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丑闲话
改芳哭了:“我……有了……”
黑丑一怔:“是我的?”
改芳扑进他的怀里:“都是你害了我……”泣不成声。
黑丑紧搂着改芳:“甭哭,甭哭…….”泪珠子却也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八
转眼又过了两年。
政府连连出台惠农富民政策,农民的日子红火起来了。黑丑脑子灵心眼活,承包了几亩地,搞起了果树育苗,日子过得更是滋润。小矮屋换成了大瓦房,鸡眼窗换成了亮堂堂的大玻璃窗,仓里有了吃不完的粮,柜里有了穿不尽的衣,兜兜里也有了剩余的票子。
却喜中也有忧。
这一天,久不走动的有义老汉上外甥家来了。老汉已是六十出头了,倒显得精神起来。脸还是先前那样清瘦,气色却很好,皱纹也少了许多,留着神气的山羊胡子,腰带上斜插着旱烟锅,背着双手,脚步沉稳有力。
“舅来了。”黑丑把舅舅迎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把椅子,请老人上座。改芳却不像黑丑那样尊敬老汉,只是含糊其辞的打了个招呼,连声“舅”都不愿叫出声。有义老汉有点尴尬,但不能计较外甥媳妇的态度。他心里清楚,改芳一直恨着他。
这一切黑丑都看在眼里,他急忙打圆场,对改芳说:“快给舅拾掇饭去。”
改芳转身要出屋,老汉拦住了她:“甭忙乎了,我吃过了。”说着,在椅子上落了座。
黑丑拿出香烟敬舅父。老汉看了一眼烟,呵呵儿一笑:“还是硬盒盒烟,日子过得不错嘛。”
黑丑笑着说:“种了点树苗,卖了些钱。”
老汉抽着外甥敬的烟,眼角一扫屋子,问:“你哥哩?”
黑丑心里一惊,但立刻就镇定了:“跟人到县城打工去了。”
老汉看了外甥一眼,没再说啥,大口抽烟。这时从外边蹒跚进来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孩子长得眉清目秀,酷是黑丑的翻版。
“虎娃,叫舅爷。”黑丑对孩子说。
虎娃口词不清地叫着。生义老汉嘴里应着,一双眼睛紧盯着孩子看,脸上变了颜色。半晌,他忽然问:“黑丑,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黑丑一怔,“嗯”了一声,茫然不解地看着舅舅。
“该成个家了。”
黑丑浑身一颤,变颜失色。有义老汉似乎没有看出外甥的神情变化,继续着他的话题:“这事一直在我心头放着,是我的一块心病。前几年穷,我心劲再大,可浑身榨不出二两油来,顾了家里那头就顾不了你这头。现在好了,你的光景比先前强多了,人品模样都不赖,娶个媳妇不是难事。要是手头紧的话,舅帮帮你,千儿八百元舅还拿得出来。”
“不不…….”黑丑额颅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啥?男大当婚嘛。”有义老汉看了外甥一眼,又说:“今日儿我就是专程来给你说这事的。我村上有个女子叫萍萍,今年满二十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模样都没谈嫌的。我跟她说了你,她很待见你。舅不是老脑筋,后天你俩先见个面。”
叭喳!猛地一声响。
黑丑和有义老汉都一惊,转过头来。改芳在桌子跟前倒茶水,手一哆嗦把茶杯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三人一时都没吭声。半晌,有义老汉的目光落在了改芳的身上。改芳变颜失色,忙拿过毛巾捂住手,说是没小心开水烫了手。
有义老汉转过目光看外甥。黑丑神色恍然地看着改芳。他干咳了一声:“黑丑,这事就这么定了。”
黑丑一惊,回过神来,急忙说:“舅,这事不急吧。”
“不急,咋能不急?”有义老汉的脸色严厉起来:“你知道么,你一天娶不上媳妇,我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宁!”
“这个,我知道…….”
“那你咋还说不急?”
