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太阳草
快八十的人了,还真是硬朗呢,看着“祸害爷爷”红光满面连老年斑都少有的面庞,我暗自想着,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黄鹤楼”来,掏出一根递于他,嘴里恭敬地叫着:“您儿身体硬朗着呢,还能放牛哇。坐下来歇会儿抽根烟,就是没有您儿家的土烟抽起来来劲呢。”又把玉儿往前轻轻一推,说,“玉儿,快叫太爷爷。”
玉儿却是羞涩地笑了笑,就跑到牛身边转来转去了,看牛尾巴、牛犄角、牛眼睛,丝毫不理会我们。
“祸害爷爷”接过了烟,却是没有抽,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当是哪个呢,原来是长清家的小子啊。好,今儿你祸害爷爷就跟你个龟孙子日哈白(聊天的意思)。”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草丛里,我却不好在长辈面前随便乱坐,只好蹲下来,跟他聊了起来。
“祸害爷爷,现如今大伙儿生活都好了呢。我记得原来这个时候,可是农忙的季节,光是缛草、捡绿豆就够喝一壶的。现在可是有功夫打打小牌玩玩彩票了啊,我看乡亲们打牌都打到祠堂里去了呢。”
“那都是扯淡,造孽呢。退耕还林,地少了,闲功夫多了,就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呢。如今谁还供祠堂啊,赌博都赌眼红了呢,我可跟你说,那伙人是没日没夜地干,跟鬼差不多呢。”
“那也得生活好了才有这个闲情嘛。”
“还不是扯淡?这些年,年轻的男人女人出去打工,剩下的在家种点地,种点树,生活倒是变好了,变好了就开始扯淡呢。”
见“祸害爷爷”老咬着扯淡不放,想是老年人见不得那些变化呢,便笑了笑,说:“生活变好了是好事啊,怎么是扯淡呢?”
“就是扯淡。像那样搞,迟早要出事,庄户人家哪还有庄户人家的样儿呢。”
我有些疑惑,不明白“祸害爷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转了话题:“我看现在路上到处是草,放牛比我们那时好放多了啊。”
没承想一提到牛,“祸害爷爷”一脸的颓然和伤感,停了会儿说:“整个村子就我还放牛呢,路上的草哪能不多呢?”又回头指着他的那头牛,说,“这可是咱们村最后一头牛呢。老了,牛贩子不要呢,我就从长林手里给盘了过来。想过去,哪个庄户人家要是能一家拥有一头完整的牛,那就是天大的事呢。”
还真是,记得小时候,我家就没有一头完整的牛,是四五户共一头牛呢。我点点头,说:“是呢。现在,乡亲们都机械化耕地了么?”
“机械化个屁,现在村里哪还有庄稼人了呢,又不用耕地、锄草,撒上那个什么松土剂、锄草剂就成。这可比养牛省事多了,养牛不管天晴还是下雨都还得喂它,是不是?再说,省下的功夫,可以去赌去嫖去干坏事呢。”
没想到,现如今乡亲们种地是如此简单、简化。还没接过话头,爷爷的话匣子又开了:“现在种地都不用农家肥了呢,全是化肥,你看还有哪家到山上刨树叶填到猪圈里沤肥?猪圈都是水泥地面,隔几天就用水把屎啊尿啊的冲出去,全冲到河里去呢。就是养猪,人家也少了呢,想吃肉就摩托车一夹,几十分钟一个来回就到集上买回来了。说什么这叫向城市看齐,我看就是扯淡,就是给猪鼻子插葱——装象呢。”爷爷咳嗽了几声,接着说,“真都是扯淡呢,庄户人家这样伺弄土地,这样不爱惜手里的土地,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土地跟人一样,是有灵性的呢。”
“可是,乡亲们的收成还是好啊,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我虽是说,心里却还是在打鼓,如此下去,土壤里是不是会残留很多化学物品?那么收获的农作物中呢?
