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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海蓝.小说】白网


作者:沃土老农 秀才,2061.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20发表时间:2012-09-22 09:18:00
摘要:一个结婚当夜与丈夫分开住的女人,虽在强力与迷信之网的双重围剿下就范,强烈的情感追求却使她忍不住到树林里与旧情人相会,事情败露而遭毒打,情人也进了监狱;因阑尾炎住院受到难得的关心而当众要嫁给队长时,却导致了队长远走他乡;原想儿子娶妻便可享福,不想一对新人讨厌她的名声而嫌怨有加,竟买房子搬出去住……大半生的一连串打击,终使她投入到宗教的怀抱,可那与纷纷扬扬的白雪一样,分明又是一面网……


   据说从此之后,三叔和三婶就没有在一起睡过觉。我记得景山长到讨狗嫌的年龄时,三叔养了一群羊。有人逗他:“景山,你爹睡觉跟谁一被窝儿呀?”景山就傻傻呵呵地说:“跟大母羊一被窝儿!”起初,人们个个笑出了眼泪,后来,不但没人逗景山了,连远远见了三叔,大人们都要叹口气。
   妈和三叔显然预见到不妙,他们发动一切力量来监视三婶,连我也给分配了任务。只要三婶抱着孩子出门,还没走到村口,便会遇到凶巴巴的三叔。大家都认为三婶找野男人本身就有错,再将孩子抱走,那就错上加错,心地善良的村民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妈多次问我在西树林里见到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我就说别的记不住了,只是鼻子上有一块疤。
   我上五年级的那年秋天,三叔拎镰刀逮住了鼻子上有疤的男人。在大队治保主任的帮助下,那个男人被扭送到公社,后来进了监狱。
   惊吓过度的三婶成了木头人,整天板着脸。她常常衣衫不整地村前村后找景山,“山子——”“山子——”那声音哀痛而凄凉。
   三婶常常挨打,因为她不是菜里忘了放盐,就是将菜烧糊。脾气渐长的三叔动不动就抡扫帚,有时就抡擀面杖,而三婶一向是不躲不藏也不叫。
   三婶的娘家人很少过来。景山小时候,他姥姥倒是来过几回,干瘪的小老太太,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吹跑。三婶送景山姥姥到村口,娘俩都哭了。老太太抬起袖口擦擦眼泪,又轻轻地给三婶擦,抽抽嗒嗒地说:“闺女,妈知道你心里苦啊,慢慢熬吧,等孩子大了就好了,——妈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等到三婶娘家摘掉了“地主”的帽子,她的父亲也从监狱出来以后,三婶的脸色才逐渐红润起来,后来居然能下地挣工分了。
   她还是满屯子找景山,只是喊的声音不再凄惨。只要找到了景山,她就会将儿子搂过去,不断地抚摸儿子脑袋,眼睛里溢满了慈爱。她的手里总是会戏法般地变出海棠、柿子,或者糖块。
   只是我永远远离了三婶的这些好东西。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瞥见三婶的身影,我的眼前就会闪出红红的一元钱,那钱上的女拖拉机手就面目狰狞地扑过来;睡觉时常常做恶梦,梦里有鼻子上的刀疤,也有三叔的镰刀和飞舞而散花的笤帚……
   我常常愧疚地看着三婶出入西院。这种愧疚像石头一样,牢牢地压住我的心头,直到我出去教学。
   这些年由于忙于工作,很少回老家,回趟家也多在节日;中间回去,肯定有大事情。景山结婚就是这样的大事情。
   苦了二十五年,也盼了二十五年,儿子终于结婚了,三婶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房子虽然是旧的,但屋里的家具是新的。
   景山的婚事可谓坎坷,相了黄,黄了相,折腾了好几回。其实,除了没念多少书,景山还算是个好小伙儿。
   病根儿还在三婶身上。
   人们瞧不起三婶,都说她是个坏女人。好女人是应该低眉顺眼作风正派的,可三婶出了多大的事儿呀。连女人都背地里说,让自个的男人搂母羊睡,岂不是做得太绝了?
