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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老人与狗 ——被遗忘的角落


作者:陋石 进士,6056.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547发表时间:2008-12-11 21:01:27


   抓了一辈子方向盘的手一下子闲下来,总觉得没着没落的不自在,放在哪儿都多余。看着那些车,他不经不由地就攥起拳头,两脚一蹬。脚下没了油门,也没了刹车,这才如梦方醒。尽管有点失落,却也很惬意,也只有这时才能找回他当年的感觉。自己开不上车,看别人开车也过瘾。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小马扎上,观看着南来北往各式各样的车辆,放飞着思绪。
   日影儿快要直了,老柳头无所事事地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这表很有些年头了,红头秒针有点暗紫,那些阿拉伯数字竭力地从污涂涂的表盘上挣扎出来。他很有点惋惜地用手擦拭了一下那不太透明的表蒙子。
   这是一块英格表,伴随他50年了。针摆再没了清脆的钢音,就像老牛吃草一样,艰难无力地研磨出那种令人悲伤的咀嚼声。而且不定啥时就停下来,拍它一巴掌,它才又“咝啦咝啦”地接着朝前走。就这样一块像他本人一样老的老表,他还是表不离手,手不离表。
   儿子见他那表实在破旧,就偷偷给他照原样卖了一块,把他那块破旧的老表扔了。老柳头却为此大动肝火,从垃圾堆里又拣回那块与他形影相随50年的老表,冲他儿子破口大骂:兔崽子!我也老了,也旧了,你把老子也扔了!
   老柳头决不是没钱卖不起新表。他每月退休工资1500元,就是买一快金表也不在话下。只是这表跟随他半个世纪,有了深厚的感情。最主要的是这块表对他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58年大练兵,全公司300多辆车,唯有老柳头开着他那辆嘎斯车,从拐了三道弯,100米长的铁路道轨上稳稳当当地开过去。技术夺魁还不行,接下来是比思想。困了在车上打个顿,除了撒尿拉屎,老柳头8天8夜没下车,第一个完成安全行驶10000公里。公司为表彰他的先进,奖励给他这块英格表,并出席“全省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
   老柳头在获得这殊荣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获得了肝炎。随着时代的发展,这肝炎也发展成了肝硬化。据专家说:肝脏的代谢能力很强,只要正常的肝细胞达到20%,人就可以正常生存。看来老柳头的正常肝细胞还在20%以上,直到现在他还吃嘛嘛香。只是他一看见那英格表就难免想起自己这硬化了的肝,心里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块表既是他的荣誉与骄傲,也是他人生的经历与见证。因而他对这表也就格外地珍惜。他希望自己能像这块老表一样,破旧点没关系,就这样凑凑合合地走着,千万别停下。
   此刻,他正拖着那“咝拉,咝拉”声朝这边走来,近了也就看得更清楚些。他个头儿溜高却很消瘦,衣服裤子都显得肥肥大大,逛逛荡荡,就像谷子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儿。头上稀稀疏疏残留着几根白发,紫褐色的头皮在日光下映出污秽的反光。枯萎呆板的脸上似乎贴赘着一层多余的皮肤,每走一步,这些松弛了的皮肤就颤抖一下,仿佛随时都有脱落的可能。他总是耷拉着眼皮,昏然的目光散落在眼前几步的地方。他反剪着两手,手里拎着个小马扎。随着他身子的晃动,小马扎钟摆一样自如地前后悠动着。这悠动似乎形成一种惯力,既协调了他的动作,也产生一种向前的力,催促着他脚下不停地发出“咝拉,咝拉”声来。
   狗儿一听到胡洞里传来那“咝啦咝啦”声,就蹿出屋来,站在楼门口,冲着这个不屈服于它的人拼命地吼叫。看来,它的主人对它的这种行为并没有谴责,甚至还给了什么嘉奖,狗儿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几天后,老柳头上街买卤猪肉回来,狗儿还是一如既往地站在楼门口吼叫,铁子媳妇也出来做什么。她一见老柳头就悄然地勾下头,脸扭向一边。