“哪是好啊,我看纯粹是懒,是被钱蒙蔽了心窍呢。现如今又有哪个心思在土地上啊,种地是最不赚钱最不划算的事呢,都指望着当包工头、当打工仔、当小姐、聚众赌博买码买彩票发财呢,都指望着天上掉馅饼吃现成的呢。”
一席话,我都不相信这是一个近八十的老人说的,可一想,许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些,有确凿的事实呢。忽然有些沉重,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静默了片刻,我重新拾起一个话头:“在村口小卖铺前,我碰到了长林叔呢。”
“祸害爷爷”与长林叔的父亲祥贵爷爷是发小,“祸害爷爷”没有子嗣孤苦一人,长林叔都当他半个儿呢。
见我提到长林叔,“祸害爷爷”脸不禁变了颜色,嘴里连连骂着:“孽障,孽障啊!”骂着骂着,起了身,牵了牛,径自走了,先前硬朗的身子骨竟像是要散架了,摇摇晃晃的。这时才注意,那头牛,竟跟“祸害爷爷”一样,也是快散架了呢。
【四】
好不容易帮玉儿找了一大捧太阳草,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便拉了玉儿下山。一路上,玉儿就不停地问我为什么叫太阳草呢,为什么可以预知天晴下雨呢,预测得是不是准呢……小嘴巴就没有停,不知道那小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是不是。
总算是让小家伙满意了我的回答,便是急急地回想着“祸害爷爷”的话,怎么也没想明白他最后骂长林叔的意思。
自觉不自觉中,竟是到了一处熟悉的院落,恍惚里,看到三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子,捧着一大捧太阳草,在那儿撕太阳。
“江轮哥哥,它为什么叫太阳草啊?”
“因为把它的茎撕开,便可以预知明天是天晴还是下雨呢。”
“预知天晴下雨?真有这么神奇么?”
“是啊,不信我撕给你看。”
“那要是不准呢,江轮哥哥?”
“红玉妹妹,要是不准,我让你骑我的马上后山。”
“那江轮哥哥,你可不许耍赖哟,我们拉勾,谁耍赖谁是小狗。”
“嗯,不耍赖,谁耍赖谁是小狗。”
“清平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太阳草吗?”
“嗯,我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它预知天晴下雨可准么?”
“红玉妹妹,我不知道呢。”
“清平哥哥,怎么江轮哥哥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真傻真是个笨瓜。”
“呵呵。”
……
“是江轮哥哥呀,真是稀客呢,快进屋坐吧。”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赶跑了面前的太阳草,我惊得抬头,片刻却是说不出话来。不是她又是谁呢?当年的红玉妹妹,怀里抱着个奶娃娃,坐在堂屋门前的一把竹椅上,冲我嫣然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还是跟当年一样俏皮可爱,只是这俏皮可爱里,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干着喉咙笑了笑,拉着玉儿迈进了院子,步子轻飘飘的,就像是踩在棉花堆上。好一会儿,才故作自然地说:“红玉妹妹,好多年没见面,你还是那么好看哪。来,玉儿,快叫红姨。”
玉儿叫了声红姨,红玉怔了怔,脸上晕起了一抹霞,说:“她叫玉儿呢,真好听。来,玉儿,到红姨这儿来吃香瓜。”
玉儿却是没有动,只是睁大了眼睛瞧着红玉,还有红玉怀里的奶娃娃。奶娃娃适时哭了起来,红玉忙慌张地稍稍侧了身,撩起碎花汗衫就把奶头塞进了娃娃的嘴里,半个明晃晃的奶子在我眼前发出刺眼的光。奶娃娃不哭了,使劲地吮吸起来,吮得巴吱巴吱地响,就像一只吃奶的小猪娃,边吃边拱着。
玉儿又盯上了红玉那露出来的半个奶子,我拉了拉她的小手,她却纹丝不动,只顾专注地盯着,小舌头舔着红嘴唇。我尴尬不已,红玉却没事儿人似的,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摇篮曲。
一时,便想起了后山那曾经成片成片的太阳草,红玉羞红着脸,躲在太阳草草丛里,轻轻对我唱着:
一把扇子二面花,隔扇看见俏冤家,我看情哥会种田,情哥看我会绣花,大风吹不倒犁尾巴……
如若不是那年,我胸前挂着大红花,在全村人的欢送下去了千里之外的那家学府,我们会不会变成有交集的两条线呢?
