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只好在春天，到了征兵报名处。
　　 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总在关键的时刻，死死羁绊住你，让你怎么也跨不过去，近在咫尺而不能得到，不可思议的噩梦循环往复，幸福却是惊鸿一瞥，消逝了，就寂灭得比扬进水中的骨灰还干净。我想到了雪人讲的故事，想到了我在北方的经历，感觉我的劫难还没有结束，还有什么东西在深夜的巷道里，默默窥视着行走夜路的我。我的担忧全部成为了现实，但是期待从来没有实现过。
　　 该失去的已经失去，该得到的还没有得到。
　　 看着微笑的雪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没有人可以救我出来，只有人鼓励我离开步步为营的路线，心甘情愿走入毁灭。
　　 如浪花一般湮灭。
　　 不管如何，我现在要回国！
　　
　　
　　 七
　　 有些命运是永远也躲不掉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其他人的意愿和你的运气如何，还有就是你永远不能把自己知道得彻彻底底。在喝咖啡的时间里，我尽量让自己迷失得完美，但是如果可以忘掉所有的事情，那我的咖啡也不会这么快就喝完。
　　 临走的时候，雪人带我到自己的林中别墅去了一趟。那地方确实有种风水宝地的感觉，放眼望去，尽是大得不可理喻的树冠。正值晚春，清风徐徐，水波有声。空气实在是轻灵，仿佛扣上去可以铛铛作响，在林木逐渐幽深，但还不至于茂密得阻碍呼吸的地方，静静卧着一所古意盎然的房子。
　　 雪人带着我，打开一道道房门，最终到了内室，和我面对面坐下。
　　 这里虽然也在野外，但当然雪人在雪山上的洞穴条件要好多了，宽大的老屋子分了许多细胞一样的房间，每个房间都各有用途，家具什么的都光亮照人，应该是有专人定期清洗，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我也干过这样的营生，那一段时间连稿纸都买不起了，差点流落到地铁里。
　　 “你回去找她？”雪人正襟危坐。
　　 “对，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国了，我本来就不喜欢这里的，是因为她才一再耽搁。”
　　 “根本就是因为她来的嘛，还什么耽搁！”雪人微笑，露出一线牙齿。
　　 “也是，现在她回去了，我也可以收拾东西了。”
　　 “有些东西你永远无法达致，成功的因素很多，阻碍你成功的因素也很多，你可以把自己当作一个神，不过有人要让你成为鬼。”
　　 “什么意思？举个例子。”雪人喜欢哲学性的东西，而我的大脑日益简单，比最荒芜的荒原还要冷清。
　　 “我们卑劣的时候，那不是我们自己，我们崇高的时候，那也不是我们自己。我们只是我们，而不是崇高或者卑劣等变化的东西。”
　　 “那我们就不再拥有定义了，就象一个旧手套，在冬天过去后就不知所踪了。阿嚏！”雪人的房子里弥漫了一种古老的气息，那种气息潮潮的，阴阴的，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说到卑劣和崇高，不过是生命中的许多巧合之一，有许多巧合如尘影一般漫漾在宇宙中，可以像尘土一样飘得满地都是，不过有一些却紧紧跟住了我们的脚步，气若游丝却纠缠不断。许多时候我们在事情发生前担忧这些随机的厄运，但是一再反复后，我们几乎可以把它们判断为定局，于是觉得自己被束缚在一个隐形的天罗地网中，于是这时候我们不再叫它巧合，我们叫它们宿命。”雪人说。
　　 “宿命，可怕的词语，不过因为生命的雷同就把他们归结为宿命，似乎有些牵强附会。”
　　 “正常的雷同不足为惧，值得害怕的是结果与过程的不对称。双倍的希望，双倍失望。你能把好几年的时间像抛洒芝麻一样抛洒在这里，那么你会有多大希望？”
　　 “我是个傻子，自以为是的傻子。”
　　 “你这句话也许是正确的。”雪人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
　　 “付出不一定可以得到回报，这不单单是感情，万物都是如此。一切的不对称保持了世界的平衡，希望就是天上的星星一样的玩具，只用百分之一的光芒就能使人干劲十足，那么那百分之九十九呢，它们被另外的一些人带走。最微小的过失都可以抹杀你的成就，最微小的意外都能毁掉你的追求。你期待的结果建立在极端的脆弱上，而你的不幸是稳固绝对的，再大的谨慎也无法把它掩盖。建立和创造是艰难的，神也对此谨慎不已；而毁灭是如此简单以至于人类自己都可以担任。”
　　 “你想要说什么？”我问。
　　 “多了，不过现在我马上要说的，很简单，你在北方做的那个梦就要实现了。我怀疑她要死了。”
　　 “什么！”心头寒光一闪，如同剑气凋落。
　　 我想干净利落地驳斥他，不过心头上是日暮一样的压抑，压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听到外面的流水声，心中茫然一片。
　　 “你没有发现她一直都不是很正常吗？我这一辈子，对自杀研究得最为透彻。”雪人说。
　　 “我一直以为那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你的审美观是随着她而变化的。”
