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紧张，父亲想了一下，用一种很淡漠地语气说：
　　
　　 “水里有肥皂味道。”
　　
　　 我一愣，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
　　
　　 “怎么会？我打开盖子的时候没看到里面有东西啊！”
　　
　　 父亲眼睛里一些湿润的东西在模糊他的眼睛，然后他娓娓道来……
　　
　　 原来今天早上王叔去取淡水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肥皂掉落到淡水里了，父亲有些责怪他，但王叔说它今天早上心乱跳，似乎有些什么事情老是让他分神，王叔让父亲今天就朝返港的方向走，毕竟没了淡水在海上比地狱还地狱。而父亲却说了一大通责怪的话并且说要是第一网没什么好东西就回去。而我早上下主锚的时候听到王叔和父亲的说话就是他们在为这个事情争执。父亲说完后他就沉默了，我知道他要是知道会发生晚上的事情他一定会返港，可是一切都发生了，都无法挽回了。
　　
　　 我取了一些水来润湿嘴唇，然后憋着一口气把水吞进肚子里。开始的时候还好，但一旦呼吸就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泡沫味，一种恶心的感觉冲进头脑，我急忙去舀了一些海水希望能冲淡这些味道，但海水一进入口中我就后悔了，那种又涩又咸还有一种大海独有的味道混合着肥皂水的味道让人晕眩，我趴在船舷处干呕起来，但只有一股股奇怪的味道被从体内吐出。我心中苦，却抵不过王叔离开我的苦；我嘴里的难受却抵不过失去王叔的难过。我不愿意多回忆，闭着眼睛让海风和海浪击打在我的身上。
　　
　　 远处传来的波涛声似乎在唱着一个什么曲子，但我怎么感觉到那调子是那样的悲泣，我记得在今天之前我还把它当成一种收获的赞歌；黑暗吞噬了多少东西和生命，海风里有多少冤死在这里的人的魂魄啊！我有种焦虑地情绪在蔓延，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片海，我需要陆地的感觉。摇曳的船就像风中的烛火只要一阵风就会泯灭，无助和绝望在锋利的刀子上跳舞，一不小心就是地狱！
　　
　　 <11>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有什么声音一阵一阵的传来，睁开眼天已经微微发亮，父亲正对着对讲机激动地说话，他有些语无伦次。
　　
　　 “大平，我是小龙的爸爸，我们遇到困难了，暴风雨，死人了，迷航了，救我们……”
　　
　　 “叔叔，你镇定，怎么回事，谁死了？大概位置在哪里？”
　　
　　 父亲还是重复他的话，我走过去，轻轻地拿着对讲机，然后对着话筒说：
　　
　　 “大平哥哥，我是小龙，我们昨天遇到暴风雨了，差点全部淹死在海里，王叔他为了救我死了，我们没有淡水，现在航行大概是回港的方向，因为罗盘坏了，大概位置现在也没法确定，但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个黑色的影子，我估计是那个叫“蜊崖山”的地方，你在哪里？能接应我们吗？或者通知附近的船只，我们的对讲机好像也只能收到这个台……”
　　
　　 对方一阵沉默，然后问我们还有多少燃料，我看了看，看到仅剩不多的燃料，有些不甘的说：
　　
　　 “不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到‘蜊崖山’。”
　　
　　 我哭了，昨晚的那种无助再次出现，一种再次陷入死亡的感觉。
　　
　　 “小龙，你们不要着急，我现在就通知附近的船只，你们尽量往‘蜊崖山’方向靠近要是风向不对了就下锚等待救援，我现在在外海，回家了去找你，你让你妈妈做一顿红烧肉给我吃啊！还有……”
　　
　　 我知道大平是再安慰我，他比我大一岁，就像哥哥一样照顾过我，所以我很信任他，感觉到希望就在不远的那个黑影的地方。
　　
　　 <12>
　　
　　 距离那个黑影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们没了燃料，不过幸好海风是往那个方向，终于看清了那个黑影，它就是一个礁石，只是比较高，我们停下来等待救援的船只。
　　
　　 我心中一阵落寞，天色已经快全亮，暗暗数着数字，从一到一百，然后再从一到一百，不知道我数了多少个一百，只是感觉到有种呼唤来自大海深处，我不由自主爬到驾驶舱顶部，向着东方看去，只见一片比白更白的云身起来，然后是快速扩展到一大片，并且将最后一点灰白吞没，接着一道如同鸡血一样颜色的弧线出现，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弧度逐渐成了小半圆，半圆，然后一些彩色的光从空中折射出来，五彩的光就像神话中的那样炫目，东方的那轮红色就在最后一刻像被大海托起一样朝着高处攀升，或许是它挣脱了大海的束缚欢快的走向一个高点，接着一阵温暖伴随海风扑面而来，这是种不同于早上八九点的温暖它给人一种自然和谐和充满希望的感觉，我猛烈的呼吸，希望把它的味道永远留在身体内。
　　
　　 闭着眼睛享受着，风声，海水声，还有海鸟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是光明，跳动的心脏猛然的收缩和舒张，我伸手去抓，多么希望就那么一抓就把一切抓在手中，我明明知道手中什么也没抓住但还是笑着放在鼻子下闻着，那一刻我是多么的贪婪！
　　
　　 <13>
　　
　　 当那艘渔船靠上我们的时候父亲激动地跳到那船上，大声的说：
　　
　　 “淡水，快给我们一些淡水！”
　　
　　 他看见一个船员手中的水桶后就急忙去抢夺，我以为父亲是要大口的喝水，我想当时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但父亲没有喝，而是拿到我们的生活舱里，我跟着他进去，只见他把一块王叔以前用的洗脸布沾湿，然后帮王叔擦拭身体，他小心的脱下王叔的衣物，仔细的擦着，嘴里念叨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后来在那次他被狗咬的那天他说出了原话，我听后心里纠结的那团肉更加难受。
　　
