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推理，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油匠说，一说，他准会损我。他那狗嘴里，肯定会喷出这样的话：“怎么，庄癫，要不也把你的脑袋给艺术一下，然后，拍张照片，放在屋里吓老鼠。这样，你小子就用不着养猫了。”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了奇奇怪怪的际遇。十二年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坐在油匠的理发店里，看他展示理发的绝活。那时，在我的想象里，未来的油匠应该去读师大的中文系，在之乎者也的吟咏间挥洒他的青春，然后，回到我们的母校教语文。或者，去读艺术系，用他的口琴吹出一曲浪漫的校园爱情。可惜，他的一身才华，却因为高考的失利，而交错出让人意外的唏嘘。
　　 高考后，我们在一次聚会后分开，那次纵酒狂歌的聚会，多年后仍是同学们乐此不倦的谈资。善饮的油匠，以其绝对的实力，成为我们倾慕的酒仙。当然，这酒仙的名声，也是有代价的。聚会后，连喝了一百一十八杯酒的油匠，是被我们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给驮回来的。
　　 那时，我绝没有想到，那次聚会后的分别，一分就是十二年。也难怪，人与人之间，总是在不断的分分合合中交集。无缘之人，无论曾有着怎样再聚的誓言，却不过在挥手之后，留下了一个逐渐模糊的背影，至死也没有谋面的机会。而有缘之人，则无论有无相约，却总会在一个无法预测的地方，来一次意外的碰撞。
　　 油匠忙完后，我俩就坐在他的理发店里喝茶聊天。这时，我才开始细细打量他的店面。十几平方的屋子，简陋的设施，一如眼前这个简简单单的男人。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必要的工具和花花绿绿的洗发液瓶子，一把老式的转椅，两条板凳，外加一面质地尚好的镜子，便构成了发型师油匠用来谋生的全部组合。
　　 看到这样的组合，我不免想起了我的维修店。我那个维修店与油匠的理发店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有一张桌子，只不过桌子上堆满了维修工具和待修的机器。我没有转椅，只有一把普通的椅子，不同的是，我的椅子是自己坐的，而油匠的转椅是给顾客准备的。板凳我也有，不过我的是小板凳，油匠的是大板凳。
　　 要说我们店面最大的差别，当是我缺少了一面镜子。别小看了这一面镜子，这可不是一面寻常的镜子，它关乎着技术与艺术的界定，关乎着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潜质和职业的选择。
　　 我承认，油匠在上高中时，就比我多了些艺术细胞，当我在球场挥汗如雨时，油匠则端坐在教室里，用那小巧的口琴，给沉闷的教室吹响了青春欢快的旋律。这个亦庄亦谐的油匠，总能以特有的视角，给平常的日子注入全新的内容。当然，他也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牢骚的人，可是，他的牢骚，并不妨碍他以自嘲的方式，将那琐碎的日子照样过得津津有味。
　　 那天，在他的理发店里，油匠和我讲起了他的乡下的生活。那段相对安静的日子，应该是他在结束第一次婚姻后的疗伤期。油匠虽然没有明确这段生活的背景，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从他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却略显沉郁的口气里，亦可推断出十之八九的讯息。
　　 庄明，你想象不到那种生活是多么的恬静？油匠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开始了对那段日子的描述。在相对正式的对话里，油匠不喊我庄癫。一喊庄癫，话语里透漏的更多是戏谑的味道。那样的话，对话的意义将大量缩水，起不到应有的效果。
　　 就这样，在油匠低缓的描述里，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在油匠的老家，有一方颇大的池塘，而在家疗伤的油匠，就住在池塘边的一个茅庵里。茅庵是那种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茅庵，两头透气，一头对着一片瓜地，一头对着一汪安静的池水。
　　 疗伤的油匠，喜欢一个人在夜间坐在茅庵里饮酒。下酒的东西，是地头随手可摘的瓜果和青菜，一根黄瓜，或是一根葱，都会让他有一次惬意的独酌。然而，独酌的油匠并不觉得孤单。月明的时候，他也会学一次诗仙，走出茅庵，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的影子舞上一番。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他更愿意坐在茅庵里，对着一汪池水发呆。