　　 “我马上回去也无济于事？”我问。
　　 “你找到她的话，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她也不想自己这样活着，也拖累你不能正经生活。”
　　 我无话可说，只好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中间，领带垂落下来，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我感受到熟悉的幽灵们在我的身旁，带有一种感伤情怀，默默地看着我。她越过幽灵，走到我的面前，我想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时间变得很空洞，她坐在我的旁边，沉默不语，眼光投向远方，却并不看我。我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是一片荒芜的垅地，不过隐约间仿佛是我们的故乡。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一切梦境都如晚会后的马车一样四散离去。我很依依不舍，每次只要梦里有她，醒来后心中便会有浓郁的失落堵塞着。
　　 雪人到了我的房间，亲切地把双手放在我的双肩之上：“没事的，只要懂得解脱。”
　　 “那是一种奢求。”
　　 雪人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也沉默不语。窗外的水声在皮肤外旋转，阳光轻轻照进来，是个好天气。
　　 雪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转过身去，双眼望向天花板，这是马上要流泪的人的习惯动作。
　　 “你确实和我一模一样，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对她难以忘怀。”雪人竭力让声音镇静，但是隐约间还是可以感受到他被压抑的感情。
　　 “那么现在她呢，你有这么多的家产。”
　　 “她死了，永远死了。”
　　 后来雪人再没有提起过那个据称已经死去的女孩。他送我上了飞机，在离去前一回头，我发现雪人离开的背影如此苍老。雪人送给我了一本书，上面记录着这个国家的所有景点，铜版纸，价值不菲。
　　 我无数次记忆起北方的那个梦，但一直没有勇气回想它的结局，我希望自己可以在善于遗忘的这个世界里把它忘记，我不想把这个梦带进泥土。
　　 雪人的选择是对的，战场是一个屠宰记忆的地方，所有士兵都干脆利落。有时候在战壕里你好不容易抓住了过去的一星半点，只消一颗子弹擦热空气，脑子中的东西就七零八落地全部消退掉了，比死亡还要迅速。这时候你知道的，就是俯身，隐蔽好。我们的神经比思想反应更迅速。
　　 已经是初夏了，一个很值得联想的季节，开始长大的叶子让地上的阴影丰满起来，清朗的日光也不见得有多么毒辣，很适合骑着自行车出游，到绿草如茵的地方去。只要选对路线，一路上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鸟语花香，清新自然。而且，夏日清凉的冷饮也可以享用了。
　　 踏到祖国的土地上，感到脚下踏踏实实。一股淳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终于回来了！一想到她和我踏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就觉得面前的一切都仿佛熟悉起来，一切都浪漫得仿佛失去了条理。
　　 回国后给同学们打电话，还给一位靠的住的朋友说了我此行的目的。
　　 “说不定这样的行为可以感动她呢！”那位老同学在电话里说。
　　 “啊……但愿吧！”我有些茫然无措，心里没底。
　　 他们都不知道她的行踪，对此我感到有些失落。
　　 由于不能带动物出境，我把自己收养的猫全部留在雪人那里了，他答应我会好好照管这些猫的，即便是出境旅游也会安排好照顾它们的人。没有让她看到这些值得她喜欢的猫咪，实在有些遗憾。
　　 我一直把她的那封信放在上衣口袋里，没事就拿出来反复阅读，它占据了我大部分的零碎时间。她的字仿佛有驱邪的作用，拿在手里会一身轻松，百毒不侵。
　　 在这个春天，她回到了这里，而在夏天，我也在吸收满阳光的大地上留下脚印，我们来去匆匆，谁会更长久，我不知道。
　　 我回到了家乡的高原，站在高处遥望脚下仿佛花丛一样的城市，阳光照射在腰带一样的河流上，缓缓倒流向西北，交汇处，一水清，一水浊。
　　 空气中是刚刚被犁起的故乡泥土的气息，天气很热，汗水让所有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我骑着自行车去找她，虽然我不知道她具体在什么地方。不过我知道，她回到了故乡。
　　 而且，我还年轻，不像雪人已经再难以到雪山了，我还有充足的精力，可以去找她。
　　 能不能找到，也许在我老了的时候我会认真考虑。不过现在，我只要寻找。
　　 翻过下一个山头，就可以看到她，穿着浅色的衣服，开心地在向我招手。
　　 那时节在世界最遥远的地方，尘封的一块冰雪会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