孩子走到哪都是土的思想,早就在日益变幻的现实里想好了自己以后的奔波打工路。全国统考,咱们省招出来有用的有多少?咱市里有多少?镇里又有多少?还轮得到我们这些乡里去的么?乡里的孩子考上了有几个是读得起大学的?我们只会早早当家,最终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走出去。我懂幺儿的想法,他在学校因为文弱公子像总被欺负,老师更不关心学生状况,只知道拿成绩看人,说什么‘再这样下去干脆回家喂牛算了’,待在那样的环境里,究竟是能学到什么啊?你们看看,幺儿还是小时候那样快乐自在么?”
玲儿的话,说着带了哭腔,她心里的难过也和幺儿一样,闷在了最深处,此时,却一道爆发开来。家长的观念里,孩子进了学校就是明媚的,其间某些黑暗,却只有当局者能明了。这一番话,让平日总不服输,强词一堆的佩芬也哑口了,永兵抽着烟打圆场“孩子们都大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放就放吧。”陈大娘从橱柜里端出饭菜,热了热,喊幺儿去吃,一边看幺儿吃,一边抚着他的头,轻轻的。长满茧的手,刮在幺儿发上,有别样的声响,混着幺儿滴落在碗里的泪声。
佩豪和心梅还是赶回来了,心梅一见着幺儿就抱着他哭,边哭边拍打幺儿的背,连话都说不清。心梅进城后,看佩琼和秀平因自家老公本事,不愁吃穿,中年风韵,富态之像,完全将还在工地当包工头妻负责工人饮食生活的自己比了下去。佩豪性子不稳,容易冲动,适合应付工人,却不适合洽谈合同,接触老板。心梅瘦弱而劳碌的样子,倔强而近乎变态的开始无端攀比,今日姐姐换了新手机,明日自己就换了个更时尚的;今日嫂子买了套新衣,明日就买来相同款式的,比完同辈的,又往小辈的柳儿、红儿身上比。可是从来都不张扬,笑称山寨假货不值钱。无端地亲热劲,又背地里道是非,见佩豪喜赌,吵架自然成了便饭。两人唯一的安慰便是幺儿,幺儿从小就是所有人的焦点,如今,幺儿好像突然变得不是当初那个,教两人心里,实在痛楚。
佩豪没那么好气教导,直接呵斥,命幺儿给学校认错并再回去。让他不敢想象的是:佩芬竟替幺儿说话了,玲儿也用愤恨的目光看向自己,而母亲,也拉过幺儿,回内室去了。佩豪一个跌坐,抖落一地烟火。永兵拍拍他的肩,拿来两罐酒,“我来替你解吧……”
【毁灭】
幺儿退学之事,终于落定,佩豪想开了,要带幺儿进城。走前,幺儿偷偷去了爷爷的墓地,待了好久,除去杂草,换上祭品;又帮奶奶整理好经书,挑了几天的饮用水;最后去了小姑家,给小鱼池换上干净的水,换上找零钱柜坏掉的锁,在玲儿房间贴上她最钟爱的海报,洗干净她的鞋……这些,是幺儿以前常帮忙做的,这个生养之地,有多少回忆,幺儿数不清,他知道,自己终是忘不了这里。只是,他只能先出去,才能再回来,有能力的回来。而城里,尚有亲人。
幺儿进城了,有好几条路子摆在面前:学雕玉、学厨师、或跟姑父学缝纫设计、再还有跟父亲和大伯干建筑。幺儿跟爷爷单独生活后,爷孙俩都是自己做菜,功夫还很了得,只是,幺儿不想永远待在厨房。干建筑,幺儿打小身子弱,瘦骨可感,并不适合。雕玉和缝纫都是手艺活,最终,幺儿决定随姑父学,也许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亲近吧,莅儿和柳儿都在,就像回到小时候。
柳儿已经念大学了,每每柳儿带回家的课本,幺儿都给她整理的好好的,指尖划过书页,是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柳儿总默默的看着幺儿,看幺儿早上起来就拖起了地,买好早餐,给花浇水,独自在车间摸索着,饭后的收拾,来客的斟水……这到底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早熟的懂事,还是隐忍的卑微呢?柳儿知道,幺儿并没有融入自家的生活,他一直谨小慎微,不经意地给人舒适,不出乱子,不在你的眼底下,甚至轻易想不起他。柳儿是难过的,想起幺儿曾经,突然明白:即使是生来的命,也逃不开世事的变迁,人事的离合这番捉弄。
