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说：“他不知道咱们今天回来，下午来了咱们直接问，如果不要再做打算。”
　　 母亲一下子老了，坐在门前的半个碌碡上打盹，三轮车那么大的响声也没吵醒她，十几天不见，头和衣服全脏的不成样子。三妹在她的眼前站了好一会，她依然使头慢慢掉下去，忽地一惊，又把头抬起来，眼睛始终闭着。她轻轻地拍了拍母亲，叫了一声妈，她才睁开眼睛。
　　 三妹扶着她走回屋里，给她找来衣服，给她洗头，洗脚。她很不习惯，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神色，好像欠了三妹什么东西。每次都是这样，老太太觉得这些事只有女儿才有这样的义务，从没想到过儿媳。老大老二的媳妇从她身边走过都要捂鼻，给她说话都站得远远的。她看着三妹在院子里洗衣服，觉得她是自己的女儿，比女儿还亲。
　　 幸福刚把地里的活干完，准备拉水时大哥骑着摩托车下来了，两人说着话走进母亲的窑里。大哥看到母亲整齐的头发和干净的衣服，觉得三妹比自己的老婆强，比老二的老婆更强，连妹妹也比不上三妹，每次来坐在母亲身旁吃饱喝足了，看有什么可用的拿上才走。他想到这里，心里一抽一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都是儿子，都是媳妇。
　　 他掏出烟给幸福，幸福不要。幸福说：“大哥，你给我喂养了十多天羊和猪，还照顾了妈妈和秋连，三妹心里过意不去，不知你需要什么？”
　　 大哥思谋了好一会总没说出口，老半天才说：“把你小山羊给我一只，你嫂子在家闲得无聊，让她牵在路边放，过年了杀了吃肉。幸福听到这话，没有立即回答，不知他要多大的。最后抬头看着哥问：“你要多大的。”
　　 “不吃奶的小羊羔就行。”
　　 大哥找来一块木板把小羊羔捆在木板上，然后，绑在摩托的后架一溜烟地向山上冲去。三岁的秋连看到羊羔叫着被绑在车上，又被大伯拉走哭了。她说：“羊羔离开妈妈了，它会死的。”三妹抱起她，哄了半天才不哭了，觉得大哥太过分。
　　 她生着闷气往回走，刚走到院里便听到母亲的喊声，放下秋莲顺着声音往厕所跑过去。当她走进厕所，看见母亲倒在坑边，一只脚踩在刚拉下的尿上，一动不动，口中喊出的话也语无伦次。她急忙抱起妈妈，强把她拉出厕所，站在院子里喊着幸福。
　　 幸福也心疼自己的羊羔，站在羊圈里看着失去女儿的母羊，听到三妹失声的叫声便跑了过来，看到母亲僵硬的身体和合不在一块的嘴，觉得母亲严重了，必须上医院。
　　 他叫三妹尽快给母亲换上鞋和裤子，自己跑出门站在沟边喊住在下边的旺来。旺来正在给牲口添草，听到幸福的喊声，跑出大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听到幸福的母亲有病便飞身向上跑。
　　 幸福跑进门以极快的速度摇着三轮车，抱些干柴，铺上被褥，和三妹把母亲弄上车。旺来毕竟年长，看到孔大妈的样子说：“这是中风，赶快去，迟了就不会说话也动不了，会睡床。”
　　 幸福听到这话眼泪都出来了，失声地喊了几声妈，妈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快上医院，家里我给你看着，秋莲领到我家，和我的几个孩子玩。
　　 幸福和三妹飞速地将母亲送往县医院，经检查是中风，多亏来得及时，要不后果不堪设想。他俩一直爬到母亲的身边直到苏醒过来，能说话时心才放下，都觉得饿了。
　　 幸福在一家馆子弄来些面食，三个人吃过饭，母亲才说：“我半辈子什么都遇到过，也没咋个，不信自家厕所能摔倒我，还将我摔成这个样子，真奇怪。”
　　 她活动着右手，觉得左手一点知觉也没有，左腿也是一样。她气得骂起自己来，“要死就利索点，这是为难娃娃。”三妹把她的腿放进被窝，将她的手拉住说：“医生正在看，他们说没多大的问题，治疗几天就好了。”
　　 母亲静下来，拉住三妹的手说：“幸福娶了你是福，你给我当儿媳也是我的福。我虽然听不见你们说话，心里却明白，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能治就治，治不了就回，这个家全凭你支撑。幸福是一截木头，以后的日子全靠你，不要太劳累。”说完缓了一口气。她还想说什么，看见老大夫进来，嘴动了动没出声。
