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定要执行神谕，那么就选择我吧！”姑姑说那是母亲对族长说的话。
　　 族长起先并不同意，但因她的坚持，她最终仍是成为那几千年里第一个被赐死的人。
　　 “篱落，你要好好活着，要代替我守护羽族。不要恨他们，我不是替别人死，也不是替你死。这是羽族的宿命，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母亲在临死前微笑着对她说。
　　 父亲一直沉默地望着母亲离开的方向，那个时候的森林也是那么绿，绿得动人心魄。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死亡现象便终结了。而族长似乎明白了个中缘由，在选择对翼族执行神谕的时候，都是选择法力相对强大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赐死两个人借以维持这种平衡。只是，这样的和平没有走向永恒，战争便开始了。
　　 紫云山终于只剩下呼喊声和某种术法爆裂的声音，远的近的，它们一齐钻进篱落耳朵里，让她觉得恐惧。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却瞥见森林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所处的位置走了过来。她仔细看了看，来人竟是一个人类的小孩。
　　 看见她的身影，男孩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这才低声问道：“你是谁？”
　　 篱落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见她不准备对自己出手，男孩又朝前走了几步。
　　 “不要过来！”篱落忽然喊了一句。
　　 “为什么？”男孩疑惑地问。
　　 篱落并不解释。沉默了半晌，她再次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兀自出神。
　　 男孩疑惑地向前走了一步，还不待篱落阻止，结界的力量便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光圈，然后将篱落和近旁的小屋笼罩在内。瞬间，这股力量将男孩弹了出去。
　　 男孩重重地摔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他仔细地打量着篱落，这才仔细看了看她周围的境况。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男孩又问。
　　 在男孩眼里，篱落只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而这样的孩子本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
　　 篱落望了男孩一眼，依是不言语。
　　 男孩静静地走到结界附近坐下，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像是在陪伴她。
　　 “你害怕吗？”见他坐了许久，篱落转而问了一句。
　　 “不。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上来。那些人说要侵占这里，这样就可以得到永生。他们应该都来到了这里才对。”男孩转过脸望了望来时的方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们，渡过了莫河？”篱落有些惊讶。
　　 “莫河是说那条黑色的河吗？”
　　 “嗯。”
　　 “我们确实经过了一条黑色的河。我是偷偷跟着他们过来的。那条河只是颜色比较奇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男孩望着篱落如是说。
　　 莫河没有保护他们，篱落觉得诧异。不，如果莫河真的会吞噬所有入侵者，那么一开始就不会有人死。她突然惊愕地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很想去森林里看看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男孩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远处渐渐传来了脚步声，听得出，来人走得很急。男孩警觉地找了一处草丛躲了起来，而后人影便来到了篱落面前。
　　 “落，你有受伤吗？”流云走到篱落面前紧张地问。
　　 “没有。”篱落见是流云，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
　　 “冥玄已经开始寻找存活的人了。他说剩下的翼族人都去了叶盟国……”流云露出一脸忧伤。
　　 “是要去为死去的人报仇吗？”篱落仰起脸问。
　　 “嗯。”
　　 “也许那只是在发泄内心的不满，比如对羽族的仇恨，还有对我的仇恨。或者，与其等着被赐死，不如这样比较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生或者死的权利。”篱落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她知道父亲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现在森林里的声音已渐渐淡下去，他却没有回来。