   自那天铁子媳妇甩给老柳头一个不冷不热的脸,俩人走个碰头谁也不理谁。老柳头觉得不美气。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呢?他很想跟铁子媳妇缓和一下,就有意跟她搭讪,也是想巴结那小狗,便止住脚步,从塑料袋里撕下一小块卤猪肉,冲铁子媳妇笑了笑,将卤猪肉朝小狗扔过去。
   卤猪肉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的同时,一股浓香弥漫在空气里。小狗皱起鼻子嗅着,刹时两眼就盯住了落在地上的那块卤肉。它探索着向那散发着浓烈香味的东西走去。哇!味道好极了。它急不可奈“呼哧呼哧”地嗅着,张开了嘴,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突然它“嗷”地一声嚎叫,撒腿跑开了。
   就在狗儿正要欣喜地品尝那块美味时,铁子媳妇撂起一脚踢在狗屁股上。这突然的意外打击令狗儿惊恐不已,夹起尾巴躲到一边。铁子媳妇眉毛一挑,粗声粗气地冲狗儿喝道:找死!狗儿惶惶地瞅着它的主人,好象已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刹那,铁子媳妇似乎有觉得点难堪,很不自然地看了老柳头一眼,一拧身依住楼门洞的墙壁,拘谨地埋下头,默默地抠着手指甲。
   老柳头当然知道铁子媳妇是骂狗儿找死。可是,一小块卤肉能把狗儿吃死吗?猛然间他脑子里硬生生钉进去一个极其可怕又非常气恼的原因。
   他趔趔趄趄几步抢过去,颤颤巍巍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块卤肉,用手抹去沾在卤肉上的灰土,对着铁子媳妇一晃,一口把那块卤肉吞了下去,又怒冲冲地瞪了她一眼,才晃晃悠悠转过身“咝啦咝啦”地走去。
   铁子媳妇愣怔了。
   任何一个养狗人都不会让狗儿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这是养狗的普通常识,也是狗儿必须遵循的教导。她骂狗儿找死是说狗儿犯了大忌,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老柳头竟想到了别处,还把扔在地上,沾上了土的卤猪肉,就那样抹了抹,一口吞了下去。这不明摆着是让她下不了台吗?她想解释,老柳头已愤忿而去。再说,老柳头听不见,说了也白说。她不住地怨叨着:他咋这样……
   是的,老柳头就是这样,不这样就不是老柳头了。他就是要做给她看,证明这卤肉没有毒,吃不死他也就吃不死狗。
   老柳头万万没料到,好心落了个驴肝肺,热脸贴人家的凉屁股。他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然而,他没有,卤猪肉占住了他的手。他脸色黢青,气喘吁吁,“咝啦咝啦”的频率越来越快,步子却越来越小小。嘴里不住地絮叨: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呵……
   老柳头家住3门,铁子家住中门,路是从1门楼头连出去的,他无论出去还是回来都要路过中门。狗儿一听见他那“咝啦咝啦”声就狂叫一番,每每如此,从不例外。老柳头对此并不反感。无论狗儿吼也罢,叫也罢,总还搭理他,跟他打招呼,并不冷落他。铁子媳妇就不同了,从那天起,一见他就耷拉下脸,活像欠她二斗黑豆似的。他很想跟狗儿戏耍一会儿,却不好意思近前。他宁愿坐在胡洞里的当路上远远地观望狗儿,也不愿再见铁子媳妇那张哭丧着的脸。他只得缓缓地放下小马扎,很是安分地坐在那里。
   狗儿见老柳头很远就停住了,并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一付温存顺从的模样。觉得对方屈服了,它占了上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宽宏地逐渐敛住叫声,静静地趴在楼门洞口,圆圆地瞪着两只小眼。时而也眨一下眼皮,它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因为眼前这人还没有在它的视野里消失。
   老柳头默默地坐在当路上,狗儿静静地趴在楼门洞口,中间相距5米左右,这一段距离成了他们的缓冲地带,相互遥望,相安无事。
   狗儿极具耐性,它稍稍眯缝着眼睛,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趴着。如果不是它呼吸时肚皮一起一伏,你准以为是一只死狗。
   老柳头却有点耐不住了。太阳像个大火盆悬在天上,晒得他那光光的头皮象是要爆裂一样火辣辣地难受。再说,坐在这儿为啥?不就为了逗狗玩吗?如今,这狗不叫也不跳,死死得趴在那里有啥意思。他不甘心就这样沉默下去,便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朝狗儿撇过去。狗儿突然受到攻击,自然要极力反抗,又开始吼叫扑跳。
