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赖子无话可说了。可是现在不是药狗的季节，天气闷热，可能有人半夜会起来纳凉，所以不安全。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冒险一搏了。为了两千块钱，干就干！
　　 下半夜，二赖子摸索着起来。虽然没有钟表，但他头脑里的生物钟特准，这也是长期做夜活练就的功能。
　　 他算好还有个把钟头就要天亮，这个点是人最困乏的时间。
　　 今天要在本庄做活，这是王生的意思。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今天是逼不得已。
　　 他住庄东头，王连住庄西头。
　　 按照王生的意思，要他在庄东头下手，最好弄点动静出来，如果有人撵到王连家最好。
　　 “看不出这狗日的够黑，栽赃到自己堂兄弟身上，不知道那个老实鬼哪里得罪了他。”二赖子心里骂着王生，一面往外摸去。
　　 东头寡妇张的大花狗特别讨厌，每次看到他总是跟着吠，吠得他心烦意乱。今天就制它。
　　 来到寡妇张门前，二赖子一跺脚，大花狗刺啦从狗洞蹿出来，对着黑影子就吠。二赖子顺手抛出“八步紧”，大花狗逮到就吃。分分钟的工夫，大花狗踉跄栽倒。二赖子不像以往拾起就跑，为了弄出点动静，他两手抓起大花狗往地上连摔两下。大花狗本来就没死定，被摔两下发出声嘶力竭的呻吟，在这沉寂的黎明之前，呻吟声有如鬼叫，穿透黑幕传向熟睡的寡妇张，寡妇张猛然惊醒，意识到有人偷狗，忙喊醒儿子，娘儿俩壮着胆一起跑向门外，只见一个黑影向西跑去，娘儿俩也不敢追，只在门口喊：“偷狗啦，有人偷狗啦！”
　　 二赖子拖着大花狗径直往王连家跑去。王连门前有个草垛，二赖子把死狗往草垛里一扔，又抱起一抱草盖在狗身上，转脸就往家跑去。
　　 黎明前，黑咕隆咚，对面不认人。二赖子步伐矫健，眨眼之功来到家里。寡妇张的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起来。
　　 二赖子住在寡妇后院，二赖子进家时他的左右邻居也开始骚动。二赖子站在院中往东院喊：“二大娘，前面乱糟糟的发生什么事啦？”又往西院喊：“三老爹，出什么事啦？”三老爹说：“前院狗被人偷了。”二大娘说：“二赖子，往天都说你偷狗，这回可赖不到你了。”二赖子说：“是哩，这回我总算撇清身子了。二大娘，你手电筒借我一下，我去前院看看。”
　　 二赖子打着电筒来到前院，周围人也逐渐往这聚拢。
　　 二赖子安慰寡妇张：“张嫂子，先别伤心，想想你看到什么啦，天亮去派出所报案，逮到那偷狗贼！”
　　 寡妇张哭哭啼啼，只顾说大花狗多么听话，多么通人性，听二赖子提示，才说道：“二兄弟，亏你说，我看到一个黑影往西跑了。呜呜，这个烂屁眼子，出门挨枪子的，喝凉水噎死的，丧良心的，呜呜……”
　　 “往西跑啦？”二赖子打着电筒往西照去，突然喊道：“这有血！还有印子！”
　　 几个电筒一起照过来，果然有血，血迹顺着拖狗的印子一直往西伸延,电筒强光跟着血迹走，到王连门前消失了。
　　 东方见白，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九、 老实人发怒了
　　 天亮了，结巴子所长带两个联防队员来到王连门前，并且从草垛里搜出大花狗。寡妇张看着大花狗眼珠子突出，嘴里渗出鲜红的血，又开始哭哭啼啼。
　　 王连蓬头垢面站在门前，一脸愤怒。他爹倚门蹲着，也像生气的样子，但就是说不出话来。看着爷俩一对窝囊样，王连娘对着老伴嚷嚷：“你是死人呀！都被人骑到头顶拉屎了你也不放一个屁！”又对着所长喊：“俺是挨人扣屎盆子了！你是公家人，可要擦亮眼了！你称二两棉花纺纺，俺家老少还是那样人……”
　　 所长没让她说下去，嚷道：“好了好了，事实摆在这了，有话到派出所说去。”又对王连说，“走一趟吧——”
　　 王连站着一动不动，气愤得脸部扭曲。也许平常能够说几句话，偏偏气愤时就是说不出话。
　　 所长给两个联防队员使了眼色，两个人上前拽他。
　　 两个人都高出他半头，对付这样一个弱小的人，他们几乎没放在心上。
　　 老实人王连在这天大的侮辱面前已经不能再控制了，当两只大手分别拽住他两只胳膊的同时，他压缩于内心的盛怒终于爆发了。
　　 他突然大叫：“我操你祖宗！”扭身抱住一只胳膊，上半身像疯狗一样扑上去。
　　 穿着短袖制服的联防队员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上臂一块“肘子”已被王连死死咬住。
　　 那人愈是嚎叫，王连咬得愈死。另一个人搬王连生的头，在外力作用下，王连一个“蛟龙回首”，头往胸前一勾，在对方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活生生撕下一块肉！
　　 血盆大口的王连吐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惨不忍睹。
　　 突然的变故使所长淬不及防。肉已经咬下来，后果已经形成。恼羞成怒的所长伸手从警车里取出手铐，咔咔给王连带上，一把将他搡进警车。受伤的那位仁兄脸部严重扭曲，而且已经惨白，血哗哗地流，在另一位搀扶下上了车。所长油门一踩，警车一溜烟向镇上开去。
　　 王连门前，狗血人血，几乎成血染大地。
　　 王生一直躲在家里。他家的高大门槛和王连家的低矮门槛紧紧相挨，做了亏心事的他一直躲在屋里。