　　 扎针的老中医过来寻问母亲的情况，三妹一一地说着。老大夫很和气，不是他的银针，母亲可能还不会说话。他看了看母亲渐渐红润的脸，双手抱住她的左胳膊和腿连柔带搓，并不断地摇晃。活动一会就用一只小锤敲，摩擦脚心和敏感部位。但是，这些地方还是没有知觉。他看了看液体瓶，吃的药，像想起什么似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对幸福说：“就按照我的方法给你母亲活动活动，让血液加速循环。”
　　 第二天的黄昏，幸福的姐姐风尘仆仆地走进门来，看见母亲这个样子便大哭起来，爬在妈妈的腿上拉起长腔。母亲说：“我还没死，嚎叫个啥。”女儿看到母亲的生气样子才止住哭声。姐夫和幸福说了好一会话，掌握了情况才来问候丈母娘。丈母娘看到戴眼镜的女婿，脸色好了起来，答非所问地和女婿对着话，三妹捂着嘴转身偷笑。
　　 那位老大夫又走了进来，依然拿着个小锤在母亲膝盖上敲击，摩擦平时最痒的地方。这时，她的腿和脚都有反应，只是不太明显。老大夫站起来笑了笑说：“有希望，我断定三天就会正常，主要是来的及时。”说完对着在坐的所有人说：“照常给她活动，哪位是老太太的女儿，是行孝的时候了。”
　　 幸福的姐姐站起身来，脱下外套，卷起袖子，试了几下不知道从那下手。老大夫刚走出去，幸福从外边进来，看到姐姐给母亲活动的样子，走上前说：“我来。”他很下功夫地给母亲活动胳膊和腿，母亲怜爱地看着幸福。幸福的姐姐给母亲剥了一个香蕉让她吃，她却硬要自己拿着，连一点笑意也没有，独自吃了起来。
　　
　　 11
　　 一个礼拜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母亲能下地活动了，三妹和幸福欣喜若狂，扶着母亲走出医院，让她躺在三轮车上向家里驶去。
　　 山是那样的明净，天是那样的晴朗，连白云也像棉花一样，这一堆那一堆。这场暴雨下的好了，玉米齐刷刷地，几天不见就和黄透的麦子一般高了。向阳的山窝里，黄透的麦子已经等待收割了，阴山里还有着绿意。急性子人已经开镰了，使地里露出麦花，不规则地呈现于人的视野。边上还站着没有熟透的麦子，在风里轻轻地摇摆，惹得蚂蚱爬在麦穗上，一边乘凉一边叫。
　　 幸福一边走一边看，心里盘算着那块地熟透，那块地还没有成熟。家里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三妹的蚕做茧了吧，也许全都饿死。秋莲在别人家习惯不，猪，羊一切都是未知数。想到这里，脚便使劲地踩着油门，恨不能一下子飞回去。
　　 他们回到院里，把母亲扶到屋子里，发现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母亲看见自己的柜子开着，急忙打开检查里面的东西，一个也不少。三妹给母亲烧完炕，抬头看见炕上面的山墙角有捆草杆，上面有很多蚕茧，有的还很薄，能看见蚕不断地吐着丝。她从内到外地看了遍，觉得旺来两口人不错，连桌上放的半合烟也没抽一根。
　　 她看完后尽快地烧水做起饭来，幸福跑着下去抱回秋莲，秋莲像小鸟一样扑进妈妈的怀里，不是帮三妹拉风箱就是给锅底添柴，闹得她啥也干不成。三妹说：“你奶奶回来了，有好吃的。”秋莲听到这话，边跑边喊奶奶。
　　 幸福放下女儿就去看他的猪羊，猪羊看见他也欢了，在圈里奔跑着，有的过来爬上栅栏用鼻子闻他，他抬手去摸。这时，旺来挑着一旦青草从小路走上来，幸福跑过去准备接过担子，旺来让他别动，快要到了。幸福投来感激的目光看着旺来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上小坡，闪起担子，快步地来到羊圈边放下。幸福小跑过来，解开绳子，给羊散上草，拉着旺来回到屋里。
　　 旺来问候了母亲坐下，喝着幸福端来的茶，抽着烟，把一只脚放在长条凳子上，觉得脚上有土，便拉起鞋走向院子，把鞋里的土倒掉，把脚上的土拍了拍才回来，重新坐在那里，看着孔大妈，觉得她脸色好多了，人也显得有精神，正和小孙女在炕上玩。这时，幸福端来菜盘放在炕上，硬将旺来拉上炕。
　　 他们正吃着，听见门外有摩托车的声音，幸福走出院子，看见大哥和二哥走了进来，三个人走进母亲的窑里，问过母亲后上炕吃起饭来。三妹觉得面少，又去热馒头。大哥二哥看见母亲阴深着脸，也没有说句话，吃过饭两个人各自骑上摩托车走了，觉得自己讨了无趣，或者就不该来。二哥说：“父亲走时什么都留给幸福，你我分了那么一点东西，母亲就该幸福管。”
　　 大哥叹了一口气说：“老二，你我都是儿子，各尽各的义务。你我没上医院总是咱们的错，幸福又没说让你我管母亲。”两个人一路走的很慢，似乎在论母亲的病情和以后的事，也可能在猜测母亲手里还有没有钱……