　　 他说：“你王叔当年之所以把肥皂掉落到淡水里是因为我们出海将近半个月他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C皮肤病犯了，用海水洗就疼，于是他就偷偷用淡水洗来缓解，只是没想到……”
　　
　　 我什么也没说，咬紧牙关，不让心中的潮水决堤冲出眼眶。
　　
　　 当我看到王叔肚子上的那道深深地伤口时鼻子一酸，要是没有王叔，那一斧头应该在我身上的。我在一边无声啜泣，几个渔民也过来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无言了，它们眼里也满是哀伤和无奈。父亲帮王叔换上新衣服时我抢着帮王叔换，其实说是新衣服也就是几件打过补丁的衣服，只是洗的比较干净罢了。我想起了王叔以前经常在夜里抚摸这套衣服，那时候的景象就那么忽然浮现出来。
　　
　　 “轮机长，你老摸你衣服干吗，是婶子给你做的吗？”
　　
　　 “去你小子的，这上面的补丁可是我丫头给我缝的，她手可巧了，以后谁要是娶了她……”
　　
　　 “哈哈，王叔，你也算一个男人，你看看你丫头给你补的什么，一个洞一个小花，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花……”
　　
　　 我终究没把那个“花痴”二字说出来，王叔也没在意，只是憧憬在他得世界里。
　　
　　 如今这套衣服已经穿在王叔身上，我抚摸着上面的小花，看着王叔的脸说：
　　
　　 “轮机长，你这衣服真好看，你女儿的手真巧，看啊，这朵花上似乎有个笑脸，是你女儿在笑，你会看到吗？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美丽……”
　　
　　 我拿起他身边的水烟壶上烟丝，点燃，然后像王叔那样吸起来，“咕噜……咕噜”几声一阵苦涩传到我嘴里，我猛烈的咳嗽，心中一阵苦味上涌，原来那些烟丝根本不是烟丝，而是一些树叶，王叔竟然节约到如此境地，一阵难过涌现，泪水就把伴着消失的烟雾留下，低落船板，低落这大海…
　　
　　 <14>
　　
　　 回到港口的时候来了好多人，它们是预先得到消息的渔民和村民们，他们中有看热闹的，也有神情紧张的，还有心情低落的……我没有理会它们任何一个人，只是紧紧跟着被被单罩住的王叔尸体来到边防哨所。
　　
　　 经过调查和询问等步骤后王叔被王家人领回家办理丧事去了。我看到王叔的女儿胖丫头，她眼睛里有一种火，她是那样的恨我，而我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眼神。我当时以为胖丫头会仇恨我一辈子的。
　　
　　 王叔没有火化，那时候的管理还没那么严格，毕竟在一个小渔村里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思。他被安葬在王家的祖坟里，我一直看着他入土为安，也看着他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原来渔民的生命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它们经历那样的危险最后也是一个被堆起的土包来安慰它们最后的躯体。我想王叔的灵魂没有留在大海里，他的肉体和灵魂会一直在这个他在海上日日夜夜期盼的土地上。
　　
　　 后来我买了一套新裙子给胖丫头，她也没拒绝，因为那时候她家里是我家在照顾着，她们家里已经接受现实并且我知道大人们的刻意安排是什么目的，我想胖丫头也知道。
　　
　　 后来我跟父亲下过几年海后就把渔船卖给国家了，那时候国家有补贴给渔民只要渔民不去海里打捞，据说海里有些鱼，贝壳和虾开始出现大量减少的现象，海上的禁捕也越来越平凡，我和父亲也害怕那些在风雨中无助的日子，于是我们果断地把船只卖了来到这个踏实的陆地上做起小生意。
　　
　　 时间飞速的流过，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成了回忆，我跟父亲打拼了几年终于有了一笔不少的存款，而胖丫头在我家的支柱下也在上海上完大学回来了。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同时带回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皮肤雪白，个子高高，英俊的脸上挂着笑容跟所有人打招呼。那天我有些失落，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当我看到自己黝黑地肤色，粗糙的大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我笑着带那个男人和胖丫头去海边走走。
　　
　　 我开着自己的车，是一辆吉普，胖丫头和那个男人坐在后座，他们双手紧握，我压抑着混乱的心绪跟它们介绍这港口的变化。
　　
　　 “你们看，现在已经没有渔船停靠在这里了，这里被改造…看到那些高高的风力发电机组了吗？是不是很壮观……还有你们看那些在建造的是厂区，未来这里要建立起一个工业园区…我们正在走的路就是通往各个地方的大陆，前几年才修好的…你们看到那个在海中的小岛了吗？那是一个旅游项目，是一座人工岛，还在开发，将来会成为一个岛屿，一个风景胜地…那座通往岛屿的桥就建立在大海上，我们一会就去那里看看……”
　　
　　 他们感叹着港口的景色，我却心疼，不仅仅是胖丫头，还因为那个岛屿，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海上若隐若现的小岛屿。驱车将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像当年我和父亲还有王叔在经历一夜风雨后终于看到的那个叫“蜊崖山”的礁石一样，风雨中那挥之不去的景象让往事一幕幕重现…
　　
　　 车里回荡那首郑智化的《水手》：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
　　
　　 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
　　
　　 永远难忘记
　　
　　 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
　　
　　 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