　　 派出所后院有一间黑暗的屋子，专门关押小偷小摸的，王连被薅了进去，同时进去的还有两个联防队员。按照所长吩咐，他们要对这个咬人的家伙挫挫锐气。
　　 为了防止他再度咬人，他们用一块木板横放在他嘴里，然后将木板连头牢牢捆在一起。
　　 两个高大的联防队员拉开拳击架势，对着中间手被拷着嘴被封着形貌猥琐矮小的“小偷”王连“练”了起来。
　　 王连牙咬着木板，瞪着充血的眼珠子任凭他们“练”，踉跄着坚持不倒。两个拳击手被这个倔强的活靶子激发了空前的兴奋，在他们“练过”的无数人中，还没有这样硬气的，顶多撑两三回合没有不倒下的，甚至有的看他们拉开架势就害怕地趴到地上，害得他们白白练就了工夫却得不到施展，只能踢两脚愤愤离开。
　　 现在这个活靶子倒是过瘾，硬是让俩人练得痛痛快快。
　　 一个人飞起一脚踢向小腹，王连终于疼痛难忍，扭曲着身子趴到地上。“我以为你不倒了还！臭小子！”两个人又愤愤踢了两脚才走开。
　　 这种情形，如果屋子中间再放一个火炉子，就更像传说中的“渣滓洞”了。
　　 两个人给所长汇报了一番，并绘声绘色描述了那小子如何硬气。所长终于解了气，说：“就要狠打！太野了，没见过！”
　　 想想这小子咬人的那股狠劲，所长心里就瘆得慌。
　　 王连跪趴在地上，小腹剧烈疼痛，牙齿咬进木板，额头渗出汗珠，却没有吭一声。就那样跪趴着，一动没动。很久，他听到娘的声音在跟所长理论，虽然没有爹的声音，但他感觉爹也一定在这。一对沉默人,心心相通，就像常说的心灵感应。上学时，每当周末，他一到家娘都把饭盛好在桌子上等他了。他好奇，问娘：“娘，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到家啊？”娘说：“你爹说听到你脚步声了，就叫俺盛饭等你。”
　　 他兴奋地说：“娘，我也能听到爹的脚步声！都好几回了，我听到爹脚步声，一会儿爹就到家了。”娘笑着摇摇头，说道：“一对呆子。”
　　 他听到娘不停地申辩，问儿子在哪。所长呵斥道：“你咋呼什么呀，这是什么地儿你知道吗？这里有你咋呼的份吗？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吗？罚款两千！赶快回家准备钱吧。”
　　 罚款两千！他犹如当头一棒。家里连两百也没有哪里弄两千块钱？他似乎看到娘睁大两眼呆在那里，也听到爹深深地叹气声……他的心碎了，他为爹娘难过，他流泪了。
　　 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下场，他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把死狗放到他家草垛里？二赖子会偷狗这谁都知道，难道是二赖子想陷害他？可是他跟他没有过节呀……
　　 他不能让爹娘知道他在这里，爹娘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疯掉的！他趴在地上，狠心地不理爹娘。他听到爹娘被他们赶出去，随后派出所铁门重重关上。
　　 下午，关他黑屋的门开了，那个拳击手进来，他以为又要练拳了。他坐在潮湿的墙角，微闭双眼，似乎无视那个人的存在。尽管挨打得遍身疼痛，但他并不害怕他们。他没有做过亏心事，不需要怕任何人。他只有愤怒，只有恨。
　　 拳击手踢了他一脚，喝道：“起来，有人保你出去了。”
　　 他睁开眼看着他，有点怀疑，像是问：“谁会保我？”
　　 他站起来，那人给他打开手铐，松开绑在嘴里的木板。他抚摸着麻木的嘴唇，走出黑屋，外面是刺眼的阳光，他看到王生的爹在和所长说着什么。
　　 自从伯祖父去世后，他就没有进过王生家。在他年幼的心中，他们家除了伯祖父就没有好人了。他好多年都没有喊过王生的爹“大爷”了。难道他要保他出去？
　　 所长看到他，说道：“今天是你大爷保你出去，换了别人，谁也保不了你！”王生爹对着所长点头哈腰，连说谢谢，带着王连走出派出所。
　　 王生一手策划的这出闹剧，他爹并不知情，当王连被带走，王生爹才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虽然也瞧不起叔伯兄弟一家子，但他并没有加害他们的心思；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像老父亲那般宽厚待人，但他还是有做人的起码底线；他当然不知道儿子如此歹毒去加害一脉相承的兄弟。
　　 如果王老先生在天有灵，看到自己血脉相传的三代人竟然一代不如一代，他简直活的心都有。
　　 王生爹同样不相信那个老实鬼的侄子会干出偷狗的事，于是对儿子说：“我看一定有人想加害他——你知道他得罪过谁吗？”
　　 王生支支吾吾地说：“不、不知道。”
　　 王生爹想了想说：“这孩子被抓到派出所我脸上也无光啊，如果我不过问人家会骂我的。”
　　 王生爹立即找到他的叔伯兄弟，说：“听说那个被咬的人躺在医院了，你赶紧先拿五百块钱送过去，向人家赔礼认错。这事可大可小，人家告你，你那儿子够判的。就张张你那金口吧！懂吗？”
　　 王连爹毕恭毕敬听着，连连点头说：“懂、懂。”
　　 “我这就去派出所把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弄出来！一对饭桶草包！”
　　 王生爹推着自行车走出派出所大门，看着闷头走路的侄子说：“我说——爬我车上来，我带你!”
