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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小说】农场记事
正当我们忙着烧鸭子时,饲养鸭子的老农急匆匆追到农场。由于来得突然,令人始料不及。当时不少知青围坐在我们房间里,看着煤油炉上的铝锅里炖的鸭子冒着缕缕香气,那是久违的味道,大家谈笑风生,尽情地享受着那味道。谁也没想到,老农悄悄进来了,揭开锅盖逮个正着,愤怒地将锅盖摔在地上“当啷”作响。煤油炉是我从家里弄来的。自从孙建方与高师傅为打饭事吵了一架后,我母亲就叫我把煤油炉带上,今后遇到没饭时,烧点面条吃,千万别饿了。现在人赃俱获,老农大骂着要场长和书记把这事摆平,弄得他们非常尴尬,一个劲赔不是。
闹了好一阵子,双方嘴喊干了,嗓子也沙哑了,仍然没有结果。老农不耐烦地看着窗外漆黑一团,再看铝锅里煮熟的鸭子,或许感到继续闹下去没多大意思,便缓了口气,答应场长条件:赔钱!于是,双方又为价格事交涉得不可开交,最后,以场长妥协让步而告终。
场长说:“这钱场里先垫着,随后从两位知青的年终分红中扣去。”
孙建方立马抢过话茬:“那鸭子是我不小心开枪打死的。与他人无关。”
场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多伟大啊!”
4
一段时间来,孙建方很担心。他担心不是赔鸭子钱,那是毫无疑问要从他年终分红中扣去的。而且,那天品尝过鸭子肉的知青都说分担这钱。他担心场里要给他处分,场长是这样说的。为这事受处分不值得,更严重是影响今后参军、招工。打这之后,他收敛许多,开始变着法子巴结场长和书记。
正在节骨眼上,场里又发生一件蹊跷事,食堂的大米被人偷了。高师傅说他晚饭后,将食堂收拾干净,便到附近供销社去打煤油。由于瞎灯瞎火,走得匆忙,随手将食堂大门掩上,忘了上锁。前后不到半个小时,回来点着灯后,发现地上撒落不少大米,便慌张地跑到米仓查看,才知道大米被人偷了。
此事非同小可,惊动了全场人员都赶过去看。初步估算被盗取的大米大约两百斤。书记说:“这件事性质非常严重,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定要追查到底。”大家七嘴八舌分析议论着,都说外人作案可能性不大,因为外人不会把时间掐得那么准,赶得那么巧。排除外人作案的可能性,言下之意就是本场内部人作案。于是,全场人员都集中到会议室,场面异常严肃。书记说:“当着大家面,每个人都说说晚饭后那段时间干什么去了?谁作证?”
一个个顺利过关后,轮到我与孙建方没法过关。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一个人在房间看小说,而孙建方到厕所拉屎去了,都没有人作证。这下我们急了,特别是孙建方,因为与高师傅吵了一架,很可能怀疑打击报复。若是那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时,高师傅冷冷地冒了一句:“你们窗户正好对着食堂大门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和孙建方几乎同时从凳子上跳起来怒吼。孙建方指着高师傅:“你别血口喷人!谁要拿食堂一粒米都不是妈妈生的。”
场长、书记赶紧扬起手示意我们坐下。书记说:“别激动,别激动。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问题终究会水落石出。”
高师傅坐在那里,开始使劲地吸着旱烟,一口接一口吐着烟雾,显得异常沉稳,根本没理会我们情绪。浓浓的烟味儿呛得我使劲捂住鼻子。
“你们误解我的意思了。”高师傅吸完烟,将旱烟杆朝凳脚上磕了磕,抹了一下满嘴的胡茬,问我:“小贾,你那段时间在看书,桌子紧靠窗户,难道没听见食堂动静?”我摇摇头说,当时专心看小说了,没在意外面。就是听见声响也会当你进出,谁管那闲事啊!
回到宿舍,孙建方感觉很憋气,倒了满杯水,水很烫,用嘴试了一下,无奈地放在桌上。然后,掏出香烟,散我一支,我说我不会,他说不会也要抽一支,陪我抽。香烟是“牡丹”牌,算是高档烟,需凭票购买。我知道孙建方买这烟是为了与场长套近乎的,场长是杆烟枪。两人点着烟后,孙建方深吸一口说:“操他妈的,老子真背气!那时候干嘛去拉屎呢?”
我笑着说:“不拉屎胀死你啊?”