   女人们痛恨三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生产队干活时,社员一般分两部分。生产队长领男社员干积肥刨粪等重体力活儿,政治队长则领妇女干间苗、辫蒜等轻活儿。
   间苗到地头,都要歇一气。女人们扎堆儿,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六只眼,正嘻嘻哈哈说着,一见三婶凑过去,大家就连哼带吐地走开,弄得三婶一脸尴尬。时间一长,三婶自己就觉得没趣,再歇气时,悄没声地坐垅边去了。
   政治队长看不下去,常常同情地看她几眼。就这几眼,也让女人们愤愤不平好些天。
   那会儿政治队长的老婆已死去一年多了。三十来岁的初中毕业生,文化大革命中锻炼成长起来的,根红苗正,能不续弦吗?可保媒的不少,成的却没一个。
   太阳一接近树梢,就要住工了。那天三婶肚子疼了一天,这会儿加重了,疼得蹲在地头。女人们惦着孩子,也想着鸡鸭鹅狗,早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谁理会令人厌恶的三婶呢?就连妈,也惦记着回去奶二妹,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只有政治队长站着没动。他一脸焦急,关切地问:
   “胡春花,要紧吗?你自己能不能走?”
   三婶已脸色煞白,汗珠滚滚。
   “好像整个肚子……都绞劲儿疼……”
   三婶便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政治队长一看事不好,忙上前将三婶背起,风一样跑回村里。
   三叔跟爹去引淞工地出民工,还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家里主事的只有妈了。妈一看三婶病得不轻,也不敢耽搁,就嘱咐我烧火连哄二妹,然后连手都没洗,用破推车拉着三婶去了公社卫生院。好在离卫生院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值班大夫说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得去县医院,要不穿孔就糟了。妈一听就傻了眼——别说天黑没法去,就是去了家里也没钱哪!
   妈正急得火上房时,政治队长来了。 他说我让大老板赶车,咱们赶快去县医院,人命要紧。
   妈一连声地说“唉唉唉”,却又嘴一咧:“可是……家里没现成钱呀?”
   我带着呢。赶快走吧!”
   ……
   三婶出院了,过了两个月,到辫大蒜时,才去生产队干活儿。那时,女人们对她已是嗤之以鼻,而几个明里暗里对政治队长有企图的女人,更是对她恨之入骨。为什么?因为政治队长不但背过她,而且还借给她住院费,甚至买了麦乳精去看她!
   如果仅仅如此,人们也就在心里骂几句算了。最不该的,是三婶居然闹起离婚,公开声言要嫁给政治队长!
   “我就是要嫁他!他有情有义,知冷知热,就是比你们没心没肺的老李家人强!”当着许多人的面,三婶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能砸昏人的话。
   当三叔拎着镰刀去找政治队长算账时,人家的门已上了锁。三天以后,政治队长的房子已换了新主人。
   据说,政治队长去了北大荒,接任者是比他年轻的李二豪横 。
   ……
   不管三婶名声咋样,景山毕竟娶上了媳妇。喝着喜酒,看着忙里忙外的三婶,我想,这回,三婶的好日子总算来了吧?
   景山姥姥的话并没有实现。景山从十几岁起就从小伙伴嘴里得到过许多外号,什么“破鞋崽子”、“王八羔子”等。当他得知这一切都来源于三婶的名声后,他对三婶的不满就与日俱增。几次订婚的失败,更让他迁怒于自己的母亲。有一段时间,他天天想着要去长春打工,目的只有一个——离开给自己带来耻辱的母亲。有一次吃饭时,说起订婚的事,景山一摔筷子,朝三婶吼道:“都是你!”三婶就放下碗,悄悄躲到仓房里抹眼泪。
   景山结婚后,他的不满很快传染给了妻子。景山媳妇发现公婆居然分开睡时,那嘴角就常挂着鄙视了。也难怪,亲生儿子都瞧不起的人,媳妇会尊重他吗?
