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牡丹(小说)
——我们爱得得那么拘谨、认真,却只能带着“也许”,走向黑铁般的未来。
(1)
小时候,我常常跟在奶奶背后,上邻居家去做客,去得最多的是李大叔家了。
他是个医生,所以我发现他家无论哪个角落都有一股浓重的药味,但我认为那是很香的。
大人说大人的话,我便去找李大叔的女儿小倪玩。我俩岁数一样,玩的时候也很起劲,就是捡些洒落在地上的药材,也可以咯咯的笑。
最后,奶奶要回了,我和倪儿还有些不舍呢。
后来,奶奶的腿渐渐不灵便了,也不常串门了。我和小倪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每天都一起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去上学。
那天,小倪在我家玩着,突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枝花来,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仔细看那花,五个瓣,淡红色,枝上有毛:我摇摇头。
这是牡丹。她得意地说。
我不信她。奶奶说过,牡丹很好看的,哪是这样?你骗人!
我们吵了起来,两天没说话。
后来,李大叔说,那是野牡丹,专治风湿的药材。
奶奶常摸我俩的头,说,跟两口子一样。
我歪头问,奶奶,什么是两口子啊?
奶奶说,就像你爸爸妈妈一样。
那,我们做两口子,好不好?倪问我。
我说,好啊。并将那朵野牡丹插在她头上。
奶奶便笑得很欢了。
(2)
小倪爱跳舞,而且跳得很好看。从小学到初中,一有她的舞蹈,我都会在台下痴痴地看。
一个傍晚,有雨,她跑到了我家,迎面便说,给你看一样东西,告诉我好看不。
我只顾给她递毛巾,看什么?
她没理会我的毛巾,退后了几步,脱去了长风衣。
我一看,她里面穿的是一套淡红色连衣裙,吊带露背。她轻盈地转了两圈,问,这是我明天跳舞用的舞裙,好看不?
我认真地想了想,嗯。
她急了,什么叫嗯啊?好看不?
我马上说,好看。
她又转身,问,那这个呢?
我这才发现她光滑的背多了一片图案,那是纹身,是牡丹纹身,斑斓甚至沉重。
她半天才侧脸轻轻问我。好看不?
我很庄重地笑,嗯,好看。
纹身的女孩是一种成熟还是一种迷惑?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的舞蹈比赛,我在台下卖力地为她喝彩。
她跳的是“大唐哀荣”,她就真的如同一朵美丽的牡丹,那么美丽地游离在台上。
她的纹身,不时映入我眼帘,更意外地是,她头上斜插着一枝花,那花并不好看,但恰到好处,那是我们小时候诺言的见证,野牡丹。
但比赛结果并不好,或许是独舞太单薄吧。小倪连复赛资格都没有。
这一晚,她见我就是哭。
我知道我不该回避她的泪水,于是我一个劲的安慰她,最后,我只能静静地看这她哭。
就那一声不响,我们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夜。我们连一个哈欠也没打。天快亮时,她出声了,我们去山上。
我不问她,只跟她走。
她在一条水沟边蹲下,折下了一枝花,走到我跟前。
我知道那是野牡丹。
她递给了我,帮我插上。我便将它斜插在她头上。
她突然问我,倘若。我真的嫁你,你要不?
我颤抖了一下,迟疑地看她的眼睛,嗯。
什么嗯啊……她似乎要哭了。
要,但然要。我斩钉截铁。
(3)
奶奶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便常去小倪家抓药。
一个晚上,奶奶突然想跟我说故事。
我说,奶奶可是好久没跟我说了。
她伸出了那双枯瘦的手,我马上便握住了,我听着呢,您说。
她让我将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
我费了好大劲才摘下来。
奶奶说,这是你爷爷给我的,我打算给你媳妇了。
那戒指失去了许多光泽,上面雕有牡丹花纹,不怎么精细,但也好看。
奶奶深情地看着戒指。是啊,这戒指就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了,甚至可能还淌着奶奶的血,可现在,我就那么硬生生的将它摘了下来。
她对我说了许多以前的事,爷爷是一个得意的商人,解放后与奶奶的爱情有戒指为证。但后来他被看作牛鬼蛇神,被游街。最后,爷爷受不了这冤屈,在老屋上吊了。奶奶拉着刚懂事的儿子,只能是哭。
这戒指是奶奶想念爷爷的唯一东西了。
我问,奶奶怪爷爷吗?
