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流光风满袖
又想起爷爷曾经在这里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别人是不能代替的话,可现在,父母的命运就是自己的明天了。活了二十年,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父母的翻版。这样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样一想,心里又不甘又失望,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山风呼啸而过,把他的哭声撕裂,化成一缕缕游丝般的呜咽了。
卓然在老鹰顶一直坐到日头偏西,才晃晃悠悠下了山。
远远地就已看见母亲站在门口,不住地张望着。看见他,紧走几步赶过来说:“你去哪儿了,这都找了你一天了,可急死人了!”卓然心不在焉地说:“找我干什么?”
“咳,你爷爷不行了,就等你呢?”
“你说什么?”卓然瞪大眼睛望着母亲,匆促地问了一句,不等母亲回答,转身发狂般向爷爷家奔去。
这会儿,爷爷一向冷清的家里聚满了人。卓然的父亲老末,还有卓然的叔叔婶婶,及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围在爷爷的身边。看着这些人,卓然忽然想起,在学校时,曾读过贾平凹的一篇散文,题目内容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里面有一句话:说,养儿子就是养一个将来能把你埋了的人。当时,读过就忘了,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在这样的场合,恰偏偏想起来了,虽然显得特不合时宜,却不得不佩服作家敏锐的洞察生活的能力了。
近几年,爷爷奶奶上了年纪,特需要儿女的照顾,可父亲叔叔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从来都不去看看爷爷奶奶。现在,爷爷要走了,他们才如此齐全地聚到一起,可不就是要来埋爷爷的嘛。正在怔怔的,忽听叔叔叫:“卓然,快过来,爷爷一直找你呢!”卓然扑过去,上了炕,双膝跪在爷爷的身边,一把握住爷爷那瘦若干柴的手,颤声唤道:“爷爷,爷爷,你怎么样了?”
爷爷苍灰色的脸,显得很舒展,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卓然,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涌声,一边吃力地断续地说:“卓然,爷爷都,都知道了,别难过。是龙,总有,飞舞九天,的,的,时候。爷爷,是,不能帮,帮你了。你奶奶,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苦,现在,我,我要走,了,他们,是,指不上,的,我就,把奶奶,交给你了,好歹,别让她,太,太受罪了!能,能答应吗?”
卓然连连点头,眼泪却直流下来。奶奶望着爷爷,哭着说:“老头儿,你别担心我,安心地走吧,用不了多少日子,我就过去陪你啊!”
爷爷已然痰喘交作,他费力地把老伴的手,放到卓然的掌心里,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说:“好孩子,把,这,这,房子卖了,给你和......”卓然将头伏在爷爷的嘴边,那微弱的声音,也如一缕青烟,随风散了。然后,他听见嘤嘤的啜泣声,抬起头,看见爷爷的眼神正在一点点地涣散。
二十年里,卓然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也最懂自己的人,就是爷爷。所以,卓然心里一直对爷爷都十分地依恋,觉得爷爷就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现在,这个自己最亲最亲的亲人也要弃他而去了。这让卓然心痛欲碎,仿佛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使劲地绞扭着。而他,却只能无力地放声呼叫着:“爷爷,爷爷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爷爷----”
忽然,他觉得眼前黑了下来,大脑变成一片空白。
卓然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一个星期后了。
当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睡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还挂着吊瓶。母亲正坐在床边望着他,看他醒来,母亲高兴地叫着:“儿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妈了。”
“妈,我在这儿躺了多久了?”
“你都睡了一个礼拜了。你的同学都来看望你,可你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吗,医生说你是大叶性肺炎,再晚一会儿,就没救了。”母亲抹着眼睛,絮絮叨叨地说。
卓然打量着房间,心里努力地回想着曾经发生一切。想着,想着,爷爷的脸就浮现在眼前。想起爷爷,便又想起爷爷的嘱托,自己的承诺。自己病了这么多天,奶奶一个人住在没有了爷爷的空房子里,该会怎样的孤独凄凉?想到此,他再也坐不住了,忽地一下坐了起身,一阵眩晕让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而,片刻之后,他便下床,寻找着鞋子。母亲着急地按住他问:“儿子,你要去哪儿?这还打着吊瓶呢?”
“妈,我得回去看看奶奶,这些天奶奶怎么样了?”
“儿子!”母亲叫,眼泪直流下来。“你不用回去了,奶奶她......”
“奶奶怎样了?”卓然急切地问。
“你爷爷走了三天,奶奶就去了,是急性心梗!”
母亲的话没说完,卓然早已泪流满面。他低呼:“爷爷,奶奶......”心内的痛楚已是无可名状了。
“妈,我爸呢?”
