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兆平路上已经买了猪耳朵、猪脚爪、酱牛肉、素鸡，再加上几个热腾腾的烧菜，一大碗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梁艳笑道：“试试我们的手艺。”她进厨房前还是一副气嘟嘟的样子，这时却笑逐颜开，周恕暗想她这种脾气倒是载福的，不愉快的事一会儿就丢开了。
　　 上了桌子，由于主人心情欠佳，气氛怎么也热烈不起来。刘炜华有心逗卢兆平高兴，因提议道：“我们轮流说笑话吧？讲不出或是讲了没人笑都要罚。”梁艳把两手举得高高，道：“我赞成！”卢兆平强笑道：“你们这样有兴。”梁艳道：“我先讲我先讲。克林顿夫人希拉里到天堂参观，发现有很多钟表陈列着，嘀嗒嘀嗒的，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觉得很奇怪，问天使是怎么回事。天使说：‘凡是有外遇的，生命之钟就走得比较快。’希拉里又问：‘克林顿的呢？’天使答道：‘他的钟被上帝拿去当电风扇扇了。’”刘炜华笑着怪声叫妙，道：“我讲一个。在一档智力抢答节目里，主持人问大家‘本世纪最出名的一男一女是谁？’有人说是麦当娜和杰克逊，有人说是伊莉莎白·泰勒和莱昂纳多，有人说是比尔·盖茨和黛安娜王妃。猜来猜去，主持人总说不对。这时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站起来说：‘是不是伟哥和伊妹儿？’顿时连主持人在内，全场掌声如雷。”梁艳笑向周恕道：“亏这些人想得起来。你别光坐着呀，也讲一个助助兴。”周恕有些为难的道：“笑话我很少看，一时半会儿怎么说得出呢？”刘炜华注意了一下卢兆平的脸色，插口道：“不行，今天不能饶你，不然我同梁艳太冤了，除非你认罚。”周恕道：“罚什么？”刘炜华道：“罚酒十杯。”周恕道：“一杯意思意思好啦，哪有罚这么重的？”想了想道：“那还是讲故事吧。我受了梁艳那个有关上帝的笑话的启发，也记起一个：韩国人问上帝：‘我们的足球还得多少年才能成为世界第一？’上帝说：‘五十年。’日本人也问：‘我们呢？’上帝说：‘一百年。’中国人问：‘那我们呢？’上帝流泪说：‘恐怕连我也看不到了！’”四人除了周恕自己，其余都笑了。
　　 电话铃响，卢兆平叫大家先吃着，他去去就回，隐约听见他在他弟弟房里道：“……还当作你不来了……女朋友当然也来了……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等你。”他坐回桌上道：“轮到谁了？我？好吧，我讲的是一个老工人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好学上进，有抱负有追求，凭本事找到份不错的工作。老二有点懒散，初中毕业只好马马虎虎摆了个修车的小摊。但是因为老二性子粗犷，更像老工人年青时的作风，所以反而比老大更得父母喜爱——他们的母亲一向是以父亲的意志为意志的。老二连换了七八个女友，家人只会背地里夸他中用；老大认真谈了个合自己心意的，家人却当着人给他没脸……”他眼光从众人脸上一掠而过，道：“你们没笑，我该罚。”说话间连尽了两杯酒。刘炜华忙阻止道：“卢兆平你别这样。我们在这儿讲笑话让你开心——连周恕都破了例——你反倒越说越丧气了。”梁艳也道：“你受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常还以为你多能忍，今儿是怎么啦？”卢兆平道：“小事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你是直性子人，不记仇，我在厨房里稍微哄哄你你就缓过来了。不像我，我是习惯不说出来也不忘记，只是压在心里慢慢的怄，怄了多少年了……你瞧，我真醉了，做通了你的思想工作自己倒不行了。我该罚。”说着又要去拿酒杯。坐在他左首的刘炜华一把夺过杯子，激动得声音发抖道：“哪，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喝一杯我就喝三杯。我说真的，不信你就试试看！”周恕冷冷地道：“既然你们都说开了，我也有话直说：卢兆平，父母兄弟对你不好，你可以把家当旅馆，不得已暂时落脚的地方。不必奢望他们改变。你应该在精神上蔑视他们，因为你不是庸庸碌碌的人，你对事业有热情又有雄心。你只是不小心跟他们沾上了血缘关系罢了。这样想想，没什么事是值得你这么伤心的。”
　　 他话音刚落，却有几下极礼貌的敲门声“笃笃笃”地响起。卢兆平起身道：“青漪来了，梁艳你再拿张凳子来。”
　　
　　 五
　　
　　 那青漪随卢兆平到桌边坐下，位置正在周恕与刘炜华之间。她穿着深挖领、全排扣、前后公主线剪裁的孔雀蓝长裙，显得飘逸潇洒。刘炜华耳朵里“嗡”的一声，心想尹婷已经是个大美人了，但和这青漪一比，可又差得远了，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周恕也觉得眼前一亮。