空想,心头似有裂帛的声响。良久,讪讪地问:“清平哥呢?”
本还想问“红玉妹妹这些年过得可好”,却见红玉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寂、木然。
不知所措。身后,传来姐姐喊我回家的声音:“江轮啊,快带玉儿回家吃饭啦。”
回转头,分明看见姐姐眼里隐忍着愠怒、不屑、嘲讽,只好转头冲红玉笑了笑,说:“姐叫我回去吃饭呢,改天有时间咱们再聊。”
没等红玉有什么反应,姐姐已经过来拉了玉儿的手,把我顺带着扯了出去。
回到自家院子,却见饭菜并没有准备妥当。姐姐支使玉儿到堂屋里去找老猫玩,然后冲我说:“江轮啊,我知道你念情,可是听姐一声劝,再不要进那个院子,那里脏。”
我一愣,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便把探寻的目光望向了母亲。母亲也是愣了一下,方用手指了指红玉家的方向,姐姐点了点头。母亲才开口:“江轮啊,听你姐的,别再去找她了,不值呢。”
“什么不值?”
母亲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好半晌才说:“我是说红玉那个丫头,不值呢。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哪想到瞎眼了呢,她竟是那样一个不知廉耻的。”
母亲的话让我更是一头雾水,村头小卖铺前人群的起哄又回响了起来,不免急道:“妈呀,拜托您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扯着人家的心好难受的。”
“江轮,你今天去是不是看见红玉抱着一个娃娃?”
我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了?”说完,眼前又晃着那半个白晃晃的奶子。
“红玉与清平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
“嗯,那现在有孩子了不是正好吗?”
“问题是,清平出去打工两年未回,回来红玉却给他添了一个未满月的奶娃娃。”
“什么?”我不敢相信。
姐姐撇了撇嘴,更是不屑地说:“妈还没说完呢。江轮啊,你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哪个么?说了吓你一跳,村里人都说是清平他爸呢。清平回来只呆了一天就又走了,听说在外面又找了个女人。”
“什么?”我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成大大的“O”,半天都合不拢,“怎么会呢?他们是翁媳呢。”
姐姐脸微微红了,半天才说:“村里有人亲眼看到了,就在后山上呢。”
忽然明白了起哄的人话的意思,难怪,“祸害爷爷”一听到我提及长林叔就大骂“孽障、孽障”,原来如此……
【五】
突然就没了食欲,有些郁郁寡欢,全身懒洋洋软绵绵的,跟抽了筋一样,连陪玉儿玩也没了心思,只是喜欢躺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上,静静地望着那一串又一串青涩的葡萄发呆。母亲和姐姐看在眼里,心里也明了,也不多说,只是带了玉儿到处扑蝶、采花,尽量不让她烦了我。
有时,母亲也会张着没几颗牙的嘴,跑调地教玉儿唱儿歌:
推个磨,拐个磨,做的粑粑甜不过,婆婆一顿吃十二个……
唱着唱着就搂着玉儿的小脸蛋儿亲,惹得玉儿好一阵抗议。
有时,母亲也会唱:
丁丁婆婆跳上门,外头来的什么人,来的张老大……
听着母亲并不好听的歌声,脑子里便回想着当年与清平、红玉一起跳“丁丁婆婆”的情形,回想着那已然逝去又断不能再回来的岁月。
就这样在老家又呆了差不多一周,便有了回去的意思。跟母亲说时,母亲又在跟玉儿唱儿歌。母亲停下来,说:“月蓉不是要出差半个月吗,这么早回去作啥?就在家多陪妈几天吧,妈都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了,还能见你、见玉儿几天呢?”
