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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浏阳河传(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25发表时间:2013-05-22 09:44:47


   又到了第二天,文娭毑上午11点半就吃过中饭,儿子中午在单位不回,她可以随便处理,吃个八成饱,剩的要不倒掉,要不让它继续剩着。吃完饭,她到床上躺了一个小时,然后精神饱满去活动室奔赴中午1点准时开始的麻坛盛会。这样稍作调整,文娭毑与昨天判若两人,她每一盘都打得滴水不漏,神完气足,不到一个小时就赢了20元。这到了她“潜规则”的上限,她略一犹疑,张姓妇女马上连续三次自摸,让文娭毑损失惨重。她毅然决定暂时撤消“潜规则”中的赢钱上限,又全身心投入到牌局之中。打到下午5点收场,文娭毑大获全胜,赢了41块钱。
   接下来的一周,文娭毑天天赢钱20元以上,在张姓妇女面前占据压倒性优势。张姓妇女开始逃避文娭毑,试图不和文娭毑一张桌子,但中老年团队同心同德,每次总是使出花招,让她和文娭毑同桌。几位娭毑生怕文娭毑中途心软,状态下滑,前功尽弃,经常晚上去文娭毑家里跟她打气、助威。文娭毑在长期的实战经历中,也慢慢总结出越来越多的诀窍,她由单打独斗进而学会了与另两位娭毑联手,将张姓妇女打败。这种联手,没有事先安排的暗号或者机关,老年人不会有这种职业赌徒的恶习,而是在长期的牌局中所形成的互相了解与默契,是一种技艺的实质性提升。
   一周以后,张姓妇女便只输不赢。文娭毑和她的同伴们痛打落水狗,一连七七四十九天歼灭战,让张姓妇女真的输得要脱裤子了。她当然不会真脱裤子,突然有一天她没有来打牌,从此再没有来了。奇怪的是,她不来打牌,小区里面也从没再见过她。娭毑们推测,她很可能不是这个小区的。过了很久,文娭毑仍对当初那样处心积虑对待张姓妇女存着歉疚,她觉得过分了点。周娭毑说:“妇人太刻薄,才有那样的结果。”而文娭毑认为,一个真正不刻薄的人,嘴里压根儿不会吐出“刻薄”这个词儿。于是,她重新捡起了她的“潜规则”,而且发誓,无论如何,永不改变这个规则。
   吃过晚饭,是散步时间。如果不下雨刮风、打雷闪电,中老年团队总要结伴散步。散步最好的去处无疑是小区前面的浏阳河堤。浏阳河进入长沙市地盘后,由于抗洪和美观的双重需要,市政府把河堤进行了修缮。又由于浏阳河没有真正进入城区,而是挨着城市的北边汇入湘江,所以它没有取得市内河(像湘江)那样高规格的待遇。湘江两岸铺着大理石,砌起白玉栏杆,做了音乐喷泉,修了广场,移了无数棵在山里长得好好的大樟树,尽其豪华地打扮成一个美仑美奂的“风光带”。每个夜晚,风光带里挤满市民和游客,他们对着湘江呵气、叹息、吐痰、打喷嚏、骂架、流口水,不一而足。湘江在长沙市区的这一段本来是最美丽的,如今却最乏味、最喧嚣、最混账,宛如一截正在发炎的盲肠。