奶奶竟然笑了,我们都是不自由的,什么也由不得我们来决定的。
她将戒指小心的放到我手上,替奶奶交给你媳妇了。我握紧了她的手,哭得不知所措,哭得慌乱。
然而,当晚奶奶就真的走了,或许是真的太想爷爷了。
爸爸妈妈从外地赶了回来,抱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奶奶被一张白布盖上。
葬礼再简单不过了,但小倪居然来了。
这一下是我在她面前哭了,而且是那么上气不接下气。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紧我冰冷的手,半天也没松开。
(4)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耿耿于怀,总回忆这奶奶疼爱我的镜头。
还有十几天就要高考了。我和倪说好了考完之前不再见面。
但我翻着那些无聊的书本时,我总是感到一种不自在的困乏,于是,我跑了出去。
外头有点雨,地上湿湿的,雨时停时下,太阳时隐时现。
但我竟碰上了小倪。我问,你怎么也在外面呀?
你不也是吗?她笑着,狡黠地说。
我们便一起走,说小时候的事,说以后的事,我们都没有把握,都迷茫,都无奈。
我问,你记得吗?那天,你穿一件白裙子和我玩,我把它弄脏了,你急得哭了,而你妈则要我替你洗干净了,否则会去我家告状。我只能乖乖的带回家去洗,却又不会洗,最后你偷偷遛到我家,说你洗就行了。当然我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当然记得。她说,还不是我讲义气?
我笑着说,你是讲感情。
(5)
很不幸,我们都在高考中都考得非常糟糕。我可以勉强去读那个不怎么样的大学,而小倪不行。她妈妈早就表态了,女孩子读什么大学,将来还不是别人的媳妇?
漫长的暑假,我们在沉重中游离着,不时有父母的责备,更有前路的压力。我们都对前方失去了把握,所以我们见面多,说话却少了。
她要去外地打工赚钱,这已经成为事实。
这次见面有点不祥,我只是无能为力。
我们依然上山去找野牡丹,我依然帮她将花儿斜插,她依然问我,倘若,我真的嫁你,你要不?
我只能点头,嗯。生怕泪水会落下来。
什么叫嗯啊?要不?她先哭了。
我顾不得泪水,一个劲说要,当然要,一定要。我们抱着,哭着,无奈着。
我们闭着眼睛,暗暗祈求天不要亮。我们又那么静静地坐了一整夜,想到了地老天荒,甚至沧海桑田。
天还是亮了。我们都表现得异常平静。
我要回家收拾东西,火车中午就开了。
嗯。我认真地捋捋她憔悴的长发,我们都好好想着从前,好好活着。
她还是哭,似乎这是最后的语言。
我突然想起了奶奶,便掏出了那枚戒指,说,这是奶奶的,给将来我的妻子的。然后我拉过她的手,仔细地戴了上去。
上面的牡丹花纹似乎光亮了许多。
小倪摸了摸,哭着,笑着,记得我的纹身吗?
当然,在你背上,也在我的心上。
(6)
如今真的各处天涯了。我们都为了对方而认真地生活着。
我会一个人去山上寻野牡丹,寄给小倪。
她来信,过年她会回来,让我等她。
我从春运头一天开始便去火车站等她了。即使那里拥挤得让我无所适从,而且最后也是在看别人的相拥和泪水,但我会仍然等下去。
这一晚,我梦到了野牡丹,纹身,戒指,独舞,甚至奶奶,还闻到了小时候常闻到的那股药味。
也许明天,小倪真的就回来了;也许明天,野牡丹就会开遍山沟;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娶小倪了……
200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