   老柳头远远地坐在路当中。路是大家的,他愿意坐,谁也干涉不着。他手中没了鞋子,也没有其他任何物件,铁子媳妇就没有理由认为他打了狗。狗儿叫是它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干。他这一招还真灵,一个小石子撇过去,狗儿就狂叫一阵子。他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得意。
   他撇累了,也玩够了,红日头晒的他也招架不住了,才两手撑住膝盖,迟缓地站起来,拎起小马扎,背操着手,拖着沉闷的“咝啦咝啦”声走去。
   狗儿也吼叫蹦跳的累了,舒展开腿脚趴在地上,放心大胆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场交锋也就暂时停止了。
   时日一长,狗儿跟老柳头便结了怨,只要它一听见那“咝啦咝啦”声就立马从屋里冲出来,站在楼门洞口,朝着它这个冤家吼叫不止。久而久之,人们对这单调聒噪的狗叫声习惯了,也理解了。人们知道那是老柳头的嗜好,也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现在他已接近了中门,狗儿照例在楼门口吼叫着。老柳头没有像往常那样远远地坐在路当中朝狗儿撇石子,而是径直朝狗儿走过来,不过他并没有走得那么近,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狗儿看来,老柳头已越过了往日的界线。这是对它的蔑视,是公然地向它挑衅。它嚎叫着、蹦跳着、牙齿咬得“喀喀”作响。老柳头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是狗儿对他热情欢迎的一种表示。他那眉毛不由地就成了倒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向上一挑,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从他脸上那黑洞洞里喷出一串砸核桃般的声响:哈哈哈哈……
   狗儿一时愣住了,它不知道眼前这人在耍什么鬼把戏,一个劲儿狂叫不止。
   汪汪汪汪……
   老柳头又微微欠下一点腰,吧嗒吧嗒他那没牙了的嘴,喜滋滋地:小东西!你也为我高兴?你真乖,哈哈哈哈……
   汪汪汪汪
   今儿我一连赢了高老蔫三把棋。
   汪汪汪汪
   杀得他屁滚尿流。
   汪汪汪汪
   哈哈哈哈
   ……
   老柳头一脸的兴奋,狗儿也为他欢呼,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在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决不会用石子撇狗儿。他与狗儿交流够了,尽兴了,也有点累了,才慢慢地转过身朝3门走去。一边狂笑一边操着他那东北口音,连吆喝带唱地:真是乐死银(人),真是乐死银(人)……
   融融的阳光照在老柳头脸上,给他那黢黑消瘦的脸上涂了一层淡淡的油彩,他那张呆板僵硬的脸似乎比平日光辉了许多。他憋屈了大半年,今儿终于过了一把棋瘾。昨天高老蔫从北京回来了,还稍来口信叫老柳头今天去“活动中心”杀两盘,老柳头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老柳头跟高老蔫一开战,同屋的人就不得不捂起耳朵。这两个老家伙下棋很特别,吃子儿时拿自己的棋子用力地砸得对方的棋子,就像放炮一样“啪啪”地响。好像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拍砖。不为娱乐,专为听响。你砸得响,我砸得更响,砸得越响越威风,恨不得用18磅榔头砸才过瘾,才痛快。而且满口脏话,连损带骂,互不相让,倒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便吸引了众多的围观者。
   若是没有旁人在场,就老柳头跟高老蔫两个,棋子砸得再响也没人听得见,即便是对骂几句也就过去了。来“活动中心”的人都是些闲人。来就是为了玩,既然是玩,当然越热闹越好,就像看斗鸡一样,斗得越凶就越有看头。他们生怕不够热闹,就这边指点,那边助阵,千方百计地煽风点火,逗得这两个老家伙摩拳擦掌,脸红脖子粗,他们才有热闹看,有笑话瞧。而这两个土快埋到脖子的老家伙在众人面前谁也不甘示弱,比年轻人还争强好胜。走出一步好棋来就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若走一步错棋就跺足捶胸,指天骂地,可真是人越老脸皮越嫩了。