　　 “落……”
　　 “那些人……都死了吗？那些……渡过了莫河的人。”
　　 “嗯。冥玄也不知道为什么莫河最开始没有保护紫云山，而让敌人那么轻易地就来到了这片土地。族长知道那些人轻易渡河之后，下令将所有战死的族人遗体都投入了莫河中。之后，莫河的力量似乎又恢复了，所以叶盟国后来准备渡河的人都被河水吞没了。冥玄说莫河的力量还在增长，现在大约只有他和倪虞可以自由进出。”
　　 “所有遗体……都沉入了莫河？”篱落忽地站了起来，盯着流云惊恐地说。
　　 “嗯……”
　　 “你是说他没有回来是因为他也沉入了莫河？”篱落呆呆地望着流云低声说。
　　 “嗯。”
　　 “死了，也还是要在一起，连见最后一面都不能了吗！”篱落扯起嘴角笑了笑，泪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落……”流云低低地呼唤了她一声，见她颓然坐在地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几乎是冥玄和倪虞养大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模样，所以他无法了解她的感受。
　　 森林里越来越静，风携来不远处的血腥气味，搅得人心里越发难受。
　　 流云试图对篱落说些什么，不料草丛里蓦地钻出来一个男孩。他看了流云一眼，而后又转过脸望了望篱落。
　　 流云“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向前猛地跃了一大步，而后朝男孩的咽喉刺去……
　　 “流云，住手！”篱落忽然喊了一声。
　　 流云来不及收手，瞬间，剑刃划破了男孩的脸，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落到脖颈。
　　 “为什么不让他杀我？”男孩盯着篱落如是说。
　　 “你不是叶盟国的人。”
　　 “你……怎么知道？”男孩面露疑惑。
　　 “你没有剑，而你腰间的古玉是巫师的象征。”
　　 “是巫之国的人？”流云疑惑地望着面前的男孩，渐渐放下了戒心。
　　 顿了顿，男孩适才缓缓道：“巫之国曾和叶盟国签订了盟约，所以双方交换了孩子抚养。我留在叶盟国制约巫之国，而叶盟国的公主则被留在巫之国抚养。”
　　 “也就是说叶盟国倾巢而出之后，巫之国会派兵增员？”流云惊愕地说。
　　 “应该不会。”男孩说完低下了头。
　　 许久之后，男孩才又低声说：“我虽是继承人，但还没有重要到那样的地步。之所以交换，大概只是为了盟约。这样的时候，巫之国只会坐收渔翁之利。”
　　 听他这番话，三个人都不再言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森林里再次响起了脚步声。三个人同时转过脸朝森林里看，瞬间，一袭白袍的倪虞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倪虞望了男孩一眼，这才转过脸对篱落和流云说：“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我们要去哪里？”流云问了一句。
　　 “紫云山巅。冥玄回来之后，他会带你去别的地方。”倪虞如是说，转而朝篱落伸出了一只手。
　　 篱落望着她温柔的眉目，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顿了顿，她又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落，我是来接你的！”倪虞冲她轻轻一笑，然后张开了双臂。
　　 篱落定定地望着她。这个平日里从未曾与她说过话的人，她只从流云和冥玄那里听到过她的名字。她望着她身后收起的白色羽翼，脑中不由得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也许，她真的是来保护她的。篱落如是想着，也便缓缓朝她走过去。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冥玄会带流云去别的地方。你们要分开了。”倪虞望着篱落温柔地说。
　　 “为什么要分开？”流云突然问道。
　　 “冥玄会告诉你的。现在我们回紫云山巅。”倪虞转身摸了摸流云的头发，将他拉到篱落面前。
　　 “要丢下他吗？”篱落望着倪虞如是说。
　　 “他……叫什么名字？”倪虞仔细地打量着男孩，不由得问了一句。
　　 “藏青。”男孩答道。
　　 “似乎和巫之国的王子同名！”倪虞走到男孩面前低声说。
　　 男孩低着头并不答话。
　　 “想回去吗？”倪虞笑道。
　　 “回到巫之国吗？”男孩惊喜地问。
　　 “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能力了，我会送你渡过莫河。”倪虞冲着男孩笑了笑，转而拉着篱落和流云往前走。
　　 望着他们的背影，男孩也紧紧跟了过去。
　　
　　 篱落缓缓睁开眼，眼前仍是黯淡无光的牢房，空荡荡的感觉静得可怕。触摸着冰冷的墙壁，就如同抚摸当年的森林一样让人觉得寒冷。她坐在墙角，头轻轻地靠着墙壁，脑中再度忆起紫云山上的那一夜。
　　 通向紫云山巅的路尸横遍野，那些被法术杀死的人已经看不清面容，只能依稀辨得清手脚和身体。破碎的白袍在风中飞舞，鲜艳的红色异常醒目，曾经宁静的森林里弥漫着咸腥的味道，让人觉得恶心。
　　 倪虞一直走在前面，而藏青则一直跟在后面。彼时的紫云山除了风声便只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大家都不言语，枯枝断裂的声响在森林里传出很远，仿佛心中刺破的记忆，再也无法修复……
