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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刮树皮的女工(散文)
“不拼命没办法呀!我家养着俩儿子,都快考大学了,等钱儿呢。”她又顺着劲儿弯一下腰,笑着说。
“现在供孩子上学没有俩钱可作难了,又啥都贵,钱好花不好挣喽!”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起当下的物价,一边笑,一边扒着该死的树皮。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刀片碰触树皮的喳喳声,沉重,萎钝。嗵!嗵!嗵!刀锋砍击疤疖的声音,在空气里闷响。
最能承受压力人群,是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去做无用的喟叹的,因为议论叹息、不满或者伤感,对生活来说毫无用处,解决不了他们的实际困难,他们一睁开眼,仍然要面临穿衣和吃饭的问题。所以,你在最底层的人群中,是听不见唉声叹气的,听见的只是隐忍的沉默和单纯的笑声。
三、他
那个长条脸的男人,同样早来晚归,干得非常卖力。他穿一条军绿色旧单裤,上身的薄秋衣晒得敲不出来底色,袖口处有两个破洞。秋衣的下摆晃荡荡没有了弹力,被胡乱地塞进棕色腰带里扎紧……被一同紧紧扎进腰带的还有一块灰色的椭圆形塑料板——我猜想那可能是塑料的,如果是钢板,没人会那么傻,给劳累的腰椎再增加如此负担。果然,在第四天,彼此脸熟了些,我问他:“你腰上那块板是塑料的吗?用来护腰的?”
“啊!是啊,不然腰疼得受不了,这样板着能缓解点。”他说,说话的声音很高,也很直,还带着急劲儿,猛一听,感觉跟要吵架似的。
“你一天刮了有三十根吧?还这么利落,我以为只有我们喊累,你不累呢。”我坐在木头上,摆弄着小镰刀,笑着搭话。
“我也累!怎么不累!晚上睡觉都不敢直着腰,第二天起来,手指头都伸不开。咋不累呀……”
“你厉害啊,刮这么一大堆,可怕,挣钱不要命了呀……”我说,打心底里服气。
“这不是合计着多挣点吗,你说,这一家老小的,还指着钱养活呢,不干怎么整?……”
“……你有四十?怎么不找个长期工做呢?这钱太难挣了。”我想了想,停了一下,说,“我老公有个朋友是开石材厂的,正招人,你要是……我可以问问……”
“四十二。这不是合计它(木材厂工资日结)能给个现钱吗,累是累,趁着有活儿多干点,多挣点儿。主要是现在啥工作,钱都给的不高。有的还没休息日,谁家还没个孩子,有个事儿啥的……”
“哦,嗯,那倒也是。”我点头,接着扒我的第六棵干松木。
之后,这位老兄没有跟我提起过石材厂的事,确实,都不是什么好活儿,不提也罢。
有一次,快了结算工钱时间,“小美人”来了,拿着一个卡尺和一个小本,给扒完树皮的木头测量尺寸。量完一棵就在小本山记个数。突然,我听见这位带腰板的老兄嚷嚷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仔细听,原来是在抱怨:
“我算是看出来了!干多干少一个样,粗细都一样的钱!那这样,明天全挑细的,省得白费力气!……”
原来他对小美人的测量标准有怀疑,在发牢骚表示怨愤。虽然他没明说,大家也都听出来这是在暗里跟陈国利较劲呢。谁让人家陈国利会说软乎乎的话儿呢,小美人心里乐意,想定几块就定几块。
小美人不搭理她,照样一棵一棵认真测量,好像比以前测量得还仔细。这回这老兄更生气了,嘟囔的声音更大——
“不就是找领导一回说了说事吗?要是都不提,那大家伙都闷着,人家说啥算啥吧!反正办事的人都吃亏!枪打出头鸟……”
噢!原来他不久前去找厂长反映工钱的事儿,厂子这才改成工资日结,也去掉了最低两块钱一棵的规定,统统提到五块钱以上了。呵呵,好样儿的,这老兄。
他嘴里嘟嘟嘟囔不断,却不舍得停下手里的刮刀。哧哧,哧哧,刮得比平时还欢快,还利落!