   往日里,老柳头与高老蔫互有输赢,不相上下。偏偏今天高老蔫棋运背,一连输了3把,气得把棋盘都掀了,在一片呜嗷喊叫的起哄声中悻悻而去。老柳头就像斗胜了的老公鸡,耀武扬威地梗着脖子“咯咯”笑个不住,那架势,仿佛他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他觉得只有今天才发挥出了他的水平,简直是势如破竹,吃了对方的车又吃炮,杀得对方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得意过,想不乐都不行。可是,今天这伟大胜利,除了那些在场的人还有谁知道?回来的路上。只要遇见熟人,他就饶有兴致地告诉人家:一连赢了高老蔫三盘。这些人对他的伟大胜利似乎并不重视,只是带答不理地冲他微微一笑就过去了。只有这狗儿为他欢呼,为他跳跃,他觉得狗儿才是他的知音。
   第二天早饭后,老柳头扔下饭碗就出了门。
   天空积满了黑乎乎的乌云,天边隐隐滚动着闷沉沉的雷声,微微的东南风带着一股湿渌渌的潮气,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
   昨天夜里,他那老寒腿放哪儿也不舒服,酸困得咋躺都难受,他知道天气要变了。若在往日,这种天气他决不会出门,下雨路滑对腿脚不利落的人绝对是威胁。而今天,他却一意孤行要到“活动中心“去。他要乘胜追击,夺取更大胜利,彻底把高老蔫打垮制伏。对来柳头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杀棋更刺激,比赢棋更过瘾了。
   他一走进胡洞,狗儿照例还是一通吼叫。老柳头显得格外的高兴,狗儿也为他加油股劲,预祝他的伟大胜利呢!他精神抖擞,趾高气扬,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漾在脸上,俨然就是一位率军出征的统帅。步子好象迈得快了,“咝啦咝啦”声似乎比往日也清晰有力了。
   片刻工夫,那小巴儿狗就又吼叫起来,老柳头已出现在胡洞里。他那张脸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阴沉,神色慌里慌张,脚步趔趔趄趄。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他中途变卦又返回来了?不!他确实去了“活动中心”,而高老蔫却没有去。有人告诉他,昨天高老蔫一连输了3盘棋,气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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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精炼的文笔,厚实的功力将老柳儿这个孤独老人的形象刻画的如此成功,是为一赞;细节描写生动有力,小说的主题深刻而又易懂,是为二赞;精巧的构思设计,精密的情节安排,是为三赞。一篇比较成熟的作品,大家共赏![实习编辑:柳絮如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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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陋石        2008-12-11 21:54:42
  文章才发上去,就受到柳絮如棉编辑的赞誉。虽不象[编者按]中讲的那么成功,却也已被某大型刊物采用,定于08—1期出版。实不相瞒,《老人与狗》在某网站已被封杀,而柳絮如棉编辑却独具慧眼。有这样慧眼识珠的编辑,是《江山》着幸,也是作者之幸。问候了!
山西省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多次发表于山西《黄河》及《小说选刊》73109
2 楼        文友:童话        2009-02-07 15:29:56
  很细腻的心理描写,读后受益了。
3 楼        文友:诸疑熟        2015-09-12 19:07:55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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