   三婶很快明白了原因。当儿媳妇借口身体不舒服不去做饭时,她就默默地做好了一切。从此,她仍如从前一样屋里屋外地忙活,而且活儿有所增加了——给儿媳妇擦衣柜。
   也许希望真的都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三婶的心又一天天冷下来。先是那个男人在监狱里得了肾炎,出狱后转成尿毒症。据说那个人死前还一直喊着三婶的名字。知道这些,三婶的头发白了许多。后来是政治队长领着老婆回来上坟。政治队长在北边发了,说是有几十垧地,还有联合收割机,光雇工就有十多个。他那个老婆,很年轻的,带着大耳环,让三婶自惭形秽。
   有一年春节回家,我居然听说三婶正迷信什么功。那时,全国上下一片声讨,有关人员都要去派出所登记。派出所民警找到三婶时,她开了门就跑,没想到给门坎绊倒了,当时折了右腿。
   我去看她时,见她拄着枴杖。三叔见我问起三婶的腿,就气恨恨地说:“那都是她自个儿作的!”
   三婶眼一翻,谁也不瞅。
   三叔就指着三婶,唾沫星子飞溅:
   “想要我出钱给你看腿,没门儿!那钢钉你就带进棺材去吧!你个臭女人,这辈子,可算让你给我坑苦了!”
   三婶就下地,拄着枴杖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没有及时取出钢钉,三婶的右腿股骨头已经坏死。她的腿,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夕阳西下,日渐苍老的三婶拄着枴,拎着桶去倒脏水,晚风拂动着她鬓边的白发,凄楚而苍凉。
   我站在墙外,看着风中的三婶,想,人啊,你怎会有如此迥异的命运!那已经逝去的一万多个白天,有几天是春光明媚的?那同样逝去的一万多个夜晚,有几个是月光柔和的?这痛苦的白天和夜晚,蛇蝎一样吸干了三婶的青春和热情,毒藤一样缠住了三婶的躯体和灵魂,唉,我的可怜的三婶吆!假如她一开始就幸福嫁地给了那个男人呢?假如她婚后遇到知疼知热的三叔呢?假如她果断地跟那个男人远走高飞呢?假如她离婚成功嫁给了政治队长呢?假如……
   可惜时光无法倒流,历史也无法假设,即使可以倒流,她就能避免这一切不幸吗?
   妈戴上二妹织的帽子,伸手捅一下爹,说:“行了,今天就商量到这儿吧,儿子回来了,咱回家杀鸡去。”又对三叔和景山说:“咋也得让外人瞅着像回事儿,别整地让人家笑话。”
   回家后,我问妈:“三婶儿啥时候开始信教了?”妈一撇嘴:“八月节以前就信上了。前趟街吴二子没花钱领回个媳妇,两口子都信教。一回咱屯子呀,就东家进西家出,不分白天黑夜地传教啊!别人一般不听他们瞎白话,到你三婶儿这儿,可下有个人听她倒苦水了,不几天就信得昏天暗地了。他们聚会有固定时间,一到聚会儿的点儿,你三婶儿撂下活儿就走。你可说啊,她那脾气真就好了呢,谁说啥破话儿都不急,说是‘主’不让人急,真是怪事!山子媳妇老不乐意了,一心张罗分家,我劝了几回也不好使;懒得管吧,他们却一个劲儿找你,这一出一出的,都让人笑话掉大牙了。”
   “那还真让三叔三婶儿分开过呀?”
   哪能呢!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到老了还能再给分开?我寻思要都有个回心转意那一天,谁看着不好?唉!要说这俩人啊,也怪可怜的,那一宿儿一宿儿的,咋熬了呢?你瞅瞅,都不如咱家房檐的‘老家贼’(麻雀),人家一双儿一对儿的,同进同出,多让人眼热!”
   “那三婶儿腿上的钢钉真就不取出来了?”
   “钱搁哪呢?你三叔别说没钱,就是有钱,就他那个蔫巴犟种样儿,能不能出一分?山子媳妇倒有俩钱儿,还准备分家买房子呢,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出来。唉!挺着吧,吴二子说信教就能好了。我就笨寻思,要是信教儿能治百病,医院还不得黄了?”