第二天,我以为,他会跟陈国利结下疙瘩,肯定不再搭茬了。没想到,我一进木材厂,老远就看见人家那俩人正合伙从树垜上往下抬木头呢,默契得跟亲兄弟一样。
嗨!那句话说得真对啊,我十二分地相信,喏——“天下穷人是一家”。
四、我
第五天,我刮完八根木头后,从头到脚都快瘫痪了。前两天手上的血泡又被镰刀磨破,碰一下,钻心地疼。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腰疼,慢慢好半天才直起来。身上的衣服被松皮汁占得粘腻腻,散发出一股汗水和松木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我坚持不住了,我得洗澡,我得换衣服。我得休息。再干一分钟,我就得崩溃。四点钟不到,我喊来“小美人”测量,结账,下工。
那天,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木材厂,回头看,那位要养活两个儿子的女人和一心想多挣点儿钱的男人还在弯腰弓背苦干着,不知道他们几点才回家。还有“陈国利”,时常来点小幽默的人,刚刮完目标中的第十四根,伸了伸腰,从烟盒抽出一支烟,悠悠点上……
一群可敬的辛苦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迈出木材厂。十月七号起,阿康不让我去了。我们负责供货的各个厂家陆续开了工,康又要东北三省各处的跑,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往常的面貌:买菜、做饭、接送孩子、开车送货、偶尔逛街。
别了,我素昧平生的工友们。别了,我短暂的打工生涯。
日子依然无聊,可是通过与这些人近距离的接触,我对现实中遇到的不满,不敢再轻易抱怨,也不会轻易再说“我愿意被累死”这样无知浅薄的话了。我想,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面对生活的艰辛和困苦尚且不妄发一言,尚且能拿微笑与汗水面对,我们,这些早已解决了温饱并正向更高的生活迈进的人,遇到一些小挫折和小不满,为什么要怨天尤人、牢骚满腹呢?如此,只能说明我们面对人生,还不够成熟,面对生活,还不够深入——而面对存在,面对价值,面对意义,又太过于虚妄与空幻了啊。
算一算,在木材厂,我一共做了五天工,挣了412块钱。这412块钱,我仔细地收着,比任何一笔钱看得都贵重。因为我知道这里面每一分钱的分量和与它有关的故事。那个刮树皮的女工,尤其让我念念不忘。同样是女人,同样的普通和卑微,可是她却让我时时照出自己的脆弱与不切实际的娇宠。几天过去后,我的心绪依然难平,终于铺开纸张,用尊敬与凝重的笔调写下文章开头那首诗——《刮树皮的女工》,希望是对她的怀念与告慰,也是对自己的鞭策与提醒吧。
如今,我出去办事,还会路过那家木材加工厂。路过了,我就会把刹车轻轻踩一踩,好让车子慢一慢。我扭头望向场院,希望能再看见那些曾经令我感动的人。没有了——院子里除了一垛一垛堆得高高的刮干净的白生生的木头,那些人,都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们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又各自奔忙着什么,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不会闲着,也不会抱怨。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摆在他们面前,相信,他们的脸上也一定会默默挂着微笑。
原稿写于2011、10中旬
删改于2012、9、10
“十分优秀”!编辑的话十分中肯!
问候作者!
歌子笔下的女人男人们让人敬重,歌子却更令抚云敬重。你能承受如此的劳动强度,我真没想到。没有生活的逼近而亦能承受的重度,便是毅力的高度使然了。
越过文字本身,读者的眼前,出现了一组扒树皮的群像......“陈国利”、“瘦高条”的女人、“长条脸”男人,一个个鲜活的在底层凭苦力劳作的工友们,他们身上发散出来的艰辛、隐忍、乐观等美好品质,熠熠生辉。
恍惚间,雁子也听到了来自最底层的人群中,发出的那一声声隐忍的沉默和单纯的笑声,那是对于生活的从容与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