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白天凤听到这些的时候，大眼睛就会黯然失神，他心中觉得不忍，可是，他必须这么做。
　　 好景不长，有一天，白天凤不仅送来了饭，还送来了一封信。“有个蒙面的女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陈立钻疑惑地拆开信，看完后，深深滴叹了口气。
　　 “怎么了？”
　　 过了许久，陈立钻才说：“李赤练，我的未婚妻，她来的信，说要与我，与我断绝关系。她没说为什么，但是，但是，我知道，为了石斛，这些年，我给她的爱太少太少，所以……”说到这里，陈立钻哽咽了。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反反复复地给白天凤说着李赤练的好，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也许还有回转的机会。”白天凤安慰说。
　　 陈立钻眺望着断肠崖，道：“不，她都找到了这里，却只是让你转交信，都不肯见我一面，可见她对我真是失望透了。”
　　 时近深秋，一阵秋风，吹落无数黄叶。都说一曲琵琶，泪湿了江州司马的青衫，可是，这里并没有琵琶的声音，为何依旧是恨满天涯呢。暮云碧，佳人不见，只剩下愁如织，今古事，唯有别离最难。难怪，这里叫做断肠崖啊，肠断，因为，爱人已共楚天远。
　　 “秋来无事不伤情，花也飘零，叶也飘零。这真是离恨十分留一半，三分黄叶二分尘啊。”陈立钻抬头向远处望去，远处就是大海。“唉，多情的人总是怀着永不磨灭的忠诚，把背叛的箭头深藏在自己的伤口里。”
　　 是啊，“多情却似总无情”啊，风起了，海在呻吟。
　　 陈立钻恍恍惚惚向崖边挪步，他想飞，想飞向那无爱无恨的忘川。
　　 “陈大哥，你？”白天凤捂住了自己的嘴边，她想到了陈立钻想做什么，她想阻拦他，可是，不知怎的，却怎么都迈不开脚步。这么多天，她天天听着陈立钻说他爱人的故事，她知道，他深深地爱着那个人。所以，她现在不知道，阻拦他，是不是真的正确，继续活着，他还能否承受这巨大的打击呢？
　　 恍恍惚惚地，陈立钻茫然无知地向前走着，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脚好像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株石斛，仿佛一道闪电，点亮了他的前程，他喃喃自语：“不，我要活下去，为了石斛，我要活下去。一定要。”想到这里，他坐了下来。
　　 “陈大哥，你吓死我了。”白天凤扑进了陈立钻的怀里，她再也抑制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仿佛，刚才经历生死考验的，不是陈立钻，而是她白天凤自己。
　　 这一回，陈立钻把她紧紧抱住，没有再推开。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了，陈立钻和白天凤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了。这天，白天凤指着旁边的一株花说：“陈大哥，这是什么，特别地好看，也是石斛吗？”
　　 石斛本来就是很有观赏性的花，非常美丽，可这种石斛却格外漂亮。它那细圆柱形的茎极为柔弱，常常下垂。花白色或紫红色，花梗和子房淡绿色，花瓣椭圆形，中央金黄色，周边淡紫红色，密布短短的柔毛，蕊柱白色，就好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一般。
　　 陈立钻笑道：“是啊，这也是石斛。它叫美花石斛。”他凑近白天凤的耳朵，半开玩笑地说：“天凤妹子，这美花石斛再美，也没有你美。”
　　 他只是随口一说，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白天凤脸一红，低下了头来。陈立钻却并没有在意，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这里的石斛大多是医疗价值不太高的品种。”他指了指一种黄色的花，说：“比如这种细茎石斛，也叫铜皮石斛，药效就不尽如人意。”
　　 白天凤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这些日子，和陈立钻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也或多或少地学会了一些关于医药的知识，她说：“对了，我听你说过，这石斛中最具有医疗价值的就是霍山石斛了，它是‘枫斗散’主要配料，可是霍山石斛太少了，也有用铁皮石斛之类的来代替，但是效果会打折扣，甚至还有些黑心肠的药贩子，用些无用的假货来代替，害人不浅。”她皱着眉头道：“难道这里没有霍山石斛吗？”
　　 陈立钻道：“霍山石斛之所以叫霍山石斛，就是说，它是有严格的产地限制的，它只产于安徽西南部的霍山。”
　　 “那其他地方就没有吗？”
　　 “就算是在霍山，这种草药，也已经几乎濒临灭绝……”他一边说，一边私下眺望，说到这里，他突然指着远处山谷岩壁上一片白花花的花草道：“霍山石斛，它大多生于山地、林中树干上和山谷岩石上，莫非，莫非，那就是霍山石斛？”他摇了摇头道：“可惜离开太远了，看不清楚。要是能下到谷里看个清楚就好了。”
　　 白天凤拉住陈立钻的袖子道：“怎么，你想下谷去看吗？这下面可是绝情谷啊，凡是……”
　　 “我知道，你都说过很多遍了，凡是失恋的人，都会跳下去嘛！”陈立钻道：“放心吧，我不会的。”旋即，他有挤出个笑容来道：“放心吧，不把石斛研究透彻，我是舍不得死的。”
　　 接着白天凤就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一整天的时间。
　　 终于，陈立钻背着满满一背篓的花草爬上了山崖。白天凤忙跑过来嘘寒问暖，陈立钻顾不得休息，把连根拔起还带着泥土的花草移植在地里。看这白色的霍山石斛，淡黄绿色的茎，浅白略带栗色的花，真是好美。
