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驴子不是自我标榜参加户外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么？你不也是？我像一只遇到敌情的刺猬。
　　 是啊，人人都有故事。他顿了一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心事，而且是蛮重的心事。女人有心事不好，红颜易老啊。他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若有所思。
　　 心都老了，还怕人老？我扫他一眼，你谁啊，跑这儿来窥探。
　　 他尴尬地摸摸头，我顾辰西啊，不刚跟你介绍了吗？我是医生，又学过心理学，能看懂人心。
　　 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我差不多是跳起来，顾辰西，那你猜到没有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医生？
　　 我的一声怒叫，引来了闺密。她冲顾辰西摇了摇头，顾辰西耸耸肩，转身走了。
　　 无声的泪泉涌出来，从面颊冰凉凉地滑过。闺密紧紧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然，想哭就哭出声吧，别再憋坏自己。你这样，莫大哥在那边也不会心安的。
　　 医生，医生，医生有什么用？我他妈就是医生！我伏在闺密怀里，带着哭腔骂道。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们赶到了太阳山顶。天边藕荷色的云彩堆积成漫天的海涛，一轮红日像个腌得沁油的大咸鸭蛋黄，慢慢慢慢拱了出来。一时，霞光万丈。周边低矮的山峰都戴上了光帽子，沟沟壑壑间明明灭灭，背阴的山谷弥漫上来一带紫青色的烟霭。山顶的向阳坡，几株野山桃在晨风中摇曳着水粉的裙裾。
　　 我站在山顶看着这一切，多多少少敞阔了些。
　　 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个该死的顾辰西跟狗皮膏药一样，又贴来了，惜君，太阳山的早晨，风光不错吧？
　　 还行。我轻描淡写道。眼睛却是忙着，玩味儿地把这样一个似乎无处不在的男人研究了个仔细，还真是帅，是那种经历了岁月风雨考验才积淀下来的帅，一种沧桑的美。尤其是那眼睛，似一汪清澈的湖水，一眼看到底，又看不到底。
　　 站得高看得远，还真是高处产生境界呀。他伸开双臂，昂首，扩胸，吸纳吞吐。
　　 学医的人目光敏锐如手术刀，内心敏感如监护仪，不得不理性地面对现实，又不愿放弃坚守的柔情诗心，那是他们完成自我救赎的无奈方式。这个站在我旁边的医生顾辰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带着凉意的山风侵袭了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我拔回思绪，试图憋回去，越憋越咳得厉害，脸憋得通红。
　　 闺密连忙跑过来给我拍背。顾辰西一个箭步跑向他的背包，抓起什么东西就奔到我面前。只见他拧开水壶盖，拿起茶杯倒了一杯茶，递给我叫我喝。
　　 淡黄色的液体，悬浮着一些丝状物和颗粒，进嘴温润清香，酸酸甜甜里有些微苦。这是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
　　 蜂蜜柚子茶。我自个儿做的，有理气化痰、润肺清肠、补血健脾等功效。口感还行吧？
　　 我还没回答他，他又狡黠一笑，补上一句，它还可以祛斑养颜啰，挺适合你的。
　　 肖肖，还真适合我。
　　
　　 『五』
　　 捞出柚子皮，再挤压除水，重新放进锅里，倒进果肉，加一小碗清水，两大块土冰糖，中小火熬煮。
　　 顾辰西说了，得加冰糖，加多加少根据自己喜好。他说，惜君，生活就是一罐蜂蜜柚子茶，苦中有甜，甜中有苦。关键是你得有好心态，知道什么时候加糖，又得加多少。
　　
　　 从太阳山回来临分别时，顾辰西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罐子，递给我，惜君，这是这次喝剩下的蜂蜜柚子茶，给你。又递给我一张小纸条，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和QQ号码，如果有什么难事，可以随时找我。
　　 我却一直没有找他。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我猫在家里喝了点红酒。我就看到肖肖站在我面前笑，坐在电脑旁沉思，靠在大床上看书，贴在墙上和房顶款款地看我。到处都是他的影子，都是他的气息。
　　 我哭，我笑，我疯，我痛得不能呼吸。
　　 就拨通了那个在我通讯录里联系人名设为“柚子茶”的号码。哭哭笑笑地一说就说了半夜，直到电量耗尽手机自动关机。
　　
　　 事后，跟顾辰西在QQ上聊天。
　　 惜君，那晚你真可怕，简直就是歇斯底里。
　　 是吗？有吓到你吗？
　　 有一点点。不过，我很高兴，你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东西发泄了出来，发泄了，就顺畅了。也感谢你，那样一些情绪，你最终选择了跟我说。
　　 哦。
　　 惜君，你心里真苦。可是呢，生活就是这样，自己得试着放过自己，放过了，就柳暗花明，海阔天空。
　　 嗯。
　　 蜂蜜柚子茶有喝完么？超市有卖的。不过，自己做来最好，亲身经历那个制作过程，你会完成一次人生的顿悟，和灵魂的洗礼。
