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夜奔
这不,一大早,苟春梅就将羊赶上北甸子。
徐四海从屯西头赶羊出来,到近前了,说:“这几天,羊叫你管咋样啦?”
“还行,往道边儿去,我一吆喝就回来了。”苟春梅脸上漾着笑。
“那就差不离啦!你得时常给它几嗓子,让它听惯你的声音才行。要不你现在就赶地边儿试试?”
“先不着忙。“苟春梅心说我还没听够你们扯闲篇儿呢。
羊儿在甸子上散开吃起草来。
今天不知为什么“王三眼儿”和“朱二孩儿”没来,甸子南边就他们俩人放羊。
苟春梅说:“你昨天说得可真利索!我就纳闷儿,你记性咋那么好呢。”
徐四海乐了:“那算啥,我今格儿再给你来段‘二人转’!你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苟春梅乐得一拍巴掌。
“那我就给你唱一段《文君夜奔》!”
徐四海将黄书包从肩上摘下,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唱的是西汉武帝坐龙墩,
在成都出了一位读书人。
他本是司马相如名声大,
真是个文采风流天下闻。
……
相如将琴接在手,
弹起了勾魂夺魄美妙音。
只弹得四座之人皆惊叹,
一个个瞠目侧耳酒忘斟。
……
听琴音好似随风来天外,
又好似回旋在近邻。
侧耳听分明来自莲池畔,
又好似牡丹花下静静吟。
……
凤求凰一曲弹得妙,
听得文君定了身。
热乎乎脸颊绯红烧热火,
扑咚咚不住乱跳一颗心。
……
莫不如今晚去把相如奔,
又怕是外人知道笑破唇。
恨煞这三从四德缠身锁,
恨煞这三纲五常锁闺门。
……
主意打定忙打扮,
大红披风裹住身。
带上这诗书文稿棋和画,
抱定这朝夕相伴焦尾琴。
叫声红箫咱们走,
都亭馆去会意中人。
红箫一听心欢喜,
我替小姐抱着琴。
这就是文君夜奔传家话,
千古流传唱到今。”
苟春梅双眼迷离,听呆了。只有羊儿依旧在静静地吃草。
“咳,妹子,我唱得咋样啊?”徐四海喘匀了,轻轻地问。
苟春梅哭了……
苟春梅的羊一次也没单独去地头放。她每天总是早早吃完饭,将羊赶到甸子上。
路边的苞米窜了红缨儿,谷子秀了穗儿,葵花正开得一片金黄。
苟春梅的心情好极了。看着从村西来的羊群,它的心小鹿一般狂跳起来。此时,她多么盼望听到徐四海的说话声,就是赶羊的吆喝声,也是天籁之音哪。
羊儿又散开在草甸子上了。
苟春梅有意无意地跟徐四海搭话。
“徐哥,你老家搁哪呀?”
“黑龙江呢,大山里头。”
“徐哥,你家里还有啥人哪?”苟春梅问完,不知为什么脸竟然红了。
“能有啥人?大凡有一个亲人,我也不至于出来混生活呀!”徐四海一扬手,土坷垃飞出去,一只“呲边儿”的羊给打了回来。(呲边儿:单独跑到一边儿。)
苟春梅就跟着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苟春梅忍不住又问:
“徐哥,那你咋不说个人呢?”
“光棍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谁稀得跟咱过?”
“有那没老爷们的,就将就一个呗!”
“哪那么好找?要有倒行。要不,妹子,你帮我踅摸一个?”
“行是行,像你说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咋养活人家呀?”
苟春梅瞄他一眼,又去看养。
“那没事呀,你看我身体倍儿棒,就是打工也养得了两三口人。这年头,只要人勤快,还能饿着冻着?”徐四海一甩鞭子,甸子上空便响起清脆的鞭响。
“其实,我心里总有个念想,到咱顺山屯我还没跟人说起过呢。”徐四海抬头望云,一脸憧憬。
“说说呗!”苟春梅挺感兴趣。
“我爷爷、我爹都是二人转出身,以前南北二屯地唱。人民公社化时,限制在生产队了,出不去,唱的机会少多了。我从小就跟他们学,会唱好多本子,《王二姐思夫》、《大西厢》啥的,我都会。现在改革开放了,长春有了小剧场,我就想有朝一日,上那城里的剧场去唱上几嗓子。”
“那就去呗!”苟春梅含笑怂恿道。
徐四海说:“等秋后收了工钱我就走。豁出去把这放羊钱花光了,我非要痛痛快快唱一回!”