　　 王连继续闷头走路，就像没听见。
　　 王生爹一跺脚，有点气急败坏：“怎么跟你爹一个坯子呀！闷灶！闷死我了！”刚好王连娘也来了，王生爹也不理她，自顾骑车离去。
　　 王连娘终于看到了儿子，抱着王连：“我的儿——”已经泣不成声。
　　 王连娘哭了一会，打开带来包裹，有煎饼，有鸡蛋，说道：“我儿吃吧，饿一天了。”
　　 王连接过娘手里的煎饼，大口吃起来。
　　 王连爹借了三家，凑齐五百元，火速赶往医院。想着哥哥说的话：能大能小，够判的……他心里吃紧得很！人家是支书，想必说得是哩。
　　 受伤的联防队员爹娘都在那里，王连爹双手捧着钱，笨拙地向人赔礼。人家看他态度诚恳，似乎没有深究的意思。刚才所长来过了，说只要对方愿意送钱赔礼，这事儿就算了。
　　 其实所长心里有数，事件的升级以及造成这样的后果他有责任。单说偷狗这事所长就不该擅自抓人，单凭一条死狗在门前就能定性人家是贼？派出所的目的不是逮贼而是逮钱，只要抓了人就能罚款，也不管冤假错案，这是所长敛钱的一贯做派。
　　 擅自抓人，受冤枉者自然要反抗，这是情理中的事，所以追究起来所长定然开脱不了干系。所长明白。
　　
　　 十、 复仇
　　 王连爹送出了五百块钱，儿子也安全归家，其实心里还不算踏实。每天早起打开大门，老害怕有警车停在门口，他总觉得儿子咬人不能轻易就算了，就怕人家上告。哥哥说过，能大能小，够逮的。
　　 一天天过去了，门口一直没有警车，渐渐有些宽心，也更加对哥哥充满感激，如果不是哥哥给他出了主意，立马送去五百块钱，这事不一定了。
　　 直到农忙结束，收种完毕，马放南山，一直平安无事，王连爹的心才算稳定。
　　 可是，王连的心开始躁动。
　　 一个多月里，每天默默干活，默默吃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一个多月里，他一根筋的脑袋只想一件事——是谁陷害他？
　　 那条嘴里留血的大花狗每天都在他脑里。他断定，它是被药死的！谁能药死狗？——除了二赖子还是二赖子。二赖子为什么把狗丢在他门前？二赖子想陷害他吗？二赖子为什么要陷害他？——他不明白了。
　　 农忙季节，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二赖子，有时他故意盯着他看。可是，高他半头的二赖子就像怕他似的总是回避。他想，这事与他有关。
　　 有一次他跟着二赖子身后，前后没有一个人，二赖子意识到身后有人跟踪，回头一看是他，惊慌地说：“你、你想干嘛？”他本来什么心思也没有，就是走路，由于很久以来对二赖子持怀疑态度，就有些讨厌他，因此没有理二赖子，只拿眼睛瞪他一下，没想到二赖子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蹭”地跑开了。
　　 他更加确定了那件事与他有关。他想找个机会问他，但这不是小事，他不会轻易说。那就等干完农活吧……他的血在涨，眼在涨，复仇的野性在心底膨胀……
　　 天气已经转凉，秋风萧杀，落叶纷纷。一个午后，爹不在家，娘陪着邻居在门口说着闲话。
　　 王连拿出菜刀。菜刀两面黑黑的，刀刃很钝，很久没磨了。
　　 乡下人一年半载吃一回肉，菜刀的作用只是切切青菜，再钝也能切。切肉就不行了。
　　 王连双手掌着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发出“吱吱”声音。娘在门外听到磨刀声，说道：“我儿，菜刀早该磨了，你有手劲，好生磨。”
　　 黑菜刀磨成了白菜刀，刀刃泛着青光，已经很锋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