　　 安静的池水上面，是田田的荷叶。那些和池水一样安静的荷叶，在夜间，散发出沁人心扉的清香。间或会有一只青蛙，跳到油匠面前的荷叶上，呆望一下独酌的油匠后，便又忙着捕捉它的虫子去了。
　　 这时候的油匠，忽然想变成一只青蛙。在他看来，那是一只幸福的青蛙，是一只从不需要为生计而担心的青蛙。那只青蛙，只需蹲在田田的荷叶上，便会有吃不完的虫子，飞到它的旁边，去等着它纵身的一跃。
　　 这样的生活，该是何等的惬意与轻松。一声轻叹后，油匠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那幽蓝色的烟圈，一时模糊了我的视线。于是，在一个恍惚的瞬间，那个烟圈，在我的面前，突然化作了一个荷叶。而油匠，那个喷着烟圈的男人，宛如他所描述的那只青蛙，此刻，正端坐在荷叶的上面，等着虫子飞来时的幸福。
　　
　　 4
　　 想变成青蛙的油匠，还真的等来了他期望中的幸福。
　　 在我们谈论青蛙后的第二年，油匠关闭了他的理发店，去油田施展他的抱负。在同学们的描述里，油匠成为一个当代三顾茅庐故事里的主角。那个满腹经纶的美发师油匠，不知怎的，被一个大公司总裁的慧眼发现，在经过多次拜访后，聘任油匠为总裁助理。
　　 关于这次运筹帷幄的军师生涯，油匠并没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当我知道这一点时，时光又悄悄地溜走了七年。
　　 在油匠关闭理发店的那一年，我也关掉了我的修理店，重新回大学读书。纷乱的尘世，到处都是充满欲念的人们。我作为一个俗人，自然也不能超然脱俗。那些人皆有之的欲念，从大处说，可以称之为梦想，那些为了欲念而做出的努力，自然也可以加上奋斗的标签。那年的我，正是打着梦想和奋斗的旗号，与高中毕业后的所有经历撕裂，再次将自己打回原形，去做一个单纯的学生。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敲打这篇文字时，才悟道了当初所忽略的那些关于小处的内容。油匠描述的青蛙，其实并非一只幸福的青蛙。那只蹲在荷叶上的青蛙，实则是一只相当孤独的青蛙。
　　 那只青蛙，是一只见过世面的青蛙，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它曾向水族们宣说外面有一个精彩的世界，可是，那些水族们都耻笑它是一个骗子。于是，那只青蛙，便蹲在荷叶上反思自己的言行。并且，在反思之后，再次跳到外面的世界，想以自己的行动再次证明自己的正确。
　　 油匠和我，包括杨，都有和这只青蛙相似的心态，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经历，试图向人们证明自己的正确。可是，在沧桑过后，才突然发现，我们原来并不比那只青蛙高明多少。我们三个，不过是三个既回不到过去，也找不到未来，一直不停地路上行走着的俗人。
　　 话说七年前的初夏，我的店门口突然来了一个久违的面孔，一个抱着西瓜的男人，嘻嘻哈哈地冲我嚷道：“庄癫，你小子也不迎接一下，你的油匠哥哥到了！”抬头一看，却是油匠这个不速之客。
　　 那一年，是我关闭修理店后的第六年。我在再次经历一次读书，毕业，工作的轮回后，又回归原来个体户的身份。略有不同的是，我的修理店变成了商店，而我，也从当年的修理工变成了彻底的店小二。
　　 听到油匠的吆喝，我忙丢下我的顾客，奔出店外，径直向他捶了一拳。油匠惊道：“庄癫，小心西瓜，这可是我花光了兜里所有的银子才换来的。”
　　 我一边接过西瓜，一边向他发难：“油匠，你什么时候也变俗了？来找我玩，还要带上礼物？”油匠回敬道：“你小子想得美！若是你一个人，我就只管两手空空。不是还有俺的小侄女嘛，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
　　 逗完了嘴，我才发现眼前的油匠，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一些沧桑。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住岁月的雕刻，即使是一贯洒脱的油匠，也抗不过不停飞逝的时光。
　　 有朋自远方来，我自是不亦乐乎。相见时的尽欢，肯定少不了酒来助兴。半酣，油匠就以他永远的坦诚，一股脑儿道出了别后的经历。当说到他出任军师的生涯时，这个迈入不惑之年的男人爆出了一句粗话：“他奶奶的！一开始，我还真把那兔崽子当成刘备了，没想到他把我当酒瓶。说好听点是总裁助理，实际呢，就是专门陪人喝酒的。”
　　 “喝酒还不是你的拿手好戏？”我笑道。
　　 “你小子别和我打趣，我可是说正经的。和那帮龟孙子喝酒，只顾玩些花花肠子了，哪有咱们弟兄之间喝酒痛快？”油匠叹道，“我这次来，就是专门找你喝酒的。”
　　 油匠这次来，还有一个插曲，他外出办完事，正准备回家，忽然看见发往我这里的班车，就即兴跳了进去。下车后，想给我女儿买一个礼物，可翻遍了口袋，只搜出了一点碎银子，刚好够买一个西瓜。
　　 这一年的油匠，刚刚做了父亲。做了父亲的油匠，身上便多了一分责任和担当。谈起嫂子，油匠只用了两个字来概括：好人。而谈起初生的儿子，这个粗犷的男人，语气中竟也有罕见的似水柔情。