　　 旺来吃过饭幸福将他送回家，想说些道谢的话觉得不合适，不能拿嘴哄人家，一个礼拜不是一两天，人家付出了多少汗水。他在旺来家坐了一会就出来，麦子黄得让人心焦，有火烧到脚后跟的感觉。他跑进家给三妹说了几句就开着三轮车上塬找联合收割机，因为，路开了，完全可以用机械。他刚爬上上岗，就看见大哥在地头就着，一辆联合收割机在地里收割。于是，停下来走向大哥，问了价格和收完了没有。大哥说：“岗盖上黄了，其它的还没有熟，你要的话，这回过来就给你割，需要人手说一声。幸福感激地说：”你忙你的吧！黄透的只有几个硷。”
　　 一会儿，联合收割机便跟着他下到场上，看了麦地讲了价格，准备收割。这时，三妹走了出来说：“饭熟了，先吃饭吧！你去喊旺来，我做了几个菜，顺便给他一百元，外带一条烟谢谢人家。”
　　 幸福听到三妹早就打算好了，二话没说就跑着去叫旺来。
　　 吃了饭后，旺来说什么都不要钱，极其生气地说：“三妹，幸福，你把我当外人了吧！如果你当初掏钱顾人，我绝对不下来，乡里乡亲的，再要这样我就生气了。烟我收下，我还想合伙收麦子哩！你这样叫我怎么开口。”
　　 三妹听到这话笑着说：“只要你不闲吃亏就合伙，所有的饭我包了，活共同干。”
　　 “这不是活吗？我那婆娘出力干活没啥说的，就是针线茶饭愁死人了。”说完笑着拿起烟往外走，走了一会又返回来笑着问：“你准备今晚割吗？山路危险，晚上割的麦茬也高，不行明天割吧！咱俩和司机商量商量。”
　　 三妹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笑着点了点头。幸福和旺来走进母亲的窑里和炕上的司机商量起来，三妹去烧厦房的小炕。
　　
　　 12
　　 雨下了好几天，洗得山明水净。干旱了半个月的大地一下子喝足了，地里也活泛起来，到处生机勃勃。忙碌了好一阵子的人们，在这样的天气里睡懒觉，消疲乏，养精神。杏子被风吹落，落到地上被摔得粉身碎骨，路出杏核，黑呼呼地躺在那里，三妹提着筐正在捡。
　　 哗啦啦，树叶上的水被风吹落，披头盖脸地落下来，她冷得打了个寒颤。幸福喂过猪和羊后又去睡觉了，小秋莲骑在他的身上，小手杨起，像骑马一样地喊着。雨慢了下来，太阳在云缝里露一下脸很快就躲起来，一会又在稀薄的云里透下强的光。
　　 三妹每天做两顿饭，端进母亲的窑里才去喊幸福。幸福听到穿上鞋飞跑过来，抱着秋莲，秋莲的小手不断地擦额头上的雨水。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端坐在炕上看电视，看到三妹进来，急着掀起炕上的被子。
　　 今天早上，三妹端着盘子来到母亲的门前，发现门还闭着，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用盘子顶开门走进去，发现里面很零乱，母亲还睡着。
　　 “妈，起来吃饭。”她叫了一声，母亲既没答应也没动一下。
　　 她把盘子放在炕檐上，一只手掀起被子，把盘子放好去摇母亲，发现母亲全身都动，好像失去知觉一样。她急着把侧身睡觉的母亲拉倒，让她平躺下，看到脸色不好，又不吭声，就用手摸鼻息。
　　 三妹摸到已没鼻息，尖叫着跑出门，带着哭腔喊幸福。
　　 母亲走了，带走一院春色，却没有带走岁月留下的记忆。
　　 幸福哭得昏天暗地，吓得秋莲也张大嘴哭着抱住妈妈。三妹哭着，看到亲爱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们而去，去一个陌生而又阴暗的地方，那里能住习惯吗？她既哭父亲又哭婆婆，双重的悲痛有着撕心裂肺的感觉。
　　 她哭了一会拉起幸福说：“人死不能复生，赶快去叫旺来，再去通知哥和姐姐，安排后事吧！”
　　 旺来听到这个消息，还叫来两个邻居，和三妹给母亲穿上老衣，停在板上。
　　 渐渐地，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嘈杂声和哭声淹没了一切。幸福比以前更呆了，他觉得天塌了下来，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不干什么，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13
　　 三妹病倒了。自今年以来，她埋葬了父亲，又埋葬了婆婆，痛苦、劳累以及牵挂母亲和弟妹，一瘦再瘦，再加上活苦，人一下子倒了，不吃不喝，头昏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