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我知道不能睡觉，可是……我好累啊。”她无声地回答着。这漫无边际的黑暗，肆无忌惮地包围着她。
　　 都已经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是多久以前的绝望？那一种看不见天明的等待，明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自欺欺人地等待着。从记事起，就是这深入骨髓的疼痛——怨了、累了、委屈了、难过了，哪怕只是一时心急路走得急了，疼痛这个魔鬼就逮住了机会，撕开胸口从里面爬出，裸露出里面跳动着的心脏。不管心脏一次次脆弱的呻吟，残忍地把它从阳光底下丢进黑暗里面。
　　 她累了，在这一次次善意的谎言里面。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都是一个谎言接替了另一个谎言，而谎言的最终目的也只是想要她可以好好地活着。
　　 “不好，病人脉搏开始逐渐消失。手术要么还是这样进行，要么……”护士忽然大叫起来。
　　 “不，一切正常进行。”刘硕强行打断护士的话，他拿着手术刀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也只是一下。而后他使劲地眨动一下眼睛，沉沉地输出一口气，冷冷地说：“我相信咱家的默默，她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她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也不会让担心她的人再一次伤心的，绝不会。”
　　 你错了，你真的错了，这一次你真的错了。哥，你不知道当一个人生下来没多久，就开始被痛苦折磨的滋味。在那苍白的童年里，除了疼痛就是父母忧郁的眼神——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原本天真活泼的童年，蓄满了横七竖八的条条框框。
　　 那一年四季，阴雨连绵的天气，却是心中唯一的场景。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走向死亡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死亡，对于其他的人，也许没什么，因为他可以选择。他可以选择今天生，留下来看明天的太阳；他也可以选择去死，来一场华丽的瞬间失重的感觉体验。可是，我没得选择。我能怎么办？人家可以选择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可以选择活多久，也可以选择痛快的死去。
　　 我只能被动接受，被动承担。或许我可以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后死去，或许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已然不在这个人世。带着太多的来不及说出的话，来不及做出的事情，带着太多太多的遗憾，没有半点挣扎地离开。
　　 我，不能爱，不能心动，不能有任何感情。
　　 “默默，你不能死。难道你忘记了上一次你昏迷进院，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怎么会呢，没有忘记。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死，会成为一种奢侈，有时候想就这样悄然死去，可是忽然有一天，却明白活着成了一种奢侈，死亡成了一种罪过，不能活，也不能死。
　　 想活着，可是哪怕你再卑微，这天与地之间可以容忍风沙雨水，哪怕一粒看不见的尘埃。却纳不下一个人的卑微。它容不下你，却要矛盾地要你活着。
　　 当刘医生告诉她，七年前他告诉她的父母家里如果有六十万可以延长母亲半年的生命的时候，父母两个同时选择了放弃，只是因为他们希望可以把钱留下来给她做手术的时候，她忽然绝望地发现：死，也成为了一种罪过，活着却是那么的渺茫。
　　 这是母亲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延长我的命啊——但是，她自己的人生也在慢慢地走向灯枯油尽——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甚至连一次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任凭命运把她玩弄折磨。
　　 “默默，默默啊。”父亲抓住她双手的力道渐渐地加大，因为他感觉被自己抓住的小手正逐渐松软，逐渐转冷。他挺直了后背，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弯腿蹲在地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对不起爸爸，我好累啊，我不想让你担心，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您也累了吧，我不想再拖累您了。我再也不想这样苟延残喘下去了，像一条随时都会被折断枝蔓的花朵，一辈子都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我……我想睡了，好想好想。
　　 “不好，病人情绪逐渐平稳，血压、脉搏持续下降。医生，医生，你快来看！”护士再次发出求救信号，她希望医生在这关键时候可以做出一个快而正确的决定。
　　 这是一场关系到女孩生死，也同时关系着医生、医院名誉的重要手术。
　　 “不，没有结束。这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默默，相信咱家的默默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刘医生依旧固执地回答着，拿着手术刀的手却是颤抖着。