苟春梅不禁望了望徐四海,心说人还真得有点理想,要不活着有啥意思?要是能跟这样的老爷们过一辈子,一天天不定多快乐呢。想到这儿,苟春梅脸刷地红了。
徐四海觉察到了苟春梅的变化,想问什么,又咽回去了。
甸子上,羊多草少,回去早了,羊根本吃不饱。一般情况下,都是太阳要落山了,他们才往回赶。
刚走到村口,徐四海说你看好像谁家失火了,黑烟滔滔的。
苟春梅脸就白了,说好像我们家那一带。
俩人就大声吆喝羊,急匆匆往屯里赶。
刚拐过葛六家,就听见人嚷狗吠的。葛六站在大道上,叼着烟,没事人儿似的。
徐四海大声问:“葛兄弟,是不谁家着火了?”
葛六瞥一眼苟春梅,阴阳怪气地说:“还能有谁家?谁家趁,灶王爷稀罕谁呗!”
“啊呀,葛六,你哪那么多废话,到底谁家?”苟春梅大声大气。
“你家呀!你儿子饿了,在仓房弄苞米穰子烧土豆……”
苟春梅头就大了。她羊也不顾了,撒腿往家跑。
徐四海说葛六,求你把羊赶二明家去,我去救火!
火正从仓房窗户往外窜。火舌舔着窗框,烧裂了木头,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傻儿子站在不远处拍着手笑.旺财哭咧咧地说:“这下完蛋啦!这下完蛋啦!”
小组长二明出门没回来,也没个人指挥,现场一片混乱。人们眼瞅着仓房要落架,弄不好连主房也得受连累,却谁也不靠前。
一个人拎着二齿子上了房顶。是徐四海!
徐四海大声喊着:“小伙子们抄家伙上来掀房盖,妇女们赶快从前后院打水,其他人找梯子,往大房山头浇水!”
大伙一听有理,就纷纷行动起来。苟春梅急得眼泪要流下来,忙去后院借水桶。
在徐四海的带领下,仓房给掀了盖,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徐四海用扁担钩将水桶拎上来,身后的百春抓过桶梁,就往余火上浇。
天黑下来了。
火熄灭了。
人们纷纷离去。
徐四海最后一个下仓房。他扔下扁担,打算从仓房边沿梯子下来,不想一脚踩滚了檐头椽子,人一头栽下来,右手摁在钉子上,鲜血迸流!
苟春梅见了惊慌失措,忙抓过徐四海焦黑的手掌,哭着说:“哎呀吗呀,这可咋整?!”
徐四海一笑:“这算啥!没事!”说着要走。
“不行!”苟春梅拉着他就往屯东走,一直来到小李大夫家……
处理完伤口,苟春梅和徐四海相跟着回到了家。
看着眼前的焦木灰烬,苟春梅泪就流下来了。徐四海说:“别怕,有人在,重盖就是了!”
苟春梅看看旺财,又瞅瞅傻儿子,突然大放悲声:
“可我哪有人在呀!……”
徐四海忙喊旺财扶苟春梅进屋去。
第二天,徐四海右手缠着白绷带,照旧去放羊,还捎带房苟春梅的五只羊。苟春梅过意不去,就打发傻儿子跟着去,同时捎去四个鸡蛋。徐四海左手托着热乎乎的鸡蛋,心里荡过一阵热流。他把俩鸡蛋给了傻儿子。傻儿子几口就将鸡蛋下了肚,而徐四海的俩鸡蛋却足足咀嚼了两小时!
苟春梅跟旺财在家干了一天,到傍晚才将仓房清理出来。粮食、农具烧毁了,檩木、窗子都不能再用。好在政治队长留下的木料多,只需找个木匠大略做了做就行。一周后,仓房重新上了盖。只不过窗子是旧货市场买来的,颜色旧旧的,与旁边的窗户一搭配,显得很不协调。
徐四海将羊赶回圈后,在二明家吃过饭,就隔三差五过来看看。每看一回,就觉得在这个家里生活,实在太委屈苟春梅了。于是,就随手帮着收拾仓房。苟春梅一回也不去阻拦。看着徐四海垂着右手,光用左手捡这搬那,苟春梅就倚着门框,想,徐四海要是自己的丈夫该有多好!跟他一起过,有那么厚实的肩膀一靠,该是多么舒坦呀!