   浏阳河因少一份幸运而多一份福祉,暂时没人拿大理石和水泥来为它整容,没人从山里移来花木为它化装。它素面朝天,加高的堤坝撒满从河里捞上来的鹅卵石,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踢着那些石子,仿佛整个大堤都在脚下生动着、活跃着。堤两边全是野生的花草,不高,却茂盛。蒲公英最多,瘦瘦的杆子擎起一只只小手,每只手心里长着一朵好看的花,或黄,或白,到了秋天,这些花吐出一团雾般的白絮,这白絮乃是自然的尤物,最好作“缠绵”一词的注脚,却经不住一阵风的挑逗,在轻扬中堕入尘埃,让人起一种时光零落的惆怅。青蒿次之,齿形叶一丛丛散开在地上,它只比青苔高一点,因受地气的滋润,绿得那么恣肆,没有一丝杂色。青蒿的朴质里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清高,这一点也和青苔相似。青苔用“滑”来对付那些轻薄之人,青蒿的汁液里则含着一股独特的青涩,为常人所不喜,倘能爱好品味这青涩,它将赋予爱好者沉潜的气质与淡泊的情怀,这是一种直接来自大地的东西。上世纪六十年代过苦日子的时候,文娭毑吃过这种青蒿做的粑粑。那时,浏阳河两岸的青蒿叶全被摘光,连兜子都被拔出来熬汤喝。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粒粮食,好多人走着走着倒在路上再也起不来。外面看不到人,都在屋里坐着,说话低声细气,生怕耗掉了仅有一点元气;一出门便直奔河堤山墈,扯树叶,剥树皮,为好不容易发现的一蔸青蒿或野薯藤大打出手。文娭毑正是十七八岁的好年华,可怜瘦得像根竹杆,还得到处为全家人找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她目光精亮,每次看到一块充满狐疑的地,觉得会有点名堂,刨下去总能得到上年度遗落的洋姜、花生或红薯根。她有一个重大发现,喝水能饱肚子。但弟弟和姐姐、妹妹都不喝水,她把食物让给他们,自己趴在河边,用手捧了水往嘴里灌,甜丝丝、凉沁沁的,有时喝得打嗝,水从胃里返上来回到嘴里,还是甜的。她一天要到河边喝五六次水。她像一只水罐,朴质中内敛着生命活跃的光彩。有一天姐姐笑她,你那样喝会胀破肚子。她答道,你见过被水胀破的水罐吗?另有一天,她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本是浏阳河的一部分,河水从她身上哗哗淌过,那才叫舒服呢。
   这几年,儿子一直跟她订了《保健报》,有文章极力推荐青蒿、蒲公英,它们属于有很高保健价值的野菜。青蒿清肝润肺,蒲公英降脂脱毒。她信。因为她记得,她的外公喜欢生吃青蒿,用清水洗净青蒿叶后,直接放到口里咀嚼,嚼得绿色汁液从嘴角流下来,沾到衣上,那色怎么也搓洗不掉了。她的外婆经常埋怨外公,但外公照嚼不误,他活到了87岁,无疾而终;外婆却在73岁那年死于肺心病。搬来小区不久,文娭毑散步时发现堤上有这么多青蒿和蒲公英,喜不自胜,回来告诉儿子,问他愿不愿意吃这些野菜。儿子说,好啊。文娭毑犹豫地说,蛮苦啦。儿子答,人生百味,苦是其中重要一种,不能吃苦,如何做人?这倒是大实话,儿子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他跑得远,读得多,写过很多作品;但他这么懂得苦,还是出乎文娭毑的意料。
   文娭毑十分高兴,她想到野菜不仅保健,而且顺便省了不少平素买小菜的钱,算是发了一笔意外的横财,不禁眉开眼笑。四月,趁了年头纯净的雨水,青蒿和蒲公英开始绿意盎然。文娭毑摘了其中新鲜柔嫩的叶片回家,早晨用青蒿和糯米粉做粑粑,打个鸡蛋放到里面搅拌,为了味道好,她先用油煎,儿子说这已经吃不出青蒿味,成为美食了,还是蒸吧。蒸出来的粑粑青气重,儿子满意,文娭毑反倒心里一咯登,不逐美食,偏好青气,这孩子有点怪哦,莫不真成书呆子了?