　　 他歪着脑袋，示意身边的人用手帕擦去他额头的汗珠，嘴巴里呼出的雾气跑出口罩迷蒙了他的眼镜片。
　　 她感觉全身的气力从血管化作一条条黑色的小蛇，顺着手指脚趾爬出，张牙舞爪地吐着蛇信子向空气里游移着散去。整个绷紧的神经，正一点点松懈下来，原先起伏的胸口，此时也渐渐平缓下去。耳朵里听见自己沉沉的吸气声，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翔宇，纵使坚硬如铁，亦有化铁为柔的时候，只是到最后绕指成柔时，已然不知可否继续。你不知道我这爱心疼的臭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来闹腾几下子。很多时候，之于生，却是种奢侈；之于死，却是种魄力。这世界之大真的是渺小如一粒尘埃；这世界之小，竟容不下一粒尘埃。我比尘埃还卑微，可是翔宇，我融不进你的世界。”她感觉此时自己正独自一个人躺在那里，一个聚光灯从头顶打来，将身体笼罩在光圈里，和外面的黑暗隔开。
　　 洁白的床单，静静地把她掩盖，全身上下散发着死亡一样的苍白。
　　 “翔宇，倾尽一切只为换得你一次回眸，万念俱灰只因为今生与你擦肩而过。失去了你，失去了世界。”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半空沉吟，呜呜咽咽的声音好似风嚎，却又像鬼魅一般在空气里飘忽不定。
　　 一颗心震颤着，疼痛着，深深的不甘和那种被机器碾压嚼碎的无奈，一次次的冲击着她的灵魂，一滴滴泪水终究是沿着眼角，绝堤般肆意着。
　　 “默默，很多时候，心是有裂缝的，稍不注意，就会碎了一地。与其卑微等待，不如华丽地转身。是怎么样的一种执着，势必要用一生来完成这完美的蜕变？默默，没有生的欲望，也就会没有死的恐惧，就让愤怒的火焰将你吞没，过往前程燃烧一尽吧！”另一个声音在四周回荡，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温柔，慈悲，满满的怜悯和心疼。
　　 她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不规则地开始慌乱着，开始不断地从脑海里搜索这个声音的主人。
　　 “活着不能没有希望，生活的斗争不能没有智慧。”是妈妈，终于，她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就是自己一直觉得亏欠的母亲。泪水更像决堤的河水，早已经不是一滴滴地坠落。
　　 “我落入红尘，你辛苦一生；离去，轮回，我默然一声‘来世，你是我，我是你，守护一生’。”她听见自己对空气呐喊着，然后又是漫长的寂静。
　　 “哎……”是一声深沉而又漫长的叹气，声音里满是她所不能体会的无奈和责备。
　　 “默默，离开，或者留下，都只是天性使然；来过，或者不曾经历，都是因为一切都在。”声音响起，她看见一个黑色透明的人影慢慢靠近仰躺在那里的自己。
　　 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默默，你不是一直说什么‘淡漠如烟，心似明镜，笑看沉浮，细品百态，赏红尘渐远，听细雨迷蒙’，‘闲时漫步庭外，看风起云涌，笑小月痴风’吗？”透明的双手紧紧地抱住女孩的身体，白色的被褥被双手慢慢从头顶揭开，女孩看见一脸苍白枯黄的自己，深深下凹的眼睛，高高隆起的颧骨，那两片干涸呲裂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可是我好累啊，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妈妈你不用自己的命换取我的命，那么今天死的人是不是就是我。或者我就不会遇见他，爸爸也不会为我担心，姐姐们也不会因为没了你而难过。你们的女儿那么多，我死了也只是暂时的难过，可是你死了，我们大家都难过。那么，为什么当初不是用我的命，换你的命？”她看见自己缓缓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扑进黑影的怀里，这么多年来的无奈，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害怕，以及失去母亲关怀的那种委屈一下子随着更加巨大的哭声而宣泄着。
　　 “默默乖啊，想通了，也就不疼了——再大的缘分，也是有尽头的时候，再迷惘的人生，也有起有落。”一声沉吟，伴随着无止尽的叹息，声音在空气里扩散，在她的耳朵里放大，再放大，到最后犹如一声闷雷，震痛了她的耳朵。
　　 “你是我的孩子，不管是以前，还是过去，永远都是。母亲的职责，就是给予你生命。我的孩子很多，可是就算再多，你还是我的孩子。就算当初我花了留给你做手术的钱，我依然还是只有半年的生命，我还是会离开他们，离开你。”
　　 “可是，我们至少可以多看见你半年。”女孩固执地抱紧黑影，脸颊深埋在母亲的胸口磨蹭着。
　　 “这些年，我好痛啊。我看着你离开，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可是却不能做一点努力，那种无奈，那种痛苦，那种生死的迷惘。疼痛折磨着我，迷惘折磨着我的神经，我快崩溃了。”
　　 “默默，那你想过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吗？”声音开始变得摇曳起来，黑影也渐渐地淡化下去，女孩收紧手臂，可是怀里的黑影渐渐地淡化，淡化，直到最后消失得只剩下空气。
　　 “生，生存；命，命令。所以，生命便是命令我们生存，而且要好好地生存下去。生命，不是理论，不是文字，而是踏实地活着。生命，便是生下来，活下去，是生的命令，便是奉天之命，父母之命，进而自己的责任命令，自己的生存，并让身边的人更好地生。生命，是责任，是义务，是上天恩赐，父母赋予的一种状态。所以，就聚集这些美好，如你我的心意，去直面那些残酷的悲伤吧！”好比佛印，声声入耳，又若醍醐灌顶——平地里当头一声棒喝，惊吓得女孩呆站在那里。