　　 卢兆平道：“这是我表妹何青漪，也在报社里，跟刘炜华也是同事呢。”刘炜华笑道：“一向倒没见过。”卢兆平道：“她跟副总编到外地追踪采访，昨天才回来的。我跟她电话约好今晚见，不知道怎么搞得这么迟？”何青漪解释道：“姑姑姑父到我家吃饭，硬拖着我说了一车子话，刚刚才放我出来。”卢兆平道：“我爸妈都喜欢你，这一阵又少见面，难怪抓住了就不肯放。”何青漪却向他脸上仔细望了一望，道：“大表哥，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这几天晚上看《新闻学写作》熬得太厉害了？”梁艳忿忿地道：“你大表哥才挨了你姑姑一顿刮，当着大伙儿的面……”何青漪叹道：“姑姑那个脾气！”她要岔开卢兆平心思，因向刘炜华笑道：“我先出了差，你才进单位的，说起来我们也算一殿为臣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刘炜华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卢兆平不是说过了？我叫刘炜华。”何青漪眼角里带着卢兆平道：“我没注意听啊。刘伟华，伟大的中华，你爸爸一定很爱国的。”刘炜华笑道：“我是火字旁的炜，不是人字旁的伟。小时候我一生下来家里就请人给我算命，说是五行缺火，才起了这么个名字。”何青漪掉转目光瞧着他，似乎这时才真正对这人感兴趣似的，笑了一笑，却没说话。
　　 她不笑时端庄中带三分忧郁，眼神迷迷茫茫的，像晨雾中少女的塑像，沉静清雅；一笑起来就如春末夏初万花齐放，姹紫嫣红，娇艳绝伦，眼睛也似星星般晶亮晶亮的，整个人活了起来。刘炜华对着她，总像手里端着满溢满溢的一大碗烫粥，一不小心就要出洋相似的，忙定了定神。
　　 何青漪道：“我来的路上，见到蒋主任摩托车后座上坐了个女孩，一下子从我身边擦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没看见我还是怕我看见他。”梁艳立时很关注地追问：“蒋至那个老处男也开始有动作啦？”卢兆平不禁皱了皱眉请她措辞文雅一点。刘炜华笑道：“老是老，其他的可不能担保了。他不结婚不代表他不拈花惹草。对了，那女孩长得好不好看？”何青漪想了想道：“长头发吧，生得很媚，我可也没看真，只记得穿着一套黄色套装。”梁艳沉吟道：“这样说倒有些像尹婷，她早上不也是穿黄衣服披头发上班的？"刘炜华本有几分疑心，现在梁艳这么一说，显得更敲实了一层。他片刻前注意的还是何青漪，此时却满脑子充满了尹婷，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卢兆平道：“你们别瞎怀疑人！今天市区长发黄衣的少说些百八十个，哪能认定了就是尹婷？”何青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道：“尹婷是谁？”卢兆平道：“也是你出差后进来的新同事。”梁艳道：“是刘炜华的女朋友。”何青漪一手按住了口，不言语了。刘炜华站起来道：“你们玩你们的，我先走了。”梁艳忙道：“嗳哟，那哪儿成啊？我也是乱猜的，你不要当真啊！”何青漪放下手来道：“是啊，你这么一走，叫我和梁艳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周恕道：“让他去好了，他想到尹婷宿舍看看。是真是假，总要弄个清楚。”刘炜华向周恕点了点头，开了门出去了。
　　 卢兆平叹了口气道：“果然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他先还劝我来着。倒是周恕最了解他。”何青漪道：“周恕，你不会这么巧也在报社做事吧？”周恕答道：“我在城建局搞文秘。”何青漪便不作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周恕陡然想起来道：“卢兆平你把我们请来干什么的？你说有件重要事情的。”卢兆平得他一言提醒，拍拍头道：“我真有点发昏了。我本来是要告诉你们，我和梁艳已经偷偷领了结婚证了。”周恕吃了一惊，道：“这样大的事你这么草率？”卢兆平道：“我菜也烧了，酒也办了，朋友也请了，除了……除了双方家长不在场，我哪一点草率了？”梁艳道：“我们在报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我回去吓我家里人说，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他们不敢不同意，多半还会在经济上支持一点。”卢兆平道：“我也渐渐把东西往那边搬了。等一切定下来，再跟我爸妈摊牌。”周恕考虑了一下道：“索性离了这个家，倒也清净。生活虽然艰苦些，到底精神上比在家愉快，而且也免得把志气都消磨到琐事上了。”卢兆平经他一番鼓励，也兴奋起来，笑道：“可惜没来得及告诉刘炜华，不要紧，明天再知会他也不迟。青漪，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为我高兴吗？”
