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小说】大清考场
巳时,贡院里备起了一日两餐中的前餐饭。牛鉴是十六号间,离那厨房不远,满脑子尽是厨房里刀板卡卡的声音,还有拉风匣的噼踏声,不时有浓烟卷了进来,呛得牛鉴往外跑。牛鉴心里叫苦:这等浊污地方,如何定得心作文?旁边号子里的秀才们也和牛鉴同感,一个拍写板抗议,其他一长溜写板也拍得山响,一伙兵跑过来,拿着鞭子,挨个猛抽一气才骂着吃饭去了。
夜深了,半轮子月亮洒下光来,考棚里雾沉沉的。牛鉴领了个纸灯笼子,借火点着了。中午大热,他的袍子都被汗洇透了,牛鉴把被搜身兵割成两片的袍子脱下来,拧出一滩臭水,摆在锅台上晾着。他光着个上身,就着灯光,趁夜凉来了文思,写了起来。
院墙上传来一更的梆子响,那巡夜的兵三步一喊、十步一唤地悠声唱:“有仇的报仇来!有冤的伸冤来!”凄厉的声音在号间飘荡着,牛鉴越听越害怕,手也抖了起来。
“哇!”只见一个秀才光着上身,乱绕着双臂,尖乍乍喊:“鬼来了!”顿时,号子里跑出一堆面色惨白的秀才,喊着:“鬼来了!”齐往丁字棚外跑。兵士们端着长矛,列了队阻挡。跑在前的几个,被他们拿矛杆扫了腿,倒在地上,后面的人踩着人身,猛往外扑。
监试官、陕西按察使大人领人堵了过来,放了几声鸟枪,秀才们才跑回了各自的号间。一会儿,一个白门板上抬出一个秀才来,显然是疯了,口里却吐着个女人声:“遭天杀的,妾被你害得好苦!拿命来。”经过牛鉴号间时,牛鉴分明听到秀才口里的话极像他那屈死的未婚妻,额上青筋乱跳,不由大喊一声:“夫人!”一个兵进来,扯了牛鉴几个耳光,牙血也淌下了一地。
第三日酉时,公人来抢卷子,抢一个卷子,就拿个银模在上面一摁,一律都是差号。秀才们不服,嚷了起来:“凭什么记差?有王法没有?”公人们骂:“前夜你们这些不清白的,犯了天谴,冲击考棚,犯了规,不打你们差巴打谁差巴?不想考就滚你们的妈的皮!”牛鉴听了,心凉了,道:指望好文章判个优等圈号,一声鬼来了,就硬是一律成次等了,这个丁字棚,莫非真的一遇乡试就成鬼棚了?怪不得武威同伙一听抽了丁棚,就要我赶紧买符护身哩。
第二场是考论一篇,题用孝经,判五道。诏、诰、表择作一道。牛鉴当天就答完了,心中十分满意,早早交了卷子。
那知第三场上出了大事。正是中秋大节的夜里,牛鉴答着经、史、时务策五道题。公人发了红纸灯笼,送一个果子、三个葡萄、半块月饼,秀才们好不高兴。下餐也是红烧猪肉白米细饭,虽是一汤碗儿,因带荤腥,吃了就提精神多了。当时,满月从考棚泻下亮光来,一棚的红灯笼格外红,仿佛喜事一般,牛鉴忽然闻到一股子冷冷的香,似曾相识,细一 辨,忽地记起有一年八月十六日他岳母攀手写字时,留在他手背上的体香。真是不想不害怕,一想毛骨耸了起来。睁眼一看,眼前立着个女人,只见那人玉石抹额,留着“苏州罢”的长髻,髻上插着茉莉针;穿“十八镶”的大滚红锦袄,掩着金泥簇蝶裙;肤如脂玉,雍容富贵,是个四十多岁的美貌妇人。原来是岳母。牛鉴眨巴几下眼,再一看,啥也没有了。不知怎的,这牛鉴就软了骨头,发了呆症,泪珠子挂了腮,仿佛得了破伤风,昏昏沉沉睡着了。
一阵钟声把牛鉴吓醒了,至公堂那里响了几下锣,墙上兵士们悠声唱:“主考官大座师殪喽!各棚各间叩首举哀喽!”考棚里立刻就大乱起来,有人哭了起来。
考棚外更是慌作一片,明远楼的白灯笼挂了一大串,隐隐传出哭泣声。公人进来,每人发了一个白灯笼,一个香炉,吩咐点起来,上香哀悼大座师。牛鉴眼看一个大红的棺材,被一群人抬了过来,摆在离牛鉴号间不足十步的廊檐下,支了个瓦盆,三个穿绿衣的官跪在那里,烧起了纸钱。牛鉴又是吓了一跳,一夜没睡着过。
晌午,太阳火喇喇地,号间里转不过身,更加薷热不堪;四面里是秀才们拉得又细又尖的呻吟,厨房里菜刀咔咔,风箱吧嗒,浓烟滚滚而来,牛鉴跳出写板,立在外间,袍袖包着胀得欲烂的脑袋,嘶哑地央求看他答卷的号兵:“爹爹,给些水喝。”号兵骂:“老子都没水喝,你喝尿的话,老子也滴嗒不出哩。进去,申时下餐前会送一瓢的。”牛鉴眼冒着火星,瞅见前边大红棺材前的祭台上有盆子水,扑上去端起就咕咚咚喝起来,身后的鞭子雨点似跟着打来,牛鉴硬是不放下那救命的水。背上的鞭子,倒有些像挠痒痒,也不知道疼了。守灵的几个绿袍官叹道:“兀鸟个兵人,打个甚?看这个秀才也怪可怜,就叫他喝个饱。”牛鉴听了,跪下去,悄无声息地给绿袍子官磕了个头。
