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尊贵身，何需粉翠浓？妾欲素衣面，侍奉须眉心。”水妃轻声吟道，那音域清柔，让他神魂一荡。
　　 他懂了，若得真心，何需皇后礼仪？若不得真心，礼仪莫若冷宫。
　　
　　 3.
　　 水仙宫。
　　 满屋的水仙镶玉绢花，洋溢着似真似幻的香气。
　　 水妃置身其中，各色花蕊，浸湿了她的双眸，帝王数朝魂，倾情有几人？肯为她如此尽心的人，只怕惟有良帝了。
　　 水仙季节已开尽，但这不谢的玉绢花却可以一世共存，寝宫内，淡绿如水的墙壁上，挂着数幅水妃的绘像，有绢绘，有纸描，无一不传神，想来自己在良帝心中，早已入了心入了骨，否则凭着一面的记忆，怎能请得画工画如此之神韵？
　　 水妃装扮清雅，再次出得冷宫，她不肯再以盛装打扮，良帝丝毫不怒，只要她欢喜，任何素裹，不施脂粉也美艳绝丽。
　　 自古妃悦君颜，为了承欢龙体，多少女子失却本真，他愿意还她率性。
　　 红蜡高照，彩灯静悬，一宫的喜庆气息，在水妃，已经熟悉如平常。
　　 宫娥退尽，良帝轻拥纤腰细雪，心怦动不已。
　　 相思神女已在眼前，能够揽得美人香髻，已是安魂静魄了。
　　 水妃轻解罗裳，良帝止住她的柔荑，深情道：“爱妃，告诉朕，为何要用针试君王之心？朕要知道真相。”
　　 水妃微微一怔。
　　 问这话的惟他第一人。那些帝王打开宫门的那一刻，想得到的只是一夜春雨，哪里有人顾及她所思所想，她的来龙去脉，记忆里的君王们，何曾想过，她为何冰肌玉骨？
　　 她的身是冰的，手是冰的，脸是冰的，心也是冰的，惟一不冰的是思想，思想永远无法冰却，除非魂魄死亡，而她又怎能死亡呢？
　　 犹记得宫主冷漠的声音：“从今往后，你要轮回在数次劫难之中，你要祸乱天下，永远没有高贵的后位，只能永世为妃。若天下没有一个帝王真正来解救你，你只有世世冰骨，再难为仙。”
　　 谁会解救她？
　　 那些帝王不过下得三针，再也无法承受锥心之苦，只好她下地狱。
　　 这凄楚的苦涩，她能与谁说呢？
　　 良帝的询问，让她暗自忧伤，无语而对。
　　 他会信吗？正如那些帝王打她入冷宫前，一句妖物足以打发对她的迷恋。
　　 多少个轮回，要做多少帝王的妃子，她不得而知，想过烟飞灰灭，来个彻底挣脱束缚，终是不甘心，总有那么一点期盼，期盼有人肯为她受剜心之苦，那她回归仙位指日可待。
　　 她低叹一声，沉声道：“陛下一定想知道么？”
　　 “是！朕想知道真相，好为爱妃解愁。”良帝握住她的手，好冰的手，一个人只有心冰的时候，手才会如此寒凉吧。
　　 水妃心头一颤，第一次有种温暖的感觉，一股暖流从手心流过，良帝疼惜地把她的双手合在宽大的掌心里，一声叹息：“爱妃，朕要暖遍你。”
　　 一层云雾隐约浮在丽眸里，这世间当真有人关心她吗？她抬起头，不敢置信，他是帝王之躯，何等高贵，何等英勇，他不是普通须眉，她不敢奢望他能真正疼惜自己。
　　 两人相视半晌。
　　 他眸子里的深情不同于往日相对的君眸。
　　 水妃轻柔道：“陛下，臣妾若是狐妖，你当如何？”
　　 “你是狐妖，朕爱你如一。你是凡躯，联依然爱你不悔。朕不管你出身如何，只想给你所有，尽我所能，让你的躯体温暖如人，如此冰凉的身体，该如何度日，爱妃，朕好生心疼。”良帝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想要尽快把她的手暖透。
　　 水妃摇头，微弱一笑：“我也想如凡人有温暖的身躯，可惜不能够，除非陛下肯为我受十针之苦，我才能恢复当初，不再是冰人一具。”
　　 “十针又如何？就是百针千针，朕也为你受。来吧，拿针，一次扎够。”良帝坚毅的神情，一丝没有犹豫。
　　 水妃颤抖道：“陛下真的不悔？”