　　 嗯。你告诉我制作过程，我来做。
　　 好。记得多加点冰糖和蜂蜜。你需要。
　　 好。
　　 ……
　　 我才发现，他的QQ昵称就是“蜂蜜柚子茶”，QQ头像是一罐柚子茶，就连QQ签名也是：生活就是一罐蜂蜜柚子茶，苦中有甜，甜中有苦，就看你怎么去品味，去把握。
　　 那个冬天，我喝上了自己亲手制作的蜂蜜柚子茶，一罐苦味重的，一罐甜味重的。我的支气管炎，也少复发了。用顾辰西的话来说，惜君，你现在就是一朵花，静等花开。
　　 肖肖，你是不是责怪我忘了你？不，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我是惜君，肖肖，你的惜君。
　　
　　 毕业以后，我跟肖肖双双回到宜城。我在宜城最大的医院当妇产科医生，肖肖进了一家跨国能源公司。第二年，我们领了证，有了自己的小窝。在别人眼里，我们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的一对。
　　 可是二十六岁那年元旦过后不久，猝不及防地，肖肖就变成了墙上一帧黑白的照片，小方盒里一抔灰白的尘土。
　　 肖肖是HBV携带者，这我是知道的，刚谈恋爱那会儿，他就告诉我了。我还跟他说，就是携带者嘛，多注意多监测就行了，没事儿的。他走之前大概上十天，他跟我说全身没劲，不想吃东西，喝水都想吐。他说，微岚，我怕是感冒了，我吃了感冒药。我也没在意，只叫他多穿点，多喝白开水。过了一天，他又跟我说，微岚，我怎么不刷牙牙龈也出血不止啊？我当时正在赶一篇论文，头都没抬，哦了一声，顺口说，那你用盐水漱漱口，多含一会儿。
　　 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很快就黄得一塌糊涂，身上到处是瘀斑和出血点，人也由昏睡进入昏迷。起初叫了还能睁开眼，后来就没有反应了。
　　 梁医生，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爱人他，我们考虑是急性肝衰竭哪！住进医院那天，急查结果一出来，肝病科主任就把我叫进他办公室，掩上门，一脸沉痛地对我如是说。
　　 一记炸雷直接在我头顶砸响，我跌在了沙发上，欲哭无泪。那五个字意味着什么，医科大毕业的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天哪，我的肖肖，我的爱人！
　　
　　 肖肖走后两个月，我开始整理他的东西，发现了他存在电脑E盘个人文件夹里的日记。严格来算，也称不上日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一两句，三四句，有时就只有几个标点符号。
　　 如今都事隔两年多了，我还记得他写的内容。一个是关于孩子，他说：我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多少次跟微岚商量要个孩子了，以前是我真想要，现在是爸妈天天催。意料之中的，微岚又跟我说她忙，她还年轻，她还没准备好。全是千篇一律的托辞，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把乙肝病毒传给孩子。好吧，我再也不催她了。
　　 另一个是关于他的病。他写着：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我几次跟微岚说，她都在忙她自己的，根本顾不到我。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回我恐怕是难过关了。我走不要紧，可是我的微岚，她该怎么活？我又怎么放得下？
　　 ……
　　 肖肖，看了你的日记后，我辞了医院的工作，改名惜君。
　　 肖肖，我是你的，惜君。
　　
　　 喝了酒给顾辰西打电话那晚，我给他讲了我和肖肖的故事。
　　 末了，我跟他说：顾辰西，学医的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消逝却无能为力，你说这是他妈的什么医生？我就是那个医生，我先生就是被我害死的，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惜君了吧？
　　 可是人都不在了，我该上哪儿去珍惜？……
　　
　　 『六』
　　 锅里咕嘟咕嘟鼓着泡，柚子皮和果肉融合在一起，渐渐变成半透明的糊状。这个时候，火一定要小，人一定不能懒，得不停地搅拌。顾辰西说，柚子茶熬到这个时候，糖分就很多了，稍不注意就会糊锅，就会前功尽弃。
　　 我问过顾辰西，那什么时候关火最合适呢？
　　 他说，水汽将干未干的时候关火，将锅继续放灶上，利用灶的余热再咕嘟一会儿，刚刚好。
　　 我一手插腰，一手不停地搅拌，挺着个大肚子，还真是累。莫肖肖——
　　 到——莫肖肖应声小跑着到灶前，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搅一会儿，要不停地搅，否则就糊锅了。
　　 好。你坐那儿看着，叫我什么时候停我就什么时候停。
　　 莫肖肖接过小铲子，卖力地在锅里划圈圈，左一下，右一下，时不时地还回头冲我笑，挤眉弄眼。这个莫肖肖，还像个孩子。
　　
　　 自从跟顾辰西聊上以后，我就像吸了大麻，盼着天黑，盼着上QQ，盼着看他的头像亮堂。哪一天联系不上，就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顾辰西他还就消失了。
　　 我就碰到了现在的莫肖肖。