因饮足了水,牛鉴心上的火减灭了许多,提起了笔答卷。前边那红得耀眼的棺材,被太阳烤出了焦松油味,仿佛发腐的肉腥气;纸盆上的冥票,被火烫红,变了黑,最后是灰白色的壳,又像是枯萎了的白芍药。牛鉴定定地看着烧纸的细节,咬烂了笔管子也不觉。好在那是个简单的题目,牛鉴三心二意地答,也早早答完、誊清,藏到了考篮,等明天酉时交上去。
号棚里间照不到太阳,有些凉意。牛鉴索性爬上锅台,蜷缩到大铁锅里去,两脚夹了个头,苦苦地熬着时辰。下午,锅铁凉得慌,牛鉴把衣服铺了大锅,屁股探锅底,两脚夹脑袋,心里说:答也答完了,就熬着等交卷吧。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睡着了。
等醒过来时,牛鉴满鼻孔都是焦灼的烟味,四面里看不清楚东西;外面喊声一片,哭声一片,仿佛有无数的人在跑动,齐喊:“救火啊!”楞神的一 瞬,牛鉴看到火苗子从隔壁的号间墙缝里,像水一样地漏了过来,锅台刹那间被映红了,而他的号间恰似挂了个开大红牡丹的帘子,帘子一步步逼过来,牛鉴鼻孔一阵麻、辣、烫,这呼吸就接不上了。他一个蹦子跳起来,拿出吃奶的劲,想从火帘子里钻出去,刚近火帘,眉毛胡子就被拔了似地一疼,袍子也着了火,牛鉴就地一个打滚,滚到了里间的墙角,心里叫:天爷,今个被火化死娃娃了。也是人急了,啥也能做得出,牛鉴肩上攒劲,朝后墙撞了过去,只听得号棚顶丝啦啦乱响,那地皮也蹋陷着,“轰”地天地一陷,牛鉴四脚悬空,随一房的瓦砾、木石坠到了地下。
他醒过神时,发现自己掉进了个地窖,仰面躺在一堆莲花白菜的空隙里,并未被木石砸着。牛鉴爬起身,借着明明灭灭的光,上了石阶,钻出了地窖。跑出了厨房门一看,牛鉴吓得大张了口,喊不出话来。厨房也是火烧了大粱,一片红光。他出门一眨眼间,房就蹋了。只见几个时辰前好端端的考棚,自第八号起,一溜子烧到了二十三号,火势伴了风势,把小半片考棚卷到了熊熊火海中。主考大人的棺材烧去了后隔板,冒着烟。一圈军人长矛端起,围住了起火的号间,更多的闲杂公人,提着桶子,有气无力地泼水。二十三号以外的号棚,加了警戒,秀才们被死死地盯住不敢出来。布政使老爷跪在火海前,一边哭一边磕头:“得罪火德星君了,得罪火德星君了。救我大清的人才哇,快哇,水哇。”
等火救灭,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牛鉴在灰尘中打滚,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我的卷子哇!我的举人哇!”被烧成焦炭的一具具尸体陆续抬出来,摆在棺材前的空地上,公人请按察使大人前来验尸。那按察使长得圆头胖脸,是个旗人,清点后,说:“十四具。通知州县抚恤吧,合该是这些人犯不清白,叫鬼勾去命了。”看护牛鉴的两个兵知道他是个大官,跪过去说:“大老爷,小的看护的是第十五个啊。”按察使看了一眼疯疯颠颠的牛鉴,惊道:“他咋没死?叫什么名字?”牛鉴被两个兵倒提腿扯过来,可是,牛鉴却记不起绝处逢生的经历,胡言乱语着。按察使沉吟一阵,说:“可怜这疯汉卷子烧了,空考一回。不过,这场灾难,朝廷自有抚恤的款项,疯汉的情况,本官自会上禀的,至少下届优待疯汉。”
酉时终于到了。大门开锁,两衫钉门缓缓被打开,牛鉴恍惚看到死去的大座师先被人拿麻绳绑出个坐姿,四个外帘官擎举着,像举了个木偶似的,缓步走到棺材前,并不入殓,却是把死人又拿麻绳层层绑在棺材盖上,两腿骑了棺。一声炮响,八个外帘官扶起棺材,一步步朝大门走去。旁边几个公人悄悄说:“先人手上听人说骑棺出龙门,不期望,我等好有眼福,经见了一回。”牛鉴听了,也拍着手笑,说:“骑棺好,好。”至于那烧焦的十四具尸体,一伙公人拿白布包裹了,抬在门板上,开了侧门,放行出去,传各相关地方官员拿去入殓。
武威县的秀才们早在考棚就听到这个凶信,出了贡院门,见墙上贴出细报,知道牛鉴的号间也被火烧了,幸亏人活着,惊得个个吐舌头,都聚合一处,大喊着折进贡院来寻找牛鉴。那牛鉴呆坐在他号间的灰烬上,手里拿着翻挖出的一角卷子,在自言自语,尽说些奇怪的话,仿佛是个巫师。大伙拉起牛鉴,拿手在他眼前晃晃,牛鉴的眼还是不眨不眨地直着,冒着骇红的光。没奈何,借了个门扇,把牛鉴抬出了贡院的门,出门时,牛鉴忽然傻笑一声:“骑棺出门了!”
牛鉴在甘肃会馆安歇了七八天,喝了几剂安神散汤药,才逐渐康复了。那时,秀才们每天去贡院门前等捷报,到了九月头,还久久不出榜文。牛鉴对武威县同行者说:“同学们且等捷报,我好生没趣,今个别过你们,先回武威了。”不顾挽留,牵了瘦驴,作揖八个,头也不回地独自朝西走了。
极度欣赏,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