　　 藏青隔日便来看望篱落。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牢门外望着黑暗中的她，一如多年前她在结界中的那个时候，他也是那样静静地望着。
　　 “你想要我怎么做？”篱落坐在角落里幽幽地问。
　　 “我也不知道。”藏青轻轻答了一句。
　　 “和羽族通婚？或者占领紫云群山？”篱落静静地笑了，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藏青没有回答，也或者是他默认了。
　　 “你应该把我好好关起来，用蓝靛石。”许久之后篱落才又缓缓道了一句。
　　 “你不想走吗？”藏青低声问。
　　 “是你不希望我走。”篱落说完旋即笑了，眼神依旧冰冷。
　　 “这是国王的希望。”
　　 “那么你的希望呢？”似是刻意要他说出心底的想法，篱落如是问了一句。
　　 “身为巫之国唯一的继承人，我的使命只是让你来到这里，然后留下你。”
　　 “你说，那个时候如果师父没有带你离开紫云山巅，你最后是不是会跟我一起留在那里呢？”篱落笑了笑，转而问道。
　　 听到这句话，藏青怔忪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望着黑暗中篱落模糊的容颜，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那个时候倪虞问过他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他也曾犹豫过，但最终仍是决定离开。他是巫之国的继承人，当初叶盟国以公主作为交换和巫之国定下盟约，不论他们各自的想法是什么，他始终属于巫之国。他不只是继承人，也是国王的软肋，纵使国王不过是他的继父。也许在他身陷紫云山的时候国王不会以卵击石选择与羽族为敌，但只要他的野心还在，那么终有一天他仍会选择同叶盟国走一样的路。如果是这样，他不如选择离开。
　　 “或者你可以选择留下来，和我一起。”藏青皱着眉头如是说。
　　 “你从来都不曾看清我的模样，所以你一直以为我是羽族人，否则你也不会惊讶于我的紫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低垂着眉目的人类男孩，我们从无数尸体上踏过，然后一起留在紫云山巅。后来他走了，所以他给我的记忆也从此终结。也许你并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只是记住所发生的一切，而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你要找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羽族人，而不是我这样的怪物。”篱落说完轻轻笑了，转而把脸贴着墙壁闭上了眼。
　　 “我……并不是你说的这样。”藏青紧紧地抓着牢门低声说。
　　 “生命可以轮回又有何错呢？就算我们在一起也不会诞生银发的孩子，巫之国的王都也不可能迁到紫云山，你依旧无法满足你父王的愿望。”
　　 “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你觉得倪虞让你留在紫云山巅也是为了延续羽族？”藏青拧紧了眉头痛苦地问。
　　 “你以为不是吗？师父纵然是对我好，但是你并不知道，羽族本就是不存在感情的。羽族之所以被称为神之后裔并不仅仅是因为永生和术法。羽族和人类通婚不过是顺应了人类的期待，也是为了种族的延续。有了银发就注定要为羽族奉献一切，永远都不可能有自由，只有当神谕降临，才可能会有选择死的机会。”
　　 “所以……你才说流云和你是不同的？”
　　 “流云不是羽族人，即便现在羽族没落了，他们也不想要他。冥玄现在大约已经在紫云山巅了，而流云回到他曾经的地方之后就会做出选择。或者他可以选择和绫缊一起度过几十年的生命，而最终他仍是无处可去，也只能回到紫云山。我答应过他，会守着他死……”篱落说完苦笑了一下。
　　 “那么你是为什么……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
　　 “为了阻止即将到来的战争。如果失去了继承人，巫之国就会面临政变。”
　　 “原来你是来杀我的，而我居然会不忍心给你施加蓝靛石。”藏青的声音在牢房你久久回荡，苦涩的笑让他的声音显得凄凉。
　　 “如果你愿意留在紫云山，也可以不必死。”
　　 “如果你曾经求我留下，或者我会答应。如果你现在跟我说你希望我活着，我也愿意跟你走……”
　　 “我不能帮你选择。”
　　 “你终究是无所谓我的死活。也罢，现在我只是巫之国最强大的巫师，即便没有我，国王也有办法稳定朝政。继承人总会有的，只是，大概没我这么听话这么容易操纵。”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杀的是王呢？我突然想到这样更直接。”篱落蓦地笑了。
　　 走到这一步，她突然明白了师父之所以任由一切发生的原因。冥玄把叶盟国的公主养在身边，又让流云好好照看她。即便他清楚地知道流云被擒，却仍然费尽周折让倪虞遣自己出门营救。从始至终师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杀死国王，只是，师父不能确信藏青的想法，所以让自己用这种方式来了解藏青继承王位后会不会对羽族造成威胁。只是，她依旧不明白冥玄为什么要刻意让她和绫缊碰面，如果只是为了让绫缊引她进入圈套，让她和藏青碰面，那也太简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