　　 何青漪苍白着脸道：“只怕转眼又是一场风波。大表哥，梁艳，恭喜你们。”梁艳颇为感动地道：“你不必为我们担心，车到山前自有路，我就不信别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市政府楼顶的自鸣钟敲了九下，周恕道：“我们该走了。”卢兆平道：“一起走，我送梁艳回家。”四人骑到十字路口，梁艳道：“分道扬镳了。周恕，你负责送青漪，这可是个大大的美差，多少人想都想不到哪！”卢兆平笑道：“你又拿青漪开玩笑。”他二人说着自去了。何青漪黯然目送他们远去，轻声道：“不晓得前途怎样。”又道：“周恕你先回去吧，我没关系的。”周恕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青漪瞅着他幽幽地道：“听口气，你好象拿我当个货物，送到了目的地也就卸了干系。”周恕避开她的眼光道：“你想我拿你当什么？”何青漪道：“我不知道。”
　　 他们默默走了一程，“砰嘭”一声，天空中绽开了绚丽的烟花。“又是哪一家商场新开张了。”周恕说。烟花越放越多，也越放越美：有的开始呈正圆状，瞬间一变二，二变四，化成数十个或金黄或深青的小圈子，满天里撒着欢儿乱飞；有的先露出一点白心子，然后突然扩散开去，变成富丽的红橙蓝紫的大花；有的是几条线笔直的升上去，又丝丝缕缕的倒挂下来，淡淡的绿，像垂柳。何青漪怔怔的看着道：“我从来没留意过焰火是这么美，可是只几十秒就完了，总是这样的，美好的东西总不长久，到时候想留也留不住。”周恕道：“生命尚且不得永恒，何况其他。”一颗颗白晃晃的“小蝌蚪”“嗖嗖嗖”地窜上夜空，一现即隐，前仆后继，调皮地、迫不及待地走上它们的不归之路。那灿灿的白色光弧把半边天都照亮了，仿佛流星雨。不一刻烟花燃尽，只余下浓烈的硫磺味和若有若无的烟尘见证着方才的繁华。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你有没有事？”何青漪道。“你想上哪儿？”周恕问。何青漪低声道：“公园。”
　　 他们买了票进去，随意走走，循着人声来到河边，见两岸挤满了人，河里则漂满了灯。周恕正待向游人打听是怎么回事，何青漪微笑道：“瞧你一脸的不情愿，还是我来问吧——我知道你懒得同他们打交道。”周恕诧异的抬了抬眉毛，随即笑道：“跟聪明人一起果然省力。”何青漪问明原委，又回头转告周恕，原来是附近十几个单位共同组织的“水灯大赛”。
　　 河面上最多的是莲花灯，其中有些“小荷才露尖尖角”，大半是开足了的，也有几朵似乎花期已过，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莲花灯之外，形形色色的船灯、八角灯、鲤鱼灯都做得相当精致。有一只乡土味甚浓的南瓜灯不知是谁做的，一晃一晃摇到岸边来，倒也朴拙可喜。何青漪探身拨弄着它，对周恕悄声道：“我想把这盏灯藏起来带走。”
　　 周恕指了指不远处的木牌，灯光映出水纹，在牌子上上下移动，依稀可见是：所有水灯，严禁挟带，一经发现，从重罚款。何青漪只得撒了手，将“南瓜”向波光潋滟的河里轻推了推。
　　 再看一会儿，何青漪微皱眉头道：“我累了。”周恕道：“那么走吧。”挤出人群，走出大门，周恕一边开自行车一边道：“这时候心情可好一点？”何青漪道：“不知道这种关心人的话到你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僵僵的，好象一点诚意也没有。”骑上大街，何青漪问道：“你生气了么？”周恕道：“不是，我不见得那么小心眼。我在想我自己。还有，想问你两个问题。”何青漪不由得有些好奇道：“什么？”周恕道：“第一，你觉不觉得我古怪？”何青漪想了想道：“是有点独特，可也不是不能接受。”周恕道：“第二，你跟着出差的那个报社副总编是男的女的？”何青漪一愣，随后格格笑了，道：“你问来干嘛？”又道：“是女的。”周恕一笑道：“那我就没什么要问的了。”
　　
　　 六
　　
　　 刘炜华喜孜孜的打电话给周恕道：“我现在是双喜临门哪！你不能想象我心情有多好！”周恕道：“是吗？”刘炜华道：“可不？头一件事，卢兆平告诉我他快和梁艳一块生活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周恕道：“又不是你结婚，要你高兴得这样？”刘炜华道：“好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哦，还有，上次我到尹婷宿舍，你猜怎么着，她一个人在里面睡觉，原来是她身体不舒服，我们都错疑了她了。要是何青漪看见的真是她，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的。想想真开心！”周恕道：“没事了吧？”刘炜华忙道：“有。听说那天你送何青漪回家的，有这话没有？”周恕直认道：“不错。”刘炜华道：“那你一定假公济私了吧？”周恕淡淡的道：“个人隐私。”刘炜华哀求道：“老兄，别卖关子了，我和卢兆平、梁艳经常讲这事儿，你给个答案出来嘛！”周恕道：“你这么迫切的打听，是关心我呢还是关心何青漪？”电话里静了一会儿。通电话不比面对面的交谈，只要稍微停顿一下就像沉寂了好长时间，可是周恕有耐心慢慢地不吭声地等。刘炜华终于开口了：“你胡说什么？我是有妇之夫了，难道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周恕不置可否道：“你来我家一趟好吗？有好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