“舅,不是这话,我是说我年龄还小,往后再缓缓。”
“啥,你还小?”有义老汉撅起了山羊胡子,“你都二十五了,还小?你看看村里还有哪个二十五的小伙没娶上媳妇?舅没本事,给你说不下媳妇……舅对不住你娘。”老汉说着落了泪。
黑丑的鼻子也酸酸的。他双手捧给舅舅一杯茶:“舅,你老甭生我的气。”
改芳在屋里呆不住了,疾步出了屋。
有义老汉摸了一把眼睛,接过茶杯,说:“舅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活不了几年了。为你哥我受尽了熬煎,总算给他拉扯了个媳妇,如今也抱上了娃娃。这会剩下了你,不傻不笨的,要是给你娶不上个媳妇,叫我死后咋去见你那苦命的娘……..”
“舅,你甭说了…….”黑丑哭了。
许久,有义老汉开了腔:“你甭哭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后天你到我家来跟萍萍见个面,谈好的话就结婚。”说罢,放下茶杯起身要走。
“舅,吃了饭再回吧。”
“不咧。”
黑丑起身送舅舅。出了屋门,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厨房有人在哭,是改芳。有义老汉皱起了眉,看着外甥。黑丑红着眼圈,呆望着厨房,六神无主。有义老汉“咳”了一声,抬脚走人。
黑丑惊醒,慌忙追上舅舅,叫了一声:“舅!”
老汉站住了脚。
“那事……过几天再说吧。”
有义老汉瞪起了眼睛:“为啥?”
黑丑不敢看舅舅的目光,垂下眼皮:“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没见过面不知道是光脸还是麻脸,你咋就不愿意?”有义老汉发了火,“你舅给你说的媳妇能有错?萍萍那娃辱没不了你!”
黑丑低头不语,以沉默表示拒绝。外甥的态度使老汉的火气更大了,但声音却比先前低了许多:“你当我是聋子,是瞎子!我还没老糊涂,心里清白着哩!那荒唐事不能再干了!”
黑丑浑身一激灵,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舅舅。他完全明白舅舅话中的含义,脑子里却一塌糊涂。
“看我干啥?”老汉用烟锅指着外甥的额颅,“旁人往我耳朵眼里吹风我只当是胡嚼舌头。今日格来一看,我心明如镜,你看你跟她都成啥了。丢人败兴的!”
“……”
“这么下去能长久么?旁人会把你的脊背戳烂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舅!……”黑丑泪如泉涌,口张了张,却不知说啥才好。
“你要认我这个舅,还顾点脸面,后日儿就来我家见面!”老汉扔下这句话,忿然地走了。
九
一轮残月从云层钻了出来,流水似的清辉从窗口淌了进来,静静地照在黑丑和改芳的身上。
四年了,他们相亲相爱、互慰互助、举案齐眉,忘记了苦痛,忘记了烦恼,胜过人间无数夫妻。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样偷情终不能长久,但都不愿去想这一层。他们都明白终有分离的一日,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一时间,他俩都无法承受这致命的一击。
一对胴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融化为一体。四股泪水在一起流淌,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终于,他们分开一点。女人把脸紧贴在男人的胸脯上,说:“你舅说得对,你该成家了……”说着,泪水流了男人一胸脯。
“不,除了你我谁也不要!”男人紧搂着女人,似乎她立刻要飞走。
“甭这么说,我不能连累你一辈子。”
“那你咋办?”
“我的苦我慢慢受…….”女人的泪水流得更欢。
“不,说啥我也再不能让你受苦了。”男人把女人搂得更紧了些。
“这是没办法的事,咱俩这么过活是不会长久的。”
“这个,我也想过。”
“如果还过以前的穷日子,咱俩也不会这么快就分开。唉!人的命,天造定。有啥法呢?”
“我不信命!”
沉默半晌,女人忽然说:“我真想给那浑人下耗子药!”
男人一惊,紧搂女人的胳膊松了一下。女人自然觉察到了,抬起泪眼,说:“你甭怕,我不会那么做。一来我下不了那毒手,二来他是你的亲哥。”
“我哥他也可怜。”
我就不可怜么?”
