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大路家的帘子上，编了一只鸟，是用黑色的毛线编到藤条里去的，那鸟说麻雀不是麻雀，说燕子不是燕子，但还是让大院里的人家着实羡慕了一番。他家的门开着，里面乱哄哄的，许多人说话，还有音乐声，曾小天便撩起了帘子，窄小的木茶几上放了一个像收音机一样的匣子，几个人在随着里面播放出来的音乐扭腰，扭屁股，代大路站在一旁张着大嘴笑，曾小天拉了代大路一把，他便出来了。
　　 曾小天问：“他们在干什么呢？”
　　 “放着磁带，说是跳舞，哈哈。”代大路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声，边笑还给曾小天学里面人的姿势，曾小天也笑了。
　　 “什么是磁带？”
　　 “就是录音磁带。那个录音机可好了，还有记数器，你要它转多少下它就转多少下，奇怪着呢。”
　　 他俩正笑得不亦乐乎，大人从大路家出来了，脸红扑扑的，头发让汗水贴在了脸上，好象刚劳动了一场。大路朝小天做了个鬼脸，两人便跑开了。
　　 吃饭的时候，都端着碗到院子里来吃，代大路看着曾小天碗里的饭，说，“咱换着吃吧，我不想吃大米饭。”
　　 代大路是独生子，他的父亲在北京当兵，好象是个营级干部，家里条件明显比曾小天家优越，曾小天对于大米这吃食，还陌生的很，他只看到大路碗里白白的米，绿绿的菜叶，再看看自己碗里的面条，便答应了。他们躲在没人的地方，也不说话，一通猛吃。代大路说，“你妈做的饭真好吃。”眼里还有一种向往的神情。曾小天没说话，从大路手里拿过碗便跑回家了。
　　 那些米饭，在下午天尚早的时候，很快让曾小天饿起来。曾小天觉得米饭也不是很好吃的食物，他不羡慕代大路家的生活，甚至代大路擎着一个艳红的大苹果，边吃边抹鼻涕，他都觉得他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代大路说，“我妈让我长大也当解放军，你想不想？”曾小天看了看他，跑开找了块小石头，开始认真地踢着走，他看到自己的鞋尖上母亲新补的补丁上，有一个小小的麻洞。
　　 五月天热了以后，曾小天穿了件新衣服，说是新衣服，其实不过哥哥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泛了黄的白衬衫，把小天的瘦屁股都盖住了。鞋还是那双，又换了块新补丁。天长了，放学后曾小天照例还是要磨蹭到天微微黑下来的辰光里，站到照相馆的橱窗前。橱窗里新换了照片，他看到哥哥穿着工作服，脖子里裹了一条白毛巾，黝黑的脸，明亮的眼，散发出一种迫人的光芒。哥哥的相片占了橱窗很大的空间，他看照片的时候，便需要仰着脸，哥哥的目光向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曾小天怎样的姿势，都碰撞不到他的目光。在橱窗里，哥哥的目光是深邃的，绵延的，悠长的，好象他整个人，都成为一首有韵味的诗。曾小天从没见过哥哥这样的表情。他总是被哥责骂，哥不高兴的时候，会将他整个人搐起来，他吓得眼里泪汪汪的。哥哥在工厂里也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许多人都不敢招惹他，只有他师傅可以将他拿下。他回了家，也常常跟父亲对抗，他们是一样的人，都是一句话都能将天捅个窟窿的人，都是天王老子，又刮风，又打雷的，眼看得就是一场暴风骤雨。只是，两个天王老子遇上了，家便成了战场，家庭里的其他人员便成了遭殃的人。所以，曾小天很惧怕哥哥，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使自己在他的眼界中消失不见。可是，照片上的这个人，却如此和蔼可亲，优雅而使人觉得可信赖。天黑下来的时候，哥哥的照片在橱窗里成为一大片黑黑的影子，这让曾小天觉得很可惜。他喜欢照片上的哥哥，他觉得如果哥哥真的是那个样子，该多好啊。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央求他给自己做玩具，陪自己玩，或者带自己去人民饭店喝肉丝汤。
　　 人民饭店里的灯光依旧是晕黄的，没有多少人，曾小天把脸凑在人民饭店的红窗户上向里看去，真的看到了哥哥在跟一群人喝肉丝汤，他们的神情里有一种孤傲和不屑的东西，好象全世界只有他们能喝得肉丝汤似的，可是即便他们真喝着肉丝汤，那些氤氲的热气也无法让他们的眼神温暖饱和起来，曾小天总觉得他们的眼睛很空，很冷，狠散，就像冬天没有火的空屋子，需要许多许多的热气和家具来填充。曾小天咽了口唾沫，试图把所有的馋贪全咽下去，也把他们空荡的眼神咽下去。他离开窗户，觉得照片还真是个不错的东西，它可以使人的面目和性情在某一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为自己秘密的理想而感到骄傲。虽然他依旧馋着哥哥面前冒着热气的肉丝汤，但他知道，如果他可以成为照片中的人，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五月末，曾小天就整整十二岁了。十二岁是个人生的第一个坎，意味着一个人走向新的辰光，母亲破例给他炸了油糕吃，他端着碗到院子里找代大路，代大路这次依旧是大米饭，他们俩都没说交换的事，其实，即便代大路要求换，曾小天也不会换了，他觉得还是自家的饭最好吃。院子里许多年轻人在吃饭的时候都在交流跳舞心得，偶尔站起来还示范几下。