孙建方走近我问:“你看见高老忠的表情吗?”我傻傻地看着他:“什么表情?”他用手指点点我,说我太嫩。
孙建方说:“我感觉高老忠今天沉稳样儿是装的,他是火爆性格,一点就着。我俩那样朝他吼,他竟然哑火,而且还和颜悦色地解释,真是河水倒流了。他的内心肯定有鬼。他问你可听见食堂动静,分明害怕你看见什么。”孙建方越说越有劲,仿佛自己像福尔摩斯似的,在房间来回转悠。他接着说:“据我推断,偷米事件很有可能是高老忠自编自导的。”
我赶紧叫他小声点,没有根据的猜测站不住脚,若让高老忠听见了,非得找我们拼命不可。打不着狐狸惹身骚。
事过两天,书记把我找到房间,笑着对我说:“小贾啊,通过考察,大家都认为你表现不错,好好干,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猛然间一席话,仿佛晴天霹雳,我当即蒙了,站在那里,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问书记:“怎样才能加入党组织?”书记说:“你先写入党申请书,表达个人意愿,这些远远不行,关键要在行动上向党组织看齐。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高兴地表态:“行,我一定好好努力。一颗红心跟党走。”书记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我对偷米事件的看法,问孙建方最近情绪怎样等等,最后告诉我,若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立即向他汇报。要放亮眼睛去观察,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是党组织对你的考验。
5
说到考验,考验就来了。场里安排我与孙建方到公社执行一项光荣任务。我们忙问:“什么任务?”书记神秘地说:“这个你们别问,到公社自有安排。”吩咐我们带上被子和日常生活用品,说是可能要在那里呆几天。
我们兴高采烈地赶到公社后,才知道负责看守一位犯了错误正在接受组织审查的干部。知青办负责人严肃地告诉我们,此项任务很艰巨,需要我们处处留心,晚上都要轮流值班,以防意外。因为过去由于看守人员疏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故。后来得知,那次事故也发生在一位犯了错误的干部身上,在押送到公社途中,突然扑向路旁的变压器,当场触电身亡。
我们看守的是位公社广播站站长,白皙精瘦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头,不善言谈,整日除了来往在公社与我们住宿地之间,就是伏在桌上默默地写交待。
我们住宿在公社大礼堂后面的平房里,由于担负日夜看守任务,所以三个人共住一间屋子。吃喝拉撒睡我与孙建方都像影子似的跟在那位站长身边,异常乏味。见他忙着写交待,一张纸接一张纸地写,身边摞起一叠,我躺在床上猜想着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终于有天按捺不住了,趁送他到公社谈话时,见他走进谈话室,我拉着孙建方立马返回,两人快速地看起他放在桌上的一叠交待。原来,他犯男女关系错误。交待写得很详细,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认识错误也很诚恳。
我打趣地对孙建方说:“你也是很爱与女人接触的,当心下次轮到你交待。”孙建方仿佛没听见,仍在痴迷地看着交待。我知道,他在看里面写得露骨的内容。
第二天早上,孙建方小声告诉我,晚上他“跑马”了,弄得被子上湿了一大块。“跑马”是我们家乡的土话,就是遗精。逗得我忍俊不止。
回到农场当天,宋玲悄悄告诉我们,说我们走后,书记找每个知青问起那天食堂大米被偷时,我和孙建方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如我们所说的一个在房间看书一个到厕所?后来我们有什么反常?宋玲一席话,如同一瓢冷水把我们从头浇到脚。孙建方当即叫了起来:“老子操他妈!调查老子个屁!”吓得宋玲赶紧朝他直摇手,央求他别惹事,否则,追查谁告诉我们的,连她都受牵连。
冷静下来,孙建方对我说:“狗日的叫我俩去公社,分明是调虎离山计。还口口声声叫我好好干,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呢!”
“叫你好好干,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我吃惊地问,想着书记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不由暗暗地骂书记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6
有天深夜,我正在甜甜的睡梦中,孙建方捅醒我,说他听见窗外“轰隆”一声响。我睁大眼睛静静听,外面寂静无声,偶尔有微风吹动樟树叶儿的“沙沙”声音,便骂他神经病!孙建方说他分明听到声响,真是出鬼了。走到窗前趴在窗户朝外看,漆黑的夜晚,如一层黑色的帷幕蒙在窗前,什么都看不见。孙建方仍不甘心,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起外去看个究竟?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打着手电走到外面,为防万一,我手中拿了一根木棍。过去一看,可不得了!高师傅跌倒在靠墙的水沟里,头部不住地流血,人事不知。身边大米撒得遍地都是。孙建方喊着叫我通知场长和书记,自己跳到水沟里使劲掐着高师傅的人中。
由于我大声呼救,全场人都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蜂拥地朝外面跑,愣头愣脑地相互问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书记披着衣服跑到外面,看到高师傅身边撒落的大米,不问三七二十一当头一棒:“难怪呀!你这个老鬼终于露陷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说,深更半夜弄大米干什么?”
孙建方在水沟里骂道:“狗日的,也不看什么时候,是大米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大家缓过神,纷纷跳到水沟里把高师傅抬了上来。孙建方又喊:“赶快找板车,把高老忠送医院。”喊了几遍,见板车还没到,快速地背起高师傅朝城里医院方向跑。
折腾了一整夜,高师傅终于抢救过来,一颗黄灿灿的金牙也不见了。事后,孙建方心情沉重地告诉我,高师傅家境非常困难,老婆常年瘫痪在床,儿子得了痴呆病,他偷大米也是无奈之举,家里揭不开锅。
转眼到了初春,我光荣地应征入伍了。孙建方本来和我一道参加体检的,可惜在检查眼睛视力时,他被检查出色盲症。孙建方沮丧地说:“早知我有这毛病,托熟人找找医生,也许放过一马。现在什么都晚了。”
临别那天,农场领导和知青都来送我,笔记本和钢笔塞满我随身携带的军用黄挂包。宋玲很特别,悄悄送我一个手帕,手帕上绣着桃花,像鲜活地开放在上面。孙建方过来贴在我耳边说:“你个狗日的有福气!”我迷茫地看着他,他说:“送手帕说明宋玲喜欢你。”看着他郁闷的表情,我仿佛闻到一股醋坛打翻的味道。我笑笑说:“放心,我始终把她当姐姐看待。再说,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喜欢你们,喜欢整个农场,不为过吧?”孙建方呵呵笑,使劲在我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说是给我加深印象。
返回城里途中,我禁不住回首再看农场一眼:呵,高高的烟囱上缕缕炊烟又升起来了。我放慢脚步,静静地等待钟声的响起,我喜欢那沧桑且悦耳的声音,那是最美最动听的声响。不知不觉我想起高师傅,与他告别时,我把在农场结账后余下的六十多元钱塞给了他。我说:“钱不多,略表心意,是我用血汗挣得。”
高师傅紧握我的手,满手的老茧深深印在我心里。两行滚烫的泪珠,从他那如同老树皮的脸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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