母亲这样说,我也只好绝了提前回去的打算。
就在这时,村子里出了大事,其实,要说大事,也算不上,至少,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长林叔死了。
长林叔上吊死了。
长林叔在后山的一棵歪脖子核桃树上,用一截牛绳,把自己给吊死了。
背着母亲和姐姐,独自一人去看时,村里几个辈份高的人已经商量决定,就在后山上搭个窝棚,把长林叔暂时安放在那里,等清平和他妹妹翠英回来再定如何下葬。
核桃树下,一座简陋的窝棚,周围有竹席罩着,长林叔就睡在一块旧门板上,用白布盖着,阴森可怖。想着电影电视里吊死鬼的骇人模样,我终是没有胆子去掀了白布一探究竟。
村里打给清平的电话,一说到长林叔清平就给挂了,他没有回来,倒是他的妹妹翠英回来了。烫着大波浪,染成麦子稻谷一般的金黄色,不到二十岁的脸上已是写满沧桑和风尘,两侧胳膊上玫瑰和匕首的刺青,眩得人头晕。
长林叔终还是下葬了,却没有能够入他们家的祖坟地,只是就在他上吊的核桃树下挖了个坑,用一口薄棺装了就给埋了。我看到了孝子,翠英虽披麻戴孝,木然的脸里却透着不耐烦,无丝毫悲恸之色。红玉背上缠着奶娃娃,也是披麻戴孝,倒是哭得真切。少不得,又引来了一番口水。
关于长林叔自杀,村子里一时沸沸扬扬,有说是因为红玉奶娃娃事件自觉羞愧,有说是因为清平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有说是因为女儿翠英在外当了小姐,也有说是因为他长年好赌又好买彩票,把自己彻底输成了一个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倒是“祸害爷爷”的见解另当别论,他说长林叔是被他爹祥贵爷给接走的。当年三年自然灾害,村里饿死的人一天增加几个一天增加几个,实在饿得不行了,祥贵爷就一截绳子把自己作了个了断,也好为家里人省点口粮。现在长林叔啊,只不过是去给他爹谢罪呢。
每每说到这儿,“祸害爷爷”都要说:“孽障,孽障啊。”然后愤愤地说,“看那狗日的,下去拿什么脸面见他老子。”
沸腾了几天,也就平息了,该打牌赌博的还打牌赌博,该买彩票买码的还买彩票买码,该过的生活呢,还那样过。夜的黑里,没有鸡鸣,没有狗吠。
临走的那天早上,我又去了后山。就在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下,堆着一个小土包。一阵风过,几枚纸钱在那儿舞着,有的落在旁边的草丛,也有的,落在了核桃枝上。
站在山上看村落,稀稀落落的四合院子、两层小洋楼沿着小河两岸,绵延开去。那座祠堂,还有祠堂前的大坝子,依然那样显眼。再往远看去,一座馒头似的山包截断了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到了身后。我指着远处的大山包,说:“妈,我怎么觉着那馒头山变矮了呢?”
母亲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说:“傻孩子,那是你长高了呢。”
我也笑笑。
太阳出来照白岩,白岩头上桂花开,风不吹铃铃不响,雨不洒花花不开,姐不招手郎不来……
鸭嘴没有鸡嘴尖,哥口没有妹口甜,何时要个甜妹妹,煮菜不用放油盐,生米当饭味也甜……
“那是你祸害爷爷在唱五句子呢。”
“是呢,村里就他唱得好。”
“是呢,村里就他还会唱五句子。”
村头,母亲和姐姐拼命地挥着手,渐渐站成了越来越小的两个黑点。
我撕着手里的太阳草,对玉儿说:“玉儿,明天是个大晴天呢。”
“是吗?”玉儿歪着小脑袋,冲着我笑,也露出了好看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