“你爸他?”母亲擦擦泪水,欲言又止。
“我爸又怎么了?”卓然的心忽悠一沉。
“没有,你爸挺好的。”母亲赶紧解释。“你奶奶不是也走了吗,剩下那处空房子,你爸跟你二叔有点争执。你知道的,那老东西,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说是要上法院起诉呢!”
听了这话,卓然冷笑着坐回到床上,说:“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啊!”
话音刚落,父亲那张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的脸,出现在门口。看见了卓然,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边向床边走来边说:“卓然,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卓然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以沉默表示着自己的反抗。看儿子这样,老末有些无措。经年艰辛的生活,已经让他的那颗心变得越来越狭小,越来越迟钝。只知道拼命在田里劳作,然后把用血汗换来的每一分钱都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他想不通,儿子为什偏偏要去读这个大学?他打听过了,学医的要五年才能毕业。五年,五年的时间,种田能赚多少钱啊?归根结底,都是这小子太年轻、太任性了。可儿子这场病,实在把他吓坏了。整整七天,不吃不喝,只是一味的昏睡。这么年轻的人,得要多么严重的病症,才能放倒他啊。现在,看儿子这么拒绝自己,不觉也气馁起来。搓了搓手说:“你非得读这个大学,那就去吧!我给你借钱去。还有,你爷爷留下的房子,我跟你叔一人一半,也能卖几个钱,这样凑凑,你就去念吧!”
听到要卖爷爷的房子,卓然的心里更不舒服,更别扭了!他掀开被子,冲着父亲大吼了一声说:“我不稀罕!”便冲出门去。
火车站里人头攒动,很是拥挤。
龙羽芬在父母的陪伴下,正穿过人流,向车站走去。一路上,羽芬不时回头张望,眼神里交织着希望与失落。前几天,她和宋天元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卓然的家。高中三年,卓然从不请同学去自己家做客。这次,走进卓然的家里,羽芬才吃惊地发现,这竟然是个十分清贫的家庭。她真的很奇怪,这样一个家庭,怎么会培养出一个如此气质沉郁、飘然出尘孩子呢。
在学校里,卓然的话很少。这些青春期的大孩子们,每天都整出好多花样来。或是穿一件异服走进教室,或是染了异色的头发,招摇校园。而他每日只穿着那套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沉静地进出于教室与宿舍之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习,但他似乎跟每个同学的关系都很好。闲暇里,众人都在夸夸其谈时,他会沉默地思索着,偶尔发表自己的看法,必是一语中的。他那一张略显清秀的脸上,有着一双浓浓的眉毛,时不时的眉峰就会微微纠结着,透着股深沉的忧患。而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眼波不经意的流荡之间,又总是含着一份较之同龄人更为清冷的孤独。这神情,深深地吸引着羽芬。让她情不自禁的去关注他,探究他。日子久了,她的心里于不知不觉间,竟有了卓然的影子。一颗女孩子娇怯的心海里,莫名地就起了层层涟漪。还记得,读高一那年夏初,一天晚自习时,坐在后排的宋天元写了张纸条,让卓然传给自己。她听见身后的两个男生,在轻声地争论着,是卓然拒绝为天元传纸条。但最终,卓然还是被天元说服了,将那张纸条传了过来。看着天元写的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羽芬,我俩交朋友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羽芬心里很生气。她生天元的气,少年纨绔,不知天高地厚。她更生卓然的气,这张纸条最不应该由他传给自己。同学这么久了,难道他还不懂自己的心吗?她把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里,扭回头,充满幽怨地望着卓然。却发现对方神色坦然,对自己的一腔心事竟视而不见,仿佛自己是透明的。敢情这么久了,人家根本就没在乎过她。这让羽芬很感受伤,也就是这么一个满不在乎的眼神,让她一下子就决定了:要跟天元交往下去。
三年来,她常常挽着天元的胳膊,示威般从卓然的身边走过,目的只想让他心里不舒服,别扭。可是每次卓然的表情都是淡淡的,甚至碰了面,还会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这不仅让让羽芬心生绝望。
一次无意中,卓然说他将来要读医科大学。羽芬立刻响应,说:自己的理想也是做医生。从此,羽芬暗暗刻苦学习,希望有一天,能够跟卓然在一个大学读书。
真是天随人愿,他们竟真的考上了同一个学校。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真是好开心啊。
她憧憬着与他在一个大学读书的日子。她相信那样的日子,每一天都该是用云锦织就的灿烂的发亮的日子。她急不可耐的想把自己心里的快乐跟卓然分享。可是,卓然却不见了,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她跟天元打听了好久才找到卓然的家,看到了卓然的父亲。那个固执的老头,一开口就说,卓然不读大学了。两个人费了好多口舌,才知道卓然生病了,正在住院。他们赶到医院,看到面色苍白的卓然,昏睡在病床上。羽芬莫名地就感到心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窝。那一刻,她真的想帮帮他。可实际上,她什么都不能做。