   我不禁叹口气。
   回学校不几天,我往家打电话,妈告诉我,三叔家就算暂时分了:景山买了葛家的大瓦房,定在小年儿前搬家。对于分家,三婶儿什么表示都没有,只管起身去祈祷。三叔和三婶儿还要在旧房子里住下去。他们已互相坚韧地折磨了三十年,谁知还要再折磨多少年呢?我不禁在头脑中浮现出一个场景:三婶儿的屋,灰暗的北墙,墙上正中贴着基督教的标志——白底红字的“十”字。三婶放下拐杖,匍匐在地,祈祷之后,起身捋捋灰白的头发,抓过拐杖,艰难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身后,是三叔眯起的仇视的眼睛;身前,是扑面而来的纷纷扬扬的雪花。洁白的雪花铺天盖地,恰似一张巨网,一会儿就将三婶儿覆盖了,可我分明听见了三婶儿的歌声,那是赞美诗的节奏,安静而祥和。 三婶儿独自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像蚕一样,吐丝,结网,成蛹,将自己坚忍地包裹起来。所不同的是,蚕可以化蛹成蝶,羽化重生,三婶儿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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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结婚当夜与丈夫分开住的女人,虽在强力与迷信之网的双重围剿下就范,强烈的情感追求却使她忍不住到树林里与旧情人相会,事情败露而遭毒打,情人也进了监狱;因阑尾炎住院受到难得的关心而当众要嫁给队长时,却导致了队长远走他乡;原想儿子娶妻便可享福,不想一对新人讨厌她的名声而嫌怨有加,竟买房子搬出去住……大半生的一连串打击,终使她投入到宗教的怀抱,可那与纷纷扬扬的白雪一样,分明又是一面网……小说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她有着自己坚守的人格精神和心灵世界,虽然世事多变,命运多舛,但她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做人的原则。虽然她无数次碰壁,无数次的陷于绝境,可有一种信念在她心中,尽管曲折,尽管有可能无法达到理想的彼岸,可她依然故我。这是她的本真和本能,是无法遏制的精神追求。问好作者,推荐阅读。编辑:锦妤【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922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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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锦妤        2012-09-22 09:18:28
  一个结婚当夜与丈夫分开住的女人,虽在强力与迷信之网的双重围剿下就范,强烈的情感追求却使她忍不住到树林里与旧情人相会,事情败露而遭毒打,情人也进了监狱;因阑尾炎住院受到难得的关心而当众要嫁给队长时,却导致了队长远走他乡;原想儿子娶妻便可享福,不想一对新人讨厌她的名声而嫌怨有加,竟买房子搬出去住……大半生的一连串打击,终使她投入到宗教的怀抱,可那与纷纷扬扬的白雪一样,分明又是一面网……小说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她有着自己坚守的人格精神和心灵世界,虽然世事多变,命运多舛,但她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做人的原则。虽然她无数次碰壁,无数次的陷于绝境,可有一种信念在她心中,尽管曲折,尽管有可能无法达到理想的彼岸,可她依然故我。这是她的本真和本能,是无法遏制的精神追求。问好作者,推荐阅读。编辑:锦妤
我的江山,我的梦想。
回复1 楼        文友:沃土老农        2012-09-22 15:36:13
  谢谢社长亲自撰文推荐拙作!三婶的人生,无疑是坎坷而近乎失败的,但是,我们依然钦佩她的努力与执着,同时感叹命运的凄苦。
2 楼        文友:锦妤        2012-09-22 09:19:08
  无论前方有无光明,都不会停止前行的脚步,我欣赏这样的人生。
我的江山,我的梦想。
3 楼        文友:王爽        2012-09-22 09:30:36
  小说描写了三婶悲苦的情感历程,精心刻画了一个痴情、坚忍、善良而又有些愚昧的东北农村妇女形象,读后令人唏嘘不已。小说叙事手法娴熟多变,心理描写准确生动,故事情节真实感人,同时又极富儿童情趣……很欣赏这样的佳作,问好!
在这个世界上,我独为真诚所倾倒!
回复3 楼        文友:沃土老农        2012-09-22 15:38:19
  文友评语,令我汗颜,促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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