　　 “我要尝试异地栽种霍山石斛。”他一边忙着干活，一边笑着说：“石斛资日趋枯竭，其实，也不光是石斛，其他许多中药材也都一样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比如贝母、大黄、甘草、肉苁蓉等，都是这样。”他拿起一株霍山石斛，道：“对石斛来说，它的种子很小，毫发丝粟，而且啊，还没有胚乳，所以就不可能含有可供幼苗生长的营养成分。这样的话，它的生长就需要真菌来帮助，不然，就很难发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株石斛栽种到地里，一边说：“你想，这石斛已经这么珍贵了，可是咱们人啊，还往往贪心不足，不断地，掠夺性、毁灭性地采挖，再加上这些年环境的破坏，让它们越来越稀有了啊。”
　　 白天凤听得一知半解，突然插嘴道：“所以，你要种它们，你就是想知道，如何才能人工地种植，就好像，就好像，驯养那些野兽那样，把石斛变成像谷子那样能够栽种的植物。”
　　 陈立钻暗自赞叹白天凤的聪敏，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但是，这个乡下小女子，居然一语道破，他补充说：“不错，不过光这样还是不够的，我们以后还要想办法，让它们回归大自然。嗯，你那个比喻很好。就像驯养野兽一样。人工驯养好，让它们繁殖种群，然后，再放归大自然。”
　　 白天凤见陈立钻说得豪气，一个劲地点头，也蹲下来，在陈立钻的指点下，帮助移植。
　　 在陈立钻、白天凤的悉心照顾下，霍山石斛生长得十分繁茂，欣欣向荣。陈立钻一边种植石斛，一边研究着石斛的种类，还对各种石斛的生长习性作了详细的记录。
　　 自从《神农本草经》首次记录石斛以来，直至《新修本草》，相隔1000多年，期间石斛的种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陈立钻，对它们一一进行了考证，他相信，他的这份答卷，黄师古一定会满意的。
　　 很快，又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陈立钻终于大功告成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高兴。
　　 为什么呢，他看了看身边忙得不亦乐乎的白天凤，心想：身边有伊人相伴，我应该高兴才对啊，可是为什么，总是高兴不起来呢。他看了看天边的云彩，云黯黯，惹得他的寸心也乱。
　　 陈立钻的心愁啊，可是别人却不知。他问自己，为什么我愁深如许，唉，只因那引觞浮月，心盟犹在，佳人已去，残红一片。想到这里，他不觉叹了口气，于是，心中暗自做了个打算。
　　 白天凤微微一低头，她知道，他心中还想着他的李赤练呢。可是，没关系，白天凤，也有自己的打算。
　　 陈立钻带着记录和人工栽培成功的霍山石斛下了山。白天凤，她的父亲和那些知情的、不知情的岛民都来向他祝贺。
　　 陈立钻对白天凤说：“请替我把这些交给我师父黄师古。”说完，他转身又向断肠崖走去。
　　 “陈大哥，你干什么？”
　　 陈立钻缓缓回过身来，说：“你说过，上断肠崖的人无一生还。”此时此刻，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言语之中，满是落寞，脸上的神采，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白天凤想不到，她以为他淡忘了的记忆，原来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心里。
　　 “那我和你一起去死？”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挺身而前。
　　 “说什么？傻瓜……我的爱人离开了我。”
　　 “爱你的人，已然来到。”
　　 “你说什么？”
　　 “难道你从未想过让我做你的妻子？”这就是白天凤的计划，要不，就陪着他活，要不，就陪着他死，南海的女子，都是那么敢爱敢恨。
　　 “你还是个小姑娘。”
　　 “从投身于你怀抱的那一刹那起就不是了。”
　　 “天凤！”陈立钻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他不能再拒绝了。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一个爱他的人，他不能，再次伤害这个纯洁的少女。
　　 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它能慢慢地，慢慢地，改变一个人。原本，陈立钻真的是觉得，他的心里是容不下李赤练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了，可是现在，面对这个南海姑娘，他怎么都说不出那个“不”字。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白天凤再次拥抱陈立钻，并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让我代替她。”
　　 回到中原，他们举行了婚礼。可惜天公不作美，婚礼那天，天上下起瓢泼大雨。
　　 这天，明明是春天，可是，却刮起了秋风，让人心寒的秋风。万里西风潇潇，把冷凄凄的雨，带到了人间。此情此景，瞬间钩起了陈立钻的相思之情，对李赤练的相思之情。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如此胡思乱想了，可是，他忍不住，忍不住啊。
　　 雨中，一个红衣女子，擎一把红雨伞，伞梢上带着雨，竟然像是滴滴难收的红泪。
　　 这个女人，她唱着阳关旧曲，缓缓走来，身影由远而近，近了，近了，又近了。陈立钻终于透过漫天的雨幕看清了她的脸，一张变形毁容的脸，那脸本应是光艳迷人的啊，他认出了她，那是李赤练。
　　 李赤练擎着伞，缓缓地说：“我本来不想来的，真的不想。可我实在忍受不了相思的痛苦。”
　　 “为什么，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你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陈立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女人，两个同样深爱自己的女人，两个自己同样深爱的女人。