　　 也许，只有做了父亲的男人，才算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吧。这次的相见，油匠给我的感觉，比以前沉稳了许多。这一次，我们的谈话，没有提及那只荷叶上的青蛙。然而，这时的我们，已经明白，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突兀飞来的幸福。
　　 在这滚滚红尘，在不停追寻的路上，我们所把握的，无非是亲情和赖以谋生的活儿。既然无法回到过去，既然暂时看不到未来，我们依然要快乐地行走在不停追寻的路上，去牢牢地把握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
　　 酒酣，油匠在醉眼朦胧中，突然发问：“庄癫，我是不是老了？”
　　 “哪能呢？你刚有了第二春，美好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我调侃道。
　　 “去你的第二春，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庄癫，你说这人呢，还真不耐老。我给儿子办满月酒时，你猜人家老板娘怎么说的？”油匠一脸诡秘。
　　 “怎么说的？肯定是祝贺的话了，说你喜得贵子了，德门生辉了，云云。”我顺口答道。
　　 “唉！”油匠一生长叹，“庄癫，真要这么说，我还会问你吗？你这回答，一点创意都没有。”油匠在猛抽了一口烟后，才慢悠悠地说：“庄癫，人家老板娘是这样恭维我的，说我年纪轻轻，就抱上孙子啦！”
　　 我正犯愁，怎样接他的话茬，油匠却顾自大笑起来：“哈哈！庄癫，凡事要趁早，谁让咱老来得子呢？谁让咱尘满面，鬓如霜呢？这也怪不得人家。来来来，碰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那天，我和油匠在尽欢中忘记了时间。然而，时间这个东西，却一直没有把我们遗忘。仿佛仍是昨天，我们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用一支钢笔，描绘着未来。可是，转眼间，时间已经用它的魔手，将我们装扮成中年人的样子，并且，送给我们一个从来也没有设想过的未来。
　　 尽欢后的第二天，油匠告辞，临上车时，说，庄癫，给我买张车票。简单的一句话，让我倍感亲切。那口气，和上学时一样。只不过，那时的油匠，说的是，庄癫，给我买个馒头；或者，庄癫，给我打碗稀饭。
　　 油匠的随意，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随意，没有丝毫的矫情与掩饰。自我们认识的那天起，他就是这个样子。是的，我们的确在老去，但有一些东西，却始终不会改变。即使是时间这个东西，也拿它毫无办法。
　　
　　 5
　　 上高中后不久，我就听说了一个奇人。这个奇人，便是当年的油匠。起初我们并非同班，他在一班，我在四班。高一的下学期，文理分科，我们才分到了一个班。
　　 油匠和我，选择的自然是文科。那是在1984年，选择文科，给人的感觉，绝对不是理智的选择。那时，有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言下之意，就是学文科是有风险的，肯定没有学理科前程远大。学校的态度，也相当明确，最好的师资，被调配在理科班，因此，文科班的处境，可想而知。
　　 选择文科的学生不多，勉强凑够了一个班。就这样，油匠和我，有了两年半的同窗之谊，一起成为我们那个小镇高中里的边缘人。好在，那时的我们，处于一个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年纪，以为选择了所喜欢的东西，便同样会有一个锦绣的前程。
　　 那是一段单纯的时光，也是一段最好的时光。那个坐落在一个小镇上的高中，有一个古朴幽静的校园。校园里最高的建筑，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关帝庙。而教室和宿舍，包括教工住处，则是清一色的瓦房。
　　 关帝庙很有些年纪了，是整个小镇最古老的建筑，其雕梁画栋的外观，给安静的校园平添了几分肃穆。然而，这样的肃穆，并不会让我们感到压抑。在几百亩的校园里，散落着略显稀疏的校舍，即使是坐在教室的角落，眼睛的余光，也可以轻易地扫过外面的白云和蓝天。
　　 那个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学校的自来水，一直到我们即将离校时才安装，并且，全校的师生，共用一个水龙头。现在想来，这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但是，在八十年代的农村高中校园，这样的场景，却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因为没有自来水，日常的洗洗涮涮，颇让人为难。勤快的学生，早晨会跑到校外的河里，做一些必要的清洗，以换来一天的清爽。而懒一些的学生，则任自己邋遢下去，还美其名曰不拘小节。油匠这家伙，无疑是这种不拘小节的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