　　 从太阳山回来以后，经过一段日子的修修补补，和顾辰西的敲敲打打，我偶尔也走出家门，拿着相机拍拍夕阳，拍拍花草。去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到公园拍荷花。
　　 美女，荷花颜色浅，你这样拍摄没有层次感，建议你试试逆光拍摄，用点测光，保证质感十足。我正半蹲着瞄准一朵水红的荷花，闻言站起来，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子扛着三角架，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炮筒，右胯露出大相机包的一角，眯着眼睛朝我笑。
　　 乖乖，碰到了专业人士。这个专业人士，就是现在忙着在锅里搅拌柚子茶的莫肖肖。
　　 公园偶遇之后，我跟莫肖肖的关系突飞猛进，很快就有了质的突破。我跟着他天南海北地跑，看风景，拍风景。顾辰西，还有他的蜂蜜柚子茶，我都给忘到了脑后。
　　 只是莫肖肖跟我求婚，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答应，又鬼使神差地在QQ上给顾辰西留言：顾辰西，没有你，我惜君一样过得好，甚至更好！……
　　
　　 转眼过了春节，又过了四月天，我都记不起我有给顾辰西留过言，顾辰西露面了。我发现他的QQ留言时，他早已不在线上，那个澄黄的柚子茶头像，始终都是一片灰色。
　　 惜君，你好，一切就好。
　　 我爱人查出患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做了手术，又忙着化疗，总算是把整个疗程做完了。感谢上苍，她恢复的情况还蛮理想，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当初问我作为医生不能救治自己最亲的人那还算什么医生，经历了这些之后，我能深切地体会你当初的无助、愤怒和绝望。我说过，生活就像蜂蜜柚子茶，苦中有甜，甜中有苦。一切都当作历练吧，惜君，你冰雪聪明，一定理解我的意思。
　　 惜君，你问我人都走了才想起要珍惜，可又去哪儿珍惜呢？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玩户外了。我的业余时间，全给了父母、爱人和孩子。
　　 记得，惜君，什么时候，都要珍惜眼前人！
　　
　　 『七』
　　 珍惜眼前人？
　　 看着听话地搅着柚子茶的莫肖肖，我突然想起顾辰西说的这话。窗外跑进来的一束阳光，孩子似的在莫肖肖身上跳来跳去，晃得我眼花。
　　 暖暖——第一次喊出暖暖两个字，我似用尽平生气力，下面的话都卡在喉咙口，提不上来。搅拌的男人只是回过头微笑着瞄了我一眼，没有其他反应。
　　 暖暖，可以关火了。我终于比较顺畅地挤出这句话。
　　 男人肩膀猛地一抖，愣怔了一小会儿，扔掉小铲子，一大步跨到我面前，就要抱我，又似想起什么，右手回转去关了火，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不相信地问，惜君，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叫你暖暖呀。你不是叫暖暖么？
　　 啊呀，暖暖，暖暖，他大叫着刚想把我举起来，看到我的大肚子，缩回手，兴奋得自己在那儿手舞足蹈。
　　
　　 没错，这个去年在公园相遇的男子，我一直称他莫肖肖，最不济的时候叫他莫肖肖同志。其实，他不叫莫肖肖，他的本名，叫暖暖。他眯着眼朝我笑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老乡会上初见我的那个莫肖肖。
　　 嗨，美女，我们交个朋友好么？我叫暖暖。你叫什么？
　　 我叫惜君。要交朋友也可以，但你只能叫莫肖肖。
　　 啊？那，好吧，惜君。
　　
　　 暖暖舞了一会儿，问我，惜君，累了吧？走，到客厅去，我给你按会儿肩和腿。
　　 我任由他扶着向客厅走去。他把我轻轻按到沙发上坐着，殷勤地给我按肩，捏腿，像只小鸟在枝头欢快地唱歌、跳跃。
　　 惜君，是这里吧？这里酸痛吧？
　　 惜君，这个力道还行吧？没有弄疼你吧？
　　 我抓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暖暖，我们结婚吧。
　　 好，他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抽出手比划着脖子，又一左一右扭着脖子，你瞧，我盼这一天都盼成长脖子鹅啦！
　　 暖暖——
　　 嗯？
　　 我不叫惜君。我是小然，梁小然。
　　 嗯。我知道，你是小然，暖暖的小然。
　　
　　 『八』
　　 熬好的柚子皮和果肉成了一锅亮黄的粥。
　　 冷却之后，我让暖暖端来土蜂蜜，拿来勺子，我一勺一勺地把黄澄澄、油亮亮的蜂蜜加进果粥里，用勺子划了一个圈，再划一个圈，再划一个圈……
　　 加了蜂蜜的柚子果粥，就跟天上的秋阳一样明澄了。屋子里，顿时塞满甜丝丝的芳香。
　　 尝了一口，我又加了两勺蜂蜜进去。
　　 暖暖问我，不甜么？
　　 甜。但我要让它更甜。
　　 苦么？
　　 有点儿。不苦，它就不是柚子茶了。暖暖。
　　 暖暖乐颠颠地抱来两个玻璃罐，我把拌均匀的蜂蜜柚子茶舀到罐子里，剪了保鲜膜覆住罐口，拧紧盖子。两罐蜂蜜柚子茶，就做成了。
　　 暖暖把两罐蜂蜜柚子茶搁到冰箱里，拍了拍手，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小然，快立冬了。
　　 嗯，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