　　 “你看见了，我的脸毁了，成了刻画无盐。我想以完美的形象存活在你的记忆中，所以才给你写了那封绝情信。我本想忘了你，就像你忘了我一样，可是，我做不到。”
　　 “你又怎知，我就做得到呢？”陈立钻痛苦地说：“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封信，为什么，不能亲口跟我说。”
　　 “我想的，我真的想亲口对你说，可是，我知道，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劝我留下。而我呢，一定会忍不住，留下的。可是，我不想你有这样一个丑陋的新娘，让你被世人笑话。”
　　 “你知道我不在乎的。”陈立钻摇摇欲坠，不能自持。
　　 “能付出的我都已付出了。我本来想，要是得来的是长堪回味的记忆，那我便满足了，要都不堪回首，那就忘记好了。我告诉自己，我不怕淡淡的哀愁，我不怕彻心之痛，我不怕你移情别恋。可是一切都毁掉了，想回忆也无从回忆。我多么痛恨，如此浪费一段生命，所以我想忘却，记忆却偏偏越来越真切。我实在是忘不了你，告诉我，人生若不是追求美丽，是追求什么？”李赤练的思绪有些混乱了，她几乎是在呓语，说出了这些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才能理解的话。
　　 可是，她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听懂了，而且，也深深体悟到了。
　　 那就是白天凤。她就在旁边站着，穿着她的红嫁衣，听着一个马上就要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和他的前任爱人对着话。她不怨恨李赤练，不怨恨她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出现。她也不担心，不担心她的未婚夫，会突然离他而去。即使真的这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样的话，她就祝福他们好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不在乎的，我爱的是整个儿的你，不是你的美，不是，真的不是。”陈立钻投身入满天的暴雨中，大声喊着，声嘶力竭。
　　 “如果光光是红颜早早老去，反而好些，可是，就怕这红颜陷入精神崩溃，走向疯狂。我就是这样啊，生如游魂，死如灯灭，人生，曲曲折折的人生，宛如一件刚拿上手的衣服，原以为洗干净了，却不知就那么轻轻抖一下，又是满天满地的尘埃。不是吗？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来找你时，你却要娶别人为妻了。”
　　 “我。”陈立钻无话可说，白天凤对他情深意重，难道他能将她抛弃吗？可是李赤练呢，她是因为过分地爱自己，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我不怪你，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对你的爱，看得不够真切，是我辜负了你对我一片真挚的情。白天凤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像爱我一样爱她。”
　　 李赤练望着陈立钻，从这个男人身上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没有一个孩子，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有的只是记忆中的一点残余，痛苦的残余。
　　 一个比任何人都爱你的人，一个等候你呼唤你而你却默默从他身边走开的人，这是一种怎样的悲怆的感情啊。
　　 想到这里，李赤练的目光缓缓放下，大雨在地面的凹处积了起来，形成一个个水塘，水塘里，有一个红衣红伞的身影。
　　 她是谁？
　　 李赤练越看越出神，忘了自己是谁，突然，她将雨伞抛向空中，飞舞起来，她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如一只雨中的蝴蝶，被大雨打湿了双翅，却依然奋不顾身地在疾风骤雨中飞旋。李赤练跳啊跳啊，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陈立钻呆呆地站在雨中，他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这一切是在梦中吗，地上的红伞却真真切切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这时，一只纤纤细手拾起了红伞，来到他的面前，把伞遮在他的头顶，是白天凤。陈立钻淡淡笑了笑，和白天凤携手走进了婚礼的殿堂。
　　 陈立钻名利双收，还娶到了如花似玉的妻子。他回到了黄师古身边，请求他履行诺言，收他为徒。
　　 黄师古看着眼前坚毅的陈立钻，终于点了点头。
　　 自此，陈立钻办了个药圃，专门种植霍山石斛。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被猛力地推开了，把陈立钻从记忆中唤醒。
　　 是白天凤，她推门进来，气喘吁吁地道：“陈大哥，去看看吧，霍山石斛上出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虫子。”
　　 “什么？”陈立钻冲出房门。“哪儿来的小爬虫，哪儿来的渣滓。”他紧握双拳，仿佛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害人虫，都捏死。
　　 他一边跑着，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思忖，程兰，骗子手，难道就让他逍遥法外吗？不，陈立钻，你怎么能这样软弱，你怎么坐在地上，正义在你手中。纵使他有钱又有权，可你也不是一无所有的，起码，你还有霍山石斛。对，去告他们！
　　 恨，我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