“可怜。我哥可怜是老天害的,你可怜是人为的。”
“都是你舅害了我。”
“别怨我舅,我舅是个好人,他为咱们家操碎了心。”
“我就要怨他,是他骗了我。”
“唉,要这么说,咱俩也到不了一块。”
“我的亲人呐……”女人疯了似的吻着男人,泪水流了男人一脸。
男人的泪珠珠也往下直滚,搂得女人都喘不上气来。
“我咋能离开你呀…….”女人温软的胴体颤抖起来。
男人也无法自制,强健的身躯在筛糠。
许久,许久……
男人最先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你甭这么哭了,听我说……”
女人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身子却禁不住地抽动着。
“我问你,你舍得下这个家?舍得下这些财产?”
女人一怔,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屋子。这个原先贫穷不堪的家是他和她支撑振兴起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把日头由东背到西,用勤劳的汗水使这个家日渐富裕。若要不是那个浑人,这个家是多么温暖、美满、幸福。
“你说话呀!”
“除了你和娃娃,我啥都舍得。”她说。
“那咱离开这达!”
“离开这达?”
“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
“那……上哪达去?”
“到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女人明白了,硬咽着说:“这么做,世人要骂你一辈子的……”
“由他们骂去。”
“不不,我不要你为我背骂名。”女人紧紧抱住男人,哭了。“咱们盼来世吧…….我在阴间等着你…….”
“甭瞎说,我也想明白了,不知还有没有来世,今世咱先好好活着,好日子才开头呢。只是可怜了我哥……..”
“好人哩……”女人把脸紧贴在男人的胸脯上,呜呜哭了起来。
男人也滚出了泪蛋蛋,紧搂着女人…….
月亮不忍心看这副情景,悄悄钻进了云层。
十
日头升到了头顶,已是吃午饭的时分了,可还不见黑丑来家。
有义老汉肚里的火苗子乱蹿。萍萍的爹妈过来催了好几次,老汉陪着笑脸一个劲地说:“再等等,快来了,快来了。”
却还是不见黑丑的人影影。大黄狗跑过来摇着尾巴向主人献殷勤,被主人使劲踢了一脚,嗷嗷叫着缩到了墙角,委屈地望着主人,不明白它做错了啥事。
“这崽娃子,当真不认我这个舅了!”
有义老汉心神不安,实在忍不住性子,气刚刚地亲自上门去叫外甥。
到了外甥家,老汉傻了眼,铁将军把着门!老汉在门口踅了几个圈子,便去邻家打问。邻家人说昨日儿就锁着门,不知一家人干啥去了,老汉懵了,情知大事不妙,险乎瘫在脚地……
这件事自然无法隐瞒。一时间,十村八堡的传开了。
“人老几辈子,还没经见过这样的稀罕事,兄弟拐了亲嫂子!”
“听说他哥是个傻子。”
“再傻也是他哥嘛。”
“那媳妇是傻子他舅从北山骗来的。”
“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那女子跟黑丑倒是很般配的。”
“那傻子咋办?”
“跟枕头作伴去吧。”……..
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吹进了有义老汉的耳朵。他好几天都没出门。他想不明白,现在日子过好了,咋还有这难肠事?黑丑放的黄花姑娘不娶,偏要干下这羞先人脸的事。
“狗日的脑袋叫驴踢了!”老汉在肚里狠狠地骂小外甥。
人们再见到老汉时,老汉没先前精神了,走路避着人。
不多时日,老汉从县城叫回傻外甥。帮傻外甥收拾家里东西时,老汉发现了一张一万元支票和一张纸条。老汉识字不多,请人来看。支票和纸条是黑丑留下的,说是钱留给哥哥用,还说他对不住爹娘和舅舅,不要记着他,就当没他这个后人。
有义老汉掉了眼泪。他啥都没说,只是教傻外甥学做饭。
“水冒花就是开了,面条有白茬就是没熟…….”老汉不厌其烦,一片父爱之情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