心梅隔三差五来看一回幺儿,叮叮嘱嘱幺儿这些不能做,那些不能做,要恪守学徒本分,自怜自叹:“谁叫咱没本事,你不比哥哥姐姐,万事只能靠自己了。”幺儿只是点头,并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声。柳儿教幺儿用电脑,却未想幺儿都会,原是初中被上网的同学拉出去守哨时看过,幺儿还会很多游戏,甚至在看柳儿写小说时说,“这个我也会”。柳儿不知道幺儿还会多少东西,只知道他从不痴迷,许是要学艺,许是不自在。柳儿坐在电脑前时,幺儿就在门旁看看,待柳儿一抬眼,便迅速回到车间。多少次,柳儿看着那道闪过的背影,心是酸涩的,她知道,幺儿心里,再不单纯的只考虑自己的喜乐了。
心梅来看幺儿时,都和柳儿睡同个房间,也生分的很,常做起佣人的活,将柳儿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物品也擦拭好了再摆放。就这样,金锁又被心梅发现,而且心梅细看之下发现,这块金锁上有幺儿的生辰。柳儿依旧未知。看到金锁的人,只会悄悄隐藏疑惑甚至愤恨,等在某一刻,彻底释放。
心梅拿了金锁,并带走了幺儿,只说是带幺儿去买新衣,临走前,悄悄在幺儿裤袋里和着钱塞了一张单据。单据是长富和一个大客户签的凭证,两千件制服,将近五万的结款,毁在了一张小小的单据里。心梅此刻近乎疯狂,儿子的长命锁怎么会在柳儿那?一定是从幺儿那骗去的,幺儿那么老实。可怜自己一家命运不济,原都是失了长命锁。心梅清楚的记得,婆婆当初和法师一起做法为幺儿求的陈鸿星这个名的时候,法师说过,此名与幺儿的生辰相合,缺一不能成其一生。生辰由金锁庇佑,如今金锁落入他人,幺儿岂不是就毁了?心梅越想越恐,她不甘心,一边撕了单据,作为报复;一边要送幺儿回乡,求法师解难。陈大娘的信奉,早在长年累月中,感染了家里人。
心梅知道,幺儿和哥哥姐姐亲,只能瞒着,于是自称有恙,想回乡找奶奶看看,让幺儿陪伴。心梅慌称给长富一家说了缘由,同意幺儿回乡,幺儿看着瘦弱的母亲,不安的神色,终是没再多问。
【爆发】
幺儿就这么回乡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单纯的心思酿成了姐姐一家的祸事,也不知道,母亲已经多么疯狂。回到熟悉的地方,却不见熟悉的人。奶奶真的去了庙里,屋子的东西没有动过,好似只是出了趟远门,总会回来的。幺儿去了爷爷坟前,坟地荒凉了许多,光顾的只有野草与虫鸟,碑上的相片,那么精神,那么慈祥,却只是人之于世最后的影子。幺儿看着,喃喃的问:“爷爷,你说,我们家,是散了么?您走了,奶奶也出家了,大人们都在外头,而我们,都找不到将行的路了。若是,长命锁,真能庇佑一生,其实,是多么残忍。如果活着没有悲喜,要那么长,有什么用呢?”幺儿忆起了小时候,爷爷抱着,奶奶喂着,哥哥逗着,姐姐们唱着,父母亲人都笑着,长命锁挂在脖子上,真真的亮眼,真真的喜庆。只是,越往后,越不真实。
心梅带上幺儿去了庙里,陈大娘袈衣着身,慈眉善目。云凤斋前,心梅和幺儿一个唤“妈”,一个叫“奶奶”。陈大娘本能欲称施主,只是在云凤斋,她永远是陈家的云凤,由不得自欺与欺人。微微笑道:“心梅,幺儿……”
心梅忽而急切的拉过婆婆,让幺儿一边走走,说是有要事需谈。待幺儿离去,心梅闪着泪花抽泣,拿出金锁,递给婆婆。“妈,您看,这是幺儿的,我在柳儿房间找到的,当年法师就说过,生辰与名,缺一不成啊!我当是幺儿怎就只有学徒的命,我就只能做个包工头妻,原来这好运,都接到姐姐家了,我不甘心……”心梅愈说愈大声,哭声伴着笑,神色不定,几近邪恶疯狂。陈大娘意识到不妥,忙问:“心梅,你好好跟我说,金锁你是从柳儿家拿的?你和幺儿就这么跑回来了?”