   可即便是个这样“偏好青气”的书呆儿子,第一次吃蒲公英时,都把舌头吐出来尺把长。蒲公英是炒着吃的,像炒白菜一样。不同的是,白菜炒几下就疲沓了,舀到碗里软不拉叽,吃起来口感很好;蒲公英猛火猛炒,那叶子仍然青亮亮、直挺挺的,和摘下来时毫无二致,落到口里它也毫不屈服,喷出一股类似杀虫剂的怪味。所以,儿子吃第一口显出很难受的样子。随后,儿子大口大口吃起来,像吃白菜。文娭毑心疼地说,不要霸蛮。儿子说,我们本是南蛮,蛮就是我们的本性。文娭毑说,我明天买白菜去。儿子说,吃过蒲公英后,我已经看不起白菜了。于是继续吃蒲公英。文娭毑和她的儿子每天早餐吃青蒿粑粑、晚餐吃蒲公英,可以一直从三月持续到六月。
   文娭毑散步时摘野菜的举动,不可能不引起其他同伴的关注与效仿,周娭毑、廖娭毑、刘娭毑也纷纷摘了青蒿与蒲公英回去。然而,第二天她们莫不对二者的异味发出声色俱厉的控诉。廖娭毑是四川人,儿子在附近一所军校教书,她特别苦大仇深:“我媳妇夹了一把蒲公英,才进口,就吐得一塌糊涂,吐出来连胆汁都是绿的。”刘娭毑在旁边轻声说:“胆汁本来是绿的呢。”接着高声叫道:“你没看见我,还没进口,在嘴巴边上,胃里面就像黄鼠狼打洞,难受得不行,那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周娭毑平时嗓门最大,这回却不做声,廖娭毑问她:“你没吃呵?”周娭毑说:“碰巧昨天我女儿来了,我说你来得正好,有野菜吃。我女儿说,野菜不能乱吃。她拿着扔掉了。”廖娭毑羡慕地说:“你走运,幸好没吃。”文娭毑听了几位同伴的对话,只是笑着,看到有鲜嫩的叶子,上去小心翼翼将它们摘到手心。等她们控诉完毕,她跟她们讲《保健报》上的文章,讲儿子吃青蒿和蒲公英的趣事,几位娭毑听得入迷,不觉手心里各握了一把鲜嫩的叶子。
   廖娭毑退休前在四川教书,是一名音乐教师,每当到浏阳河堤上散步,都要清一清她那民族唱法的歌喉,声情并茂唱一曲《浏阳河》:“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文娭毑年轻时当地一段时间代课教师,但她不善歌,只会欣赏,等廖娭毑唱完,她认真评价道:“你的歌唱得好,唱得有感情。我们有感情,但我们唱不好,因为我们的嗓门打不开,好比有扇门生了锈,怎么也打不开,感情憋在里面出不来。你的打开了,感情都出来了。”她告诉廖娭毑以及其他娭毑,她的老家在浏阳河上游,她在那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孩子,浏阳河的九道弯她都了如指掌,第一道弯离她的老家仅三里地,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车,水车又名“筒车”,把一个个竹筒绑在车架上,车轱辘一转,竹筒就从河里舀了满筒的水传输到枧槽里,再由枧槽转运到水渠,由水渠送到各地农田里去。文娭毑说,水车也会唱歌的,而且是永无休止地唱,不知疲倦地唱。廖娭毑问,水车唱歌好听不?文娭毑说,好听,我是听水车唱歌长大的。廖娭毑问,水车唱歌也是民族唱法吧?文娭毑说,它应该是劳动唱法,它一边唱歌一边劳动,歌声一停,劳动也停了。我儿子写过一篇浏阳河的文章,发在晚报上,他说水车和人不同,人是劳动停了才唱歌,有时还要穿上西装领带,脸上要搽粉;水车从不,它永远穿着一件粗布旧衣服,永远不求整齐和高亢,它总是低低地、慢慢地倾诉着自己。我认为他写得很对。其实等他长大时浏阳河几乎没有水车了,他7岁那年和姐姐一起玩水,掉在水车下面差点被卷了进去。那是河上最后一架水车。1988年春夏之交一个深夜,狂风大作,像发癫的巨人把手猛扫过去,房子倒得无声无息;闪电拉开架势,东霍霍,西霍霍,地像抽筋一样抖个不停;雷公则在闪电的隔壁推磨,大概是被闪电关着禁闭,手上磨洋工,嘴里还要发出粗重的埋怨声。过了一晌,天上硬是被闪电鼓捣出一个大窟窿,暴雨和冰雹倾盆而下,整整那个晚上没歇气。第二天,哪里还有浏阳河!满世界都是水!水车连影子也没看见。坳背宋三爹说,它在浏阳河服役三十多年,太上老君接它到天河当水车神去了。
   廖娭毑把头低下来,没有做声,似乎脑海里在想着那古老水车的样子。大家一时静了,河面上一只白色的鹭鸟上下翻飞。周娭毑终于打破这沉静,她说,每天都看见这只鸟,好像再没有第二只。刘娭毑问,其余鸟到哪里去了?晚上这只鸟住在哪里呢?他们一齐望着那只鸟,鸟的白色在傍晚渐渐加浓的黑暗里迷失。一只鸟,从没看见过它的同伴,从没听见它叫过一声。它是否已经失去了它的歌声?在一只鸟的参照下,河面显得更加阔远浩淼。