　　 “不悔！”良帝伸手揽她入怀，无限怜惜，轻柔道：“朕在外征战的时光，日夜思念爱妃，朕要为爱妃扫除天下异己，令爱妃此生生活在花香世界里，永远不再为冷宫所锁困。如今真正相见，才知爱妃一身冰毒，朕要救爱妃与千年寒水之中。告诉朕，到底为什么会如此？谁给你下的咒，如何解咒？”
　　 那深切痛惜的表情，那感同身受悲苦的眸子，有若千年之声，她等待了如许久，终于有人知道她身受冰毒之苦了。
　　 水妃紧紧偎在他温暖的怀中，泪如线飘落，粒粒如珠，落地，转瞬结冰。
　　 良帝震惊道：“爱妃？你莫非是天山的仙子？”
　　 水妃含泪道：“陛下知妾悲苦，所以妾今日有泪可流。臣妾是天上百花中的水仙仙子，只因得罪百花宫主，她罚我下凡，受轮回卑贱之苦。她命我今生不能为后，永远被人掌控命运，除非这世间的帝王能如普通凡人，赐我真爱，待我真心，我再用水仙针蕊，锥他圣心十次，所谓为情所受剜心之苦，陛下若能承受，当解我冰躯之苦，我能再世为人，即使不回仙界，亦能如普通凡人一样享受正常人生。”
　　 良帝叹息道：“原来如此，爱妃入冷宫之苦，朕明白矣。来，爱妃，朕要早日解你之苦，快拿水仙针。”
　　 良旁敞开胸膛，迫不及待等待针锥。
　　 水妃默默拿出袖针，手亦颤抖，自从初次相见，他早已印在自己心内，虽然渴盼了许久，也自知有一日，他会来解救自己，可是真面对此刻，却也百感交集，心下不忍。
　　 越是爱她之人，越是疼痛难耐，水仙针，乃仙界之物，自然充满灵气，针试人心，自有剜心之痛苦。
　　 十针之苦，她想也不敢想像。一针痛心，二针痛骨，三针痛全身……十针只怕不成人形。
　　 良帝柔声道：“爱妃，朕甘愿受苦，只求它日心心相印。”
　　 一句心心相印，水妃情难自禁，罢了，为求解脱，下针吧。
　　 一针下去，良帝微笑自若，水妃分明感觉他强自压抑着痛苦，心下不舍，良帝催道：“不过一针，你如此不舍，不如我亲自下手吧。”
　　 水妃眼泪如雾，摇头道：“不，你不知轻重，还是臣妾来吧。”
　　 第二针的时候，良帝头上浸出汗珠，水妃怃然道：“明日再扎吧，臣妾已知陛下真心，心中暖矣，你看。”
　　 良帝忍着痛，轻抚她的柔荑，果真温暖了许多，不由宽慰一笑，轻揽她入怀，欢喜至极。
　　 宫内飘荡盈盈香气，良帝嗅了嗅，笑了。
　　 那是水仙花的香气，来自水妃体内，原来只要她身体恢复一丝暖气，那香气就自然浮动了。二人深情相顾，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们自己的存在，再无一物的空灵。
　　
　　 4.
　　 时光无限好，只因君心似妾心。两情共缱绻，终是相知人。
　　 水妃因了良帝，身体渐渐轻如飞絮，又恢复仙界的轻盈灵逸了，只是让她忧伤的是，良帝却越来越虚弱，虽然精神尚好，脚步有些蹒跚，他只是努力在扛着，不让水妃担忧煎熬。
　　 水妃心急如焚，先前只知十针，难道这十针还有什么玄机吗？
　　 她的每一针都如蜻蜓点水，舍不得下手伤他太重，针针复针针，孔孔叠孔孔，有些红肿，她用热水温敷，原以为很快会消散的，哪里知道伤口越来越严重，半夜里听他呻吟，水妃心痛如针锥。恨不能那受苦的是自己，而非爱自己的良帝。
　　 那夜，夜深人定。
　　 再有最后一针，她就会完全恢复了。
　　 等良帝睡去，她轻唤宫主的名字。
　　 云雾缭绕间，百花宫宫主飘荡在室内，她莲步轻移，看向良帝，叹息道：“可惜了一代英主，却因你要命丧黄泉了。水仙，你爱他，却也要杀了他。这就是你的宿命。”
　　 水妃花容失色，颤抖道：“原来你让我回宫的方式，就是让我永远承受自酿的痛苦，为何如此对我？”
　　 “每位仙子都有自己的劫数，你也不例外。凡间人有凡间劫，仙人有仙界的劫数。即使是我，也是逃过劫数才能重生为仙。水仙，你的苦难快要结束了，要想救他，除非你烟飞灰灭，或者他放弃整个天下。就算他肯，你却要快速老化，先他许多年离去，因为你始终是仙，是仙，就得回归天庭，位列仙班。最终，他依然是苦。”