　　 “可是，您知道吗？很多时候，我宁愿相信自己：这一世活着，只为了偿还上一世的罪孽。”女孩看着四周寂静的黑，这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深深压迫着她的神经，刺激着这一株好比矗立在风雨之中的娇嫩花朵。
　　 “不然，我怎么从记事以来记住的就一直都是痛苦、委屈、不甘、难过和沉沉的寂寞？”
　　 “默默，人生好比一场场只有自己观赏的戏曲，来来去去的人，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可是主角却只能始终是你。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走进属于你的世界，因为他们不能替代你。戏曲的结束和开始，都只是因为有你。”声音中满是依依不舍，可是听得出他还是随着影子的远去，渐行渐远。
　　 “舞者，侠者，以着最为执着的痴念，一步步悲剧式走向巅峰。”略作停顿，而后沉沉一声低吟：“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病人的血压开始升高，一切逐渐开始回升，这真的是奇迹啊！”护士的欣喜飘进女孩的耳朵，她吃惊地看见那团围裹住自己的黑暗正随着声音的远去渐渐淡化，那原本压抑在心头的冰山，此时正一点点地融化开来，一滴滴冰凉的水珠沿着胸口慢慢扩散，四肢百骸忍不住的一阵阵颤栗起来，抽搐，再抽搐。
　　 “既然不能决定死的时间，也不能抵抗生命的降临，那么你为什么不能运用我所给你的有限的时间，好好地活着，活出自己的精彩？万语千言终抵不过一声再见。生为何，死何惧？只恐生不能随愿，死不能瞑目。人生在世，一无所长，孑然一生。好孩子，好默默，抬起头，微笑面对，不让疼痛失去了滋味。”
　　 女孩看见自己端跪在佛前，一缕缕香烟从黑暗里缓缓升起。佛问：“何为痛？”她答：“无痛。”佛笑了，接着问她，“何为喜？”她回“无喜。”佛紧抿嘴唇，眉头轻蹙，“何为悲？”她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
　　 对着佛轻轻地叩拜，再叩拜，而后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默默，默默。”她感觉自己正在移动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把自己支撑起来，眼前的光线一会儿刺眼，一会儿暗淡，耳朵边听见爸爸急切的呼喊声。
　　 “默默，太好了，我们已经走出手术病房了。孩子，你要是真的累了，你就休息会儿吧，等你醒了，爸爸……爸爸我……爸爸给你做你最喜欢的鱼汤吃。”爸爸的大手温柔地擦拭着她的脸颊。
　　 她想可能自己现在的眼角，满是泪痕很不好看吧。或许，爸爸这是在激动着。
　　 “默默……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可是，老爸真的……真的很希望你可以坚强点，挺过来。因为……因为老爸已经失去了你母亲，这一次真的不愿意再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在你还没有度过危险期的时候，你一定要等老爸给你做好吃的鱼汤，默默……”
　　 “老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一次，我会好好地。”她使出全身的气力想要张开嘴巴，告诉老爸此时心里想要说的话，可是在这漫长的黑暗中，气力已然游走完。
　　 漫长的黑夜，无边无际的孤独。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有时候黑暗可以让她想到很多东西，可以明白母亲的死对自己而言不是一种罪过而是一种希望，更是一种责任的延续。她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生命再也无法继续，是不是要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抱怨下去？
　　 听见父亲这近似于祈求的话语，她那一颗刚刚补好的心却是再一次化作了一片片碎屑，在空中飞舞着散发出一点点的光泽。只是这一次，是领悟后的豁达，是看破后的释怀。
　　 “翔宇，也许你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是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此后，你我各自天涯，我愿化作一株春天里的木棉花，静静地矗立在有你的地方。默默地等待你的路过，只为了看见你刹那的芳华。当生命如烟花般注定要在最璀璨的时候凋零，我所幸福的是，在最美的年华里遇见最爱的你。此生已然，了无遗憾。”
　　 身体被人搬动，轻轻地放下，而后是一连串迅速远去的脚步声，父亲最后一次温柔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在最后一滴泪水流淌在父亲手心里的时候，她无声地对着空气诉说着，也在内心里让她再一次因为心情波动而做这一次手术的男孩，做最后的告别。
　　 半梦半醒间，她看见自己跪在佛前，静静地拜，一次一次，世间万物之于她皆是尘埃。
　　 琴声响起，她看见自己慢慢倒下，慢慢倒下，到最后化作一片片烟尘融入空气。
　　
　　 后记：默默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一天一夜，在第三天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幽幽醒转。睁开眼，首先看见的就是站在监护室外焦急地对着自己观望的父亲。
　　 她对着父亲，因长期没有进食，声音嘶哑而又粗糙地喊了一声：“爸。”
　　 虽然声音很低，像是蚊子的嗡鸣，可是爸爸还是一下子就听见了自己女儿的呼喊。他急急忙忙跑到病房门口，隔着玻璃拍打着窗棱，激动地大喊着：“默默，默默，我的乖女儿。”
　　 抬头望天，夜深沉，星辰满天，今夜风景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