徐四海吃过晚饭后,又过来了。
“羊都进了圈,你那几只也挺好的。”徐四海坐在炕边。
“徐哥,我也不说感谢的话了,让我看看你的手咋样了?”苟春梅伸手抓住徐四海右手,轻轻解开绷带,直到看见伤口结了痂,才露出白牙笑了,脸上的记也如一块红云,云里满是关爱与体贴。
徐四海手上的伤也该好了,为什么还这样发热?苟春梅的手为什么不但热着,而且还微微发抖?
“家里没事了,明天我还去放羊……”苟春梅的话音很低。
“我在甸子等你。”徐四海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我也去。”傻儿子流着口水说。
“在家里呆着!”苟春梅瞪了儿子一眼。
一个礼拜没上甸子,苟春梅心里真憋闷得慌。往甸子上一站,苟春梅的心一下敞亮起来。天上,朝霞照在西边的云上,仿佛画家随意间涂抹几笔,有的浓重,有的清淡,却都是那么艳丽,那么大方。甸边,苞米花粉在轻风中飞散,带着淡淡的药香。那是一个个生命的精灵,在充满生机的早上,轻舞飞扬呢。几天不见,谷子出了怀,毛茸茸的谷穗支楞着,仿佛在欢呼这世界的可爱;葵花盘越开越大,仰脸笑对朝阳,那么乐观,那么自信。
徐四海赶羊从屯西过来。看见苟春梅已站在甸子上,他便大声吆喝羊群,只十来分钟,羊就在甸子上散开了。
“你来得真早!”徐四海脸上一片笑意。
“七八天没来了,心里真是想得慌呢!”苟春梅说完,脸就红了。
“看看你的小母羊吧,在那儿呢——”徐四海用手一指。
苟春梅的目光顺着徐四海的手指,落在心爱的小母羊身上。那几只小母羊只管低头吃草,并不时地甩甩小尾巴,它们哪知道女主人此时的快乐呢!
苟春梅说我再看看你的手。
徐四海说早好了,过两天连绷带都不用了,你看看。
苟春梅就轻轻解了绷带看。其实只一夜工夫,伤疤会有多大变化呢?
“怎么样?这肉皮子才合呢,要是拉了小口,当天就能长好。”徐四海见苟春梅满眼关爱,就嘿嘿笑了。
“笑啥?”
“笑你胆大呢,也不怕别人看见?”
“看见怎么啦!——哎,徐哥,你说你将来上长春唱二人转,我们去就不用买票了呗?”
“那当然!我保证!”徐四海一拍胸脯。
“可我还一趟没去长春呢。你说这三十多年是不白活啦?”苟春梅满脸遗憾。
“那太容易啦!”徐四海呵呵笑起来,“从咱这儿到长春,也就几个小时的事儿!”他停了停,“要不秋后我带你去一趟?”
……
他们放着羊,搭着话,没留意头上阴着几块云。云山堆得很高,又渐渐崩塌,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徐四海见下了雨,抬头看看天,说没事儿,就取下黄书包,从里边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兰塑料布来,“哗哗”,几下抖开,人就钻进塑料布下。
苟春梅这才明白羊倌们为啥都背个书包。她没有经验,不曾想到带雨具,就要往甸子边的大树下跑。徐四海伸手拽住,大声说:
“别往树下跑去!万一打炸雷,可了不得,能劈死人的!”说着将塑料布罩在苟春梅头上,自己却淋在雨里。
苟春梅感到心头一热,多么知冷知热的男人啊!她伸左手攥住塑料布一角,高高举起,右手猛地扯住徐四海衣襟,一把将他拉进塑料布里!
两个人刚才都挨了浇,湿衣贴在身上,凸凹尽显。风挟雨滴,砸得塑料布“叭叭”直响,压住了彼此的心跳。他们挨得那么近,都感觉热气扑面而来!
“徐哥!”苟春梅松了左手,双手搂住徐四海的脖子。
“妹子……你?”徐四海心头一颤!
“跟傻子能过出个啥劲儿,要不差儿子,我成天死的心都有!你带我走吧!我现在就把自个儿交给你!……”
……
在雨中的草甸子上,苟春梅心甘情愿地将身体交给了徐四海,交给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外乡人。直到今天,她才体会到,自己是真正地做了一回女人。就为这一回,死了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