　　 水妃颓然倒在榻上。
　　 早知如此，何必要他承受十针之苦。就算回归仙子之位，倾此一生，又有何意义？
　　 百花宫主轻悠荡去。
　　 轻轻丢下一句：“仙，非我等所愿，却也自在。你早些回归吧，众姐妹等你很久了。”
　　 等我很久了？那良帝怎生是好？我如何回报他的情深似海？
　　 水妃悄然落泪。
　　 轻轻抚摸良帝英俊的面庞，心痛破碎。
　　 若此生有梦，当是与你共享红尘的平凡情感，若此生无梦，又何必生得在帝王边？扰他清梦，乱他心志，毁他幸福，锥他痛苦？
　　 水妃蓦地觉得，自己不是仙，而是妖。
　　 只有妖才伤人无形，只有妖才化爱为绝望。
　　 也许自己应该烟飞灰灭，让他放弃天下，倾尽所有，他定然不会犹豫，然而自己又怎生舍得如此折磨他呢？
　　 以他倾尽天下，才能换来相守短暂的光阴，还不如放他自由，还他清静，给他安宁度日，活得久远而温情。
　　 心中有了落定，反而平静下来。
　　 最后的时光，让妩媚欢笑陪伴他温暖尘生。
　　 翌日醒来，水妃展眉灿笑，舍尽温柔，也要尽他喜悦。
　　 她的笑容，是良帝的心安。
　　 只是这以后，水妃再不肯为他扎针，用托词哄过了他。仙界的事，他自然不懂，她的身体也体温如故，良帝放宽了心，整日批阅完奏折，剩下的时光就是陪伴水妃的身边。
　　 快乐的时光极是短暂。
　　 良帝虽然神志渐好，而身体却虚弱至极，九针仙蕊之气，似乎吸走了他许多真元，渐渐不能上朝处理事务。而周边各国听闻英勇的良帝有若风吹必倒的形态，蠢蠢欲动，挑起了各种战争。夺得燕城，必得天下。身为一隅小王，都有狂妄野心，得繁华仙气缭绕的燕城者，也必得倾城美人水妃。国与妃，都是无比的诱惑。
　　 良帝再一次气恼地把奏折扔出锦账的时候，水妃默默弯下腰，轻轻拾起，不由心惊，天下又乱矣。
　　 世间的纷争何日才罢休？良帝的天下何时才能巩固无危？
　　 眉头轻锁，悄悄退出寝宫。
　　
　　 翌日，燕城西门前现出一骑。
　　 良帝白袍飘飘，手持长剑,英气飒爽，身后没有一骑随从。
　　 提起缰绳，纵力向前，白马飞速驶向叫阵的敌军。长臂一挥，剑光闪烁处，只见人倒，不见剑招，一时间，敌军乱了阵脚，主将抬马便跑，败下阵去。
　　 良帝纵马狂奔，冲向敌营，英雄剑胆，所到披靡，良帝越战越勇，全然不管身在何处，直捣主帅将营，剑抵住孟王，冷声道：“有我在，尔等休想颠覆天下。”
　　 孟王头上沁出一身冷尘，俯身便拜：“陛下饶恕，臣定当辅佐陛下，年年进贡，以身侍国，世世听命。”
　　 良帝冷哼一声，收剑入鞘，迅速离去。
　　 孟王始终不敢抬头相看。
　　 短短不过十日里，良帝纵横马上，收服了各路小国，迅猛统一中原，震惊了天下。
　　 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进犯，先前良帝身命垂危不攻自破，燕城恢复了平静，百姓安宁度日，大臣们终于放下心来。
　　 燕城内外一片祥和之气，国家兴隆，前来进贡的小国不断，大臣们欢天喜地，大吉的奏折一路送进宫来，良帝沉吟不语，心下揣测到大半。
　　 水妃这些时日，只有晚间出入寝宫，白天宫娥们总说水妃外出采药，到了夜间，水妃必然端着汤药出现在他面前。
　　 水妃温柔灿笑，那笑容越发叫他不安。
　　 喝了药，良帝身体渐好，这药里带着一股花的香味。
　　 水仙针，还得水仙花来治，虽然只是保持他的身体不再退化老去，终究能够相对些温馨时光，水妃心含酸泪，脸飘笑容，为他倾尽天下，还他一片安居乐业，即使烟飞灰灭，亦不悔。
　　 良帝默默握住她的纤荑，叹息道：“爱妃，你化身朕，为朕扫平天下，朕该如何感激？”
　　 水妃优柔轻笑：“陛下愿为臣妾受锥心之苦，臣妾为陛下倾得天下，纵然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即使它日，再不能心心相印，臣妾无悔此生与陛下相逢。”