“金锁本来就是我们家的,我不是拿,是取,正当的很!我当然不能就这么跑回来,所以走前把那结款单据一并收了,那怎么能是正当的财路,全是我儿的命啊……”又哭又笑,又恨又痴,眼前的心梅,再也不是当初温顺的媳妇了。曾经她是陈家少奶奶,来上坪村后,蜕变为家庭妇女,进城之后又充当打杂工人,她在生活残酷的变迁里,越发卑微,越发迷失,越发疯狂。
幺儿不知怎的又转了回来,看着几乎不认识的母亲,听着几乎没听过的声音,那一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愤怒。他跑到母亲面前,抓住母亲的胳膊,用从未有过的高调呵着:“金锁是我给姐姐的,不关她事!你从姑姑家拿走什么了?单据呢?”
心梅顿时惊了,泪就挂在脸上,看着眼前的脸,欲去触摸,却不敢正视那眼神。“撕了。”
有什么东西狠狠的敲在了幺儿的脑上,他后退两步,跌坐在地,无声的泪从眼眶滑落。颤抖的手从兜里取出一物,金链子连着金锁,金锁上刻着已故之人的生辰。陈大娘一眼认出,那是老爷的!
“妈,姐姐不收我的,是我一直强求,才留下我能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姐姐会失去,是因为我们在拥有。爷爷最懂,他对所有人都有打算,那么用心,却连坟头都是空的。姐姐收下我的,留下爷爷给她的,交换的,不只是金锁,更是亲情。妈,你知不知道,你毁的,恰是姑姑为你打算的。自家人在外,怎会让你低人一等,怎会只顾自己享乐,姑姑告诉我,那货款结了,就给您盘个店,让您当老板娘,嘱咐我好好干,不让您操心……”幺儿的语音凉凉的,像初春的雨,绵密入心,是潮湿的。
心梅完全怔住了,近乎眩晕,忽而站立不住,她颤颤巍巍,抓住幺儿,抓住婆婆,口里只有一句:“这是真的吗?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最后,从身体里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驱使着她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跑去。
【散去】
幺儿一路随母亲跑回了上坪村,怎知村里的人齐齐聚集在陈大爷的墓前。而当幺儿赶到时,母亲正坐在坟地上,嚎嚎的哭,傻傻的笑,捧着泥土,痴痴念着:“爹,咱来错了……天灾毁不了陈家,最可怕的却是人祸啊!呵呵,我是小人祸,他们,他们是大人祸……”
最让幺儿震惊的是:爷爷的坟不见了!母亲坐在空空的地上,周围全是土,空中混着一股药味。人群中人指指点点,不知谁带头骂着:“这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定是别处来的大地主,大官家,时运一变,就没法折腾了,农民的成分才是最好的!”
“就是。他陈老爷子瞧不起农民,女儿女婿不也靠咱们扶持?永兵那队长是给陈老爷子送终配的,炸堤用的炮,轰在这坟上,可是正正好!”
“想在咱村里安身落根,门都没有!我看永兵要怎样向上头交代,最好这一家子都滚出咱上坪村!”
跟着,很多人附和起来,一些人还往坟地扔土石,频频砸在母亲身上。
幺儿挤进坟地,背起母亲,一步一个泥印,任那些人恶语恶行,他知道,村里人从未真正接纳陈家,而陈家,真的散了。
母亲在背上依然又哭又笑,重复着:“我是小人祸,他们,他们是大人祸……”她扯着幺儿的衣衫,在众人狰狞的面目中,滑落一物,被人群的步子,踩入土里,有细微的金属声。
永兵一家已不知去向,幺儿背着母亲,往奶奶的庙里走去,从世间尘路走向云淡风轻,那里,还有爷爷留下的影子。
而遗落的那枚长命锁,如一符咒,永远埋在了上坪村的土里。
个人觉得,此篇某些人物的出场是不是略显仓促,当然表述上没有问题
只是刚开始会突然之间理不清身份与关系。
很高兴你的态度,祝福进步。常来。
酒家人如此,故事如此,一直地。
感谢暮十一 ,为我们带来如此漂亮的小说。正是你这样的好文,才能激起故事写好按语……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