　　 哥哥的头发留的很长，脱了军便装，穿了一条喇叭裤从大院的门口进来，父亲一抬头，看到哥哥的样子，放下碗，抓了木棒便跑过去打，哥哥扭身逃跑，喇叭裤使他飞奔的身体看起来象一只大鸟。哥哥一会再回家的时候，喇叭裤到是脱了，眼睛上却挎了一副大大的墨镜，看到父亲，摘下来揣兜里了。父亲的眼光里冒着火，好象随时都要喷出来了，毕竟是眼睛，不是火山，到底还是没有喷出来。
　　 没有生日礼物，曾小天觉得，家里能安静地吃顿饭，就是最好的礼物了。父亲推车走了一段路之后，又返回来，小天小天地叫。母亲的帘子终于在夏天来临之前编好了，很普通的样式，但足以使它的作用发挥到极处。曾小天从帘子下面钻出来，黑子也摇着尾巴也同他一起走到父亲跟前，曾小天低着头，看着父亲蒙着灰尘的皮鞋，而黑子仰着头摇着尾巴看着父亲缓和的脸。
　　 父亲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拿出五毛钱，摸摸曾小天的头，说：“小天，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孩子了，来，这是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曾小天在父亲的声音中听出了和气和亲近，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眼睛里有一抹温柔的光，正源源不断地洒在自己的头顶，他伸出手，不由自主地说：“谢谢爸爸。”父亲转过身，一步跨上了自行车，背影无言。
　　 黑子叫的厉害，把邻居们都叫出来了。家门口进来两个穿白衣蓝裤大沿帽的公安干警。哥哥新买的录音机里邓丽君正软绵绵地唱：……喝完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哥哥坐在沙发上抽着烟，醉酒般头微垂着，脚在地上打着拍子。一个干警走过去便把录音机给关了。哥蹭地站起来，长头发遮住的冷眼里冒了火星，可是这火星只闪了一刹，便暗淡下去。
　　 “你是曾伟天吗？”
　　 “是。”哥哥复又低下头，手里的烟扔到脚下，原本擦得锃光瓦亮的火箭头皮鞋尖上，染了一片灰，那灰就像一个胎记，于是一只带胎记的皮鞋便踩在一枚快要熄灭的烟头上，拧来拧去。
　　 “你跟我们走一趟！”
　　 母亲冰冷的手楼着小天的肩膀，他们同时感觉到干警的话语是如此苍冷无情。
　　 “为什么？”曾伟天的底气明显不足，但他还是傲慢地盯住了某个干警的面无表情的脸。
　　 “你跟霍小艳，是不是在区建东家照过相？”
　　 曾小天看到哥哥这次彻底低下了头，好象想把整颗头压到胸膛里面。从他胸膛里很深的地方，发出一个音节：“嗯。”
　　 “你的行为有伤风化，跟我们走！”
　　 母亲的泪刷得一下子流了曾小天一脸，她浑身颤抖着，却不说一句话，到把她怀中的曾小天摇的左右摆动。曾小天看到哥哥的脸是那样的苍白，他的手腕上，瞬息多了一付明晃晃的手拷。黑子一次次地扑将上去，却一次次地退回来，他们都看着哥哥被带上了大院里停的那辆车，然后，快速地驶出去，社会主义大院流淌的垃圾黑水溅起在那雪白的车上，留下一些不干净的印迹。
　　 母亲哇的一声哭出来，顺着小天的身体瘫软到院子里，小天看到她的头发渐渐变得灰白，跟肩上的补丁成为一种颜色。曾小天不很明白，不过照一张相，为什么会有如此难堪的结果呢。
　　 新烫了发的代大路的妈顶着一个鸡窝脑袋对着小天家的院子指指点点，隐隐约约她尖细的腔调：“……听说了吧，老曾家儿子在区建东家跟一帮子人鬼混，照裸体照片被逮住了……”曾小天好象没听见似的，把母亲扶起来，回到了屋子里。
　　 曾小天终于走进了照相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了。之前他是胆怯的，在照相馆门口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在自己的理想将要实现的这一刻，他的彷徨和局促为什么会如此强烈。街上的人，在杨树的阴影里走过，没有人看一眼背着一个瘪瘪的军用书包，穿一件发黄衬衫，露出脚趾的曾小天，他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过一样。
　　 照相馆的师傅是个白头发的老头，他抬起头，以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曾小天。曾小天突然大声说：“照相！”
　　 惊得那老头忙起身相迎。
　　 曾小天把所有的布景都看了一遍，红花绿草的，亭台楼阁的，车船马轿的，最后他对照相师傅说：“不要背景，我只要我自己的样子。”
　　 于是，一个斜挎书包，神情缥缈的曾小天，便定格在一九八零年五月三十一日他整整十二岁的下午，身后，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