　　 良帝心头一荡，揽她入怀，凝重道：“爱妃，朕愿为你倾尽天下，天下与爱妃相比，轻如燕羽。若得爱妃一生相顾，朕何需天下累赘？”
　　 千种温暖蓦然袭柔心扉，水妃嫣然一笑，即使此刻死去，亦是坦荡馨安。不做仙子又如何？那百花宫中虽然热闹，心际依然清冷一片。一世为仙，终身孤独寂寞。多少仙子为求人间真情，不惜被贬红尘，想她自己，为了回归仙位，忍得多少愁痛和耻辱，如今一切都因良帝的存在而荡然无存。
　　 纵以灰飞烟灭，换得柔情半缕，已是值得化骨挫灰，无怨无恨无悔。
　　 二人相依脉脉，似乎这凡尘俗世，惟有心心相暖。
　　
　　 春季如约而至。
　　 池中的水仙又逢新绿，良帝身体渐渐有好转的迹象，而水妃的身体又慢慢凉了。虽然是微凉，良帝已经惊慌失措，难道十针未完，一切又恢复如初了吗？
　　 水妃灿然一笑：“陛下莫惊，水仙花开时，我自然无碍。”
　　 良帝沉吟不语，心内疑虑。然而他拿水妃无奈，水妃不肯再用第十针，一直是他心头大忧，心底期盼果真如她所说。水仙针，的确疼痛难耐，非常人所能承受，不是英勇之躯，只怕早就魂飞魄散了。他自知自己也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然而就是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承受得第十针，只要能帮她回归凡人热血之躯，即使不回归仙位，他亦死而无憾。
　　 水妃懂得他一番心事。他越是催，她越是拖延。
　　 只想陪他再走一程红尘芳路。
　　 这世间的美好，她才刚刚领略，这热血的温情，她才懂得拥有是福。
　　 死亡她并害怕，害怕的是，他以后的日子怎么独自走过？
　　 没有水妃相陪，他还是那个快乐英勇的指挥江山的良帝吗？
　　 当他脚步能挪出宫殿时，水妃强忍着虚弱无力，默默纤柔一笑，是该离去了。再不舍离去，只怕自己越难舍弃这红尘的倾情之爱。
　　 隐藏在宫帘后，看他春风满面，满朝臣子恭敬而拜，番外小国也来朝贺，送得香驹美女，黄金翠宝，良帝欣然微笑。
　　 那样镇定自若，潇洒如月的笑容让她欢喜让她震动。旦得爱侣倾天下，她魂飞魄散，已是足矣！
　　
　　 一夜极尽缠绵，良帝醒来，身边的人已经不知所终。
　　 枕旁，一方素帕。
　　 “妾本神仙骨，劫数应在君。妾生君断魂，甘愿烟飞尽，还尔百年身，花间笑妾灵。从此再难遇，此世不虚空。”
　　 字是水妃的。
　　 纤柔含泪，滴滴如珠。
　　 原来她为了自己，甘愿烟飞灰灭。
　　 从此天上人间再无水妃的存在，他，亦是孤独之魂，凄然人间，空自肠断。
　　 良帝泪如雨下，心痛搅碎。
　　 如果能够，他甘愿为她倾尽天下，甚至牺牲生命，只要她回归仙位，哪怕忘记自己，也心甘情愿，至少，她会好好活着，如今烟飞灰灭，再也难以寻觅。
　　 池中的水仙落落飘地。
　　 这世间没有水仙仙子的生命，水仙花又怎能存于世呢？
　　 一池的枯萎，良帝黯然神伤。
　　 从此以后，他就是花工，只要水仙银根还在，他就有办法让水仙花永远延续生命。
　　 为了他的水妃，他要远离繁华，倾尽天下。
　　 不久，良帝把皇位传给元帝的长子明帝，明帝少年老成，自小就追随良帝杀敌战场，英勇豪气，识书知礼，颇有帝王之气。明帝哭别良帝，良帝怆然一笑，载了一车水仙根，飘摇而去，先前还有人看到他出入大小水池边，等到水仙根收集完毕，良帝不知所终。
　　 数年以后，满城的水仙花，傲然开放，各色妖艳，让人时常想起那位数次打入冷宫的水妃娘娘，每当夜深人静，依然有人看见一个凄荡身影，徘徊花边，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