   文娭毑在她的同伴眼里,是个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放得下的人。然而,她有一件心事始终没有跟伙计们主动讲过。她的儿子是单身。儿子曾经娶过媳妇,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年满六岁。四年前,也就是文娭毑和儿子搬到这个小区来之前,媳妇带着孙女儿离开儿子,离开这个家,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文娭毑虽然不动声色,但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很大。因为平时看上去,儿子和儿媳相处得不错,偶有斗嘴,并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离婚更是天方夜谭。她想起自己年轻那个时候,有多少夫妇天天骂破嘴皮,打得乌天黑地,当着冤头债主,也不会提“离婚”二字。如今年轻人,怎么一点音信不给,喊离就离了呢。儿子试图瞒着她,可一个麻雀窝大的家,突然走失一半人口,哪里瞒得住!她问儿子为什么,儿子讷讷地答道,天下雨,水断流,为什么?你别管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儿子在你身边就行了。她说,你一个书呆子,没人照顾如何行?现在我结实,万一我不好了,你怎么办?儿子诡秘地一笑,所以你要保证健康长寿啊。
   好长一段时间,文娭毑希冀媳妇带着孙女儿回来,就像到哪里去玩了一阵。她的同伴们不谙就里,不停地问,你媳妇呢?你孙子呢?她急中生智,撒了一个谎,媳妇去国外留学了,孙女放在外婆家带。但一年半载不见文娭毑媳妇和孙女儿的影子,伙计们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再不问那类近乎愚蠢的问题。在饭桌上,文娭毑跟儿子提起这事,意思想套套儿子的口气,看媳妇有没有希望回转,或者是否有新媳妇出笼。儿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你那些牌友问,就告诉他们真相,离婚又不丢脸。每次谈起这事,文娭毑吃饭味同嚼蜡,因为她要消化儿子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和一些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话。儿子要她说出真相,她认真分析,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原来的媳妇已不可能回心转意。其二,其二,其二,要不是新媳妇遥遥无期,单身日子仍得持续,瞒别人也瞒不住;要不新媳妇已成竹在胸,择吉日即可进门,瞒别人更无必要。到底是遥遥无期还是成竹在胸,分析到这里卡了壳,儿子不说多话,目无表情,任你软硬兼施,他反正石罗汉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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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不知不觉,就从少年到了白头,一如小说的主人公文娭毑。自小在河边长大的她,养就了一副水一样的柔和韧,也养就了她水一样的善良和淳朴。所有的日子,都在她脸上丛生的沟壑中远逝。而她的晚年生活,却在这流水样的缓淡中,过得风生水起。好在文娭毑跟蒲公英一样随心随性,虽跟儿子搬到城市,却没有其他老年人的焦虑和不适,反倒以她平和温柔的个性,让她在城市的一隅安然而恬静。文娭毑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但实际上又不完全一样。比如她去买菜,就会以自己的方式赢得贩者的尊重和喜爱;比如她打麻将,亦会有自己的准则和牌品;比如她散步时,总会比别人多了一些想法和思考;比如她侍弄的野菜,绝对会保留其独有的口感和清新;比如她独处时,她清寂的身影和眼神总会隐射出睿智的禅理……读完这篇文章,不知不觉已经喜欢上了这位发如白雪,却目明声亮的老人。她的一生,如水般清冽,如水般跌宕,如水般优雅而美丽。小说文笔优美,语言精炼,有着很深的质感和内蕴,推荐,共赏。感谢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编辑想;素心如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3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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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23 08:53: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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