临走的时候,她站在卓然的床头,轻声说:“卓然,你快点好起来,开学那天,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今天就是去学校报到的日子了。
羽芬的爸爸妈妈兴高采烈地陪她一起去学校报到。
羽芬有一个温馨的家。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师,在这个小镇上,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属于那种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爸爸妈妈都很兴奋。妈妈说:自己曾经希望读大学,却没有读上去。如今,女儿替她实现了这个理想。她一定要去大学校园看看,开开眼界。爸爸说:自己也没读过大学,也要借此机会去大学校园见识见识。与父母的欢天喜地比起来,羽芬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都在等卓然的消息。就在昨天,天元跑来告诉她说:卓然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听他妈妈说,卓然的爸爸也终于松口了,答应让他读大学了。这让她牵挂了好几天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可是,就在昨天,天元又告诉她一个消息:卓然离家出走了。那天傍晚,卓然妈妈去打饭,回到病房,就发现儿子的病床空了。开始,还以为儿子是去厕所呢。可等了半天不见人,这才慌了。去找护士,护士说:那小伙子交给她一封信说,要到医院后头的花坛边转转。要是妈妈找他,就把这封信交给她,让她到花坛那儿找他。卓然的母亲打开信,才知道,儿子已经离开了。信中,卓然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告诉妈妈不要找他。他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去了。卓然妈妈好一顿的哭,可也无可奈何了。
羽芬听了这消息,又是欣慰又是担心。她侥幸地想:或许,卓然就快来了。带上足够的学费,跟她一起走进大学的校门。可她又觉得这个愿望是很渺茫的。毕竟,那笔学费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样一想,她又担心起来,那么一个寡言的人,会去哪里呢?此刻,她就要踏上列车了。可仍忍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张望着。也许,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她会看见卓然提着拉杆旅行箱,表情温和沉静地走进她的视线?
羽芬正想着,还真有一个人,朝她走来,是宋天元。
宋天元是小跑着赶过来,一边叫:“羽芬,我以为来晚了呢!”
羽芬迎上他急切地问:“怎么样?见到卓然了吗?”
天元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这小子玩失踪了,谁都找不到他。”看着羽芬失落的眼神,天元哈哈一笑说:“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我来给你送行。再过两天,我也该走了,那时,就没人送我了。”
羽芬有些不屑地瞅他一眼说:“你那个也叫大学?我都替你脸红呢!”
羽芬的父母在旁边一直微笑看着两位年轻人唠嗑,听了这话,母亲轻嗔地说:“小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天元乐呵呵地抢着说:“阿姨,没事,我都习惯了!”说着,转向羽芬,“我读的怎么就不是大学了?好赖毕业了也是给文凭的。”羽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天元从衣兜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羽芬说:“羽芬,我们就要分开了,喏,这手机送给你,没事常给我打电话。”
羽芬向后退了一步说:“不要,我凭什么给你打电话呀?”
“那你收着,等我给你打电话。”天然有些无奈地说。
“那我也不要,不要你给我打电话。”
羽芬的母亲也凑过来说:“是啊,孩子,这个礼物我们真的不能收,太贵重了。”
“阿姨,你不知道,这个不是新的,要不了几个钱。我只是希望跟羽芬能方便联络。”
这时,站台上的广播响起来,是提醒旅客上车的。羽芬跟父母上了车,天元挥舞着手机喊:“羽芬再见,我会去看你的。”羽芬淡淡地挥手,眼睛最后望向站台。火车徐徐启动,在拥挤的送行队伍里,始终没有见到那张她盼望的脸孔。
此刻,在老鹰顶上,羽芬惦记着的人正沉默地坐在巨大的岩石上,望着山脚下那个渺小的小村庄出神。他瘦了,原本圆润的脸庞,显出了棱角,阴郁中带有几分硬朗。呼啸的山风,将他那略显过长的头发吹乱了。他伸手掠了一下遮挡了眼睛的一绺头发,这才发觉,天色阴沉的像个水盆,看样子就要下雨了。他站起身,准备回去了。就在这时,他一眼看到那些农民,正出没在茂密的青纱帐里,给玉米施化肥。那不慌不忙的神态,似乎丝毫不知山雨欲来。想起母亲在医院里劝过自己的话:“这就是命,我们争不过命的。”不觉浑身一阵战栗。他用力甩了一下胳膊,下意识地叫了句:“不,我不信!”
呵呵!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