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这天，儿子顺溜回来了。顺溜带回来一万块钱。三个人乐乐呵呵，欢天喜地。老胡问儿子：电话里不是领欣欣回来过年吗？
　　 儿子吃着妈妈刚蒸出锅的粘豆包说：欣欣就不来了，还带个孩子。
　　 老胡说，小孩不怕，有人跟我儿子就行啊。说完就咯咯笑。老婆说老胡，看把你美的。
　　 老胡说眼睁睁就是吗，儿子说上媳妇你不乐？他努力地挺挺腰，爸爸忘问了，你知道那女孩的底细吗？
　　 儿子目光里带着喜悦，瞅着爸爸说，知道，和丈夫离婚了，丈夫不务正业，去歌厅网吧，赌钱找女人。说到着，儿子却收敛了笑容，也不再吞豆包了：爸爸，欣欣不愿意在城里住了，想到咱们村。
　　 老胡笑得身子发颤，手扶着炕沿：儿子，那好啊，你们就结婚。
　　 不是，爸爸，欣欣她说什么都不要，就要二层楼。
　　 啊？老胡一惊，我们村里的楼房没有了？咋办？
　　 儿子又强调一遍，反正欣欣就说要楼。
　　 楼……楼……老胡面对儿子，一时瞠目结舌。最后下了狠心：让爸好好想想。
　　 老胡又去找村长，村长摊开手说，什么讲话了，我也无能为力啊，要不，等下一批？
　　 老胡问村长下一批是什么时候，村长说村规划有长久之计，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以上。老胡说去你妈的吧，黄瓜菜都凉了。
　　 年根，老胡怎么着急也找不到乡长，那曾经被他的脚踩平的乡长办公室的走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门卫老头说老胡，你拎的酒不如拿我屋里喝了吧，就拉老胡下楼。老胡盛情难却，咋好意思往回拎酒？老头说：乡干部都放假了，能找到谁呀？就是找到了，能管你的破事？
　　 老胡后悔了，不如听儿子的了，来的真不是时候，找也是白找，乡长有权把那些住户撵走吗？撵走了往哪儿放？
　　 门卫老头让着，来，我们喝酒。他们就着咸菜，喝得有些醉了。
　　 门卫老头拍着老胡的大腿说，兄弟，不是我说啊，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些年你少跑来吗？哪件事办中过？你不如回去自己筹钱，自己盖吧。
　　 老胡的脸红里透着青，端酒的手停在桌前，呆了：是啊，自己盖呀，得多少钱？
　　 门卫老头说这个我就不懂了，回去问问你儿子吧。
　　 老胡忽忽悠悠练着空手道回家的，脑袋似乎要弯到地下。他不空手也不行，酒没喝净把酒瓶子打了。门卫老头给他打的车，告诉司机，大青山村胡德海家。
　　 儿子架着爸爸回屋，老胡吐了一屋地。吐完了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老婆说，都过年了，哭啥啊，刚刚拿回来补助，年也好过了。
　　 老胡的儿子主意正，欣欣的脾气和他投在一起，就是一天也不想在城里呆了，要村里的楼。一会，儿子的手机就响了，欣欣发过来信息。儿子时不时就向爸爸妈妈传达欣欣的指示精神。
　　 老胡听到儿子的手机声，蜷曲在炕上哽咽着。
　　 老胡的年没有过好，年夜差点过不去。他窝火，村里刚建起楼房时，村长对老胡说的话，他没忘记。村长说，什么讲话了，你准备钱吧，村里的楼房便宜，买下一座，将来儿子娶媳妇用得上！
　　 老胡认为村长要他掏钱，梗着头说：你当我是谁啊？你刚整完我就让我掏钱，我是开银行的啊？
　　 村长说，背锅子你不识好歹，我是看你有那么大的儿子，你花钱买楼你住，又不是我住？再说，村里有优惠政策，我和村干部商量过，先赊给你们，你要不听我劝，我问问别人？
　　 老胡没给村长好言语，你走就走，你问别人别人也不要。
　　 老胡就摸着黑去串联，让其他村民谁也不要楼，把村长憋入死角。
　　 老胡想着，他恨自己，又恨李黑。不叫半路杀出了程咬金，现在是不是还空着两溜楼房？自己是不是挑着买？人家李黑和大英都热热闹闹地过年了，谁知道他心中的苦楚！
　　 早春，一股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使浑浊的天气忽冷忽热，老胡就在乡政府一角的包子馆买了几个凉包子，就着饮料，不住地挺挺身子，扬起脸瞅乡政府的大门口。他一会一口长气地喘着，服务员过来把凳子放他屁股下他都不知道。他在镇上住了一晚，也没等到乡长。眼下，顺溜要结婚，怎么好一拖再拖呢？
　　 要自己盖楼，顺溜说一座楼盖下来得二十万，不去找乡长想想办法找谁呢？这些年的折腾，老胡对乡长的印象不错，他觉得乡长能帮他，乡长放个屁，比他说三天三夜的话都好使。只要乡长去信用社说一声，贷他个十万八万的，再找村里人帮衬着，这二层楼不一下子就盖起来了？人家欣欣那头还等着听信呢！
　　 老胡越是着急越等不来乡长。问门卫老头，老头说，乡长去开会了，有些日子没来了，今天我请你喝酒吧。
　　 老胡想，再重要的事也没有孩子的事重要，不能喝酒了。你知道乡长在哪开会吗？我要找到他。老胡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弓着的背弄得一颠一颠的。
　　 门卫老头说：老胡，我看你脸色不如从前，去买点药吃。孩子的事就不要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胡就像见到亲人一样诉起了苦，被春天的强风搡动着就势蹲在地上哭了：你……听我说说，什么世道啊，没有楼房就不结婚，生个儿子就是个讨债鬼呀！临出来时，老婆说了，找乡长借钱都跑五趟了，再借不到就别进这个家！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
　　 门卫老头说：那是你老婆说的气话，你儿子不是没说什么吗？
　　 嗨，儿子电话里也总是问盖楼的事啊……老胡跪在那里，一手撑地一手抹眼泪。
　　 门卫老头拉起老胡，你先起来，我再去问问。
　　 老头一回来就告诉他，乡长一直开会，近日怕是回不来。
　　 老胡无精打采地回了家，他无颜见老婆。他抢先说：乡长开会，我没办法。就出了门，老婆说，这么晚了，挺冷的天去哪？老胡是看到电话机忽然想到的主意，慢慢腾腾地弯腰踏出门槛，自言自语：我不吃饭了，你自己吃，我去找村长。
　　 村长守着老胡的面，拨通了乡长家的电话。乡长反问村长：我是乡长？指不定谁是呢？村长一时无言以对，乡长吧嗒一声把电话撂了。
　　 村长瞪着老胡，琢磨半天乡长的半截子话，就强装镇静地瘫坐在沙发上说，乡长说，你等着听信吧。
　　 那晚，老胡又喝醉了酒。是村长让媳妇整的好酒好菜款待他的。村长有意图，赔酒的还有村会计胡德山。村长让德山劝劝老胡，别让他天天的破嘴乱说，佝偻着身子乱跑，影响新农村的风貌。老胡以为钱的事有了着落，就哼哼唧唧地答应着。
　　 老胡的脸不是赤红色了，自从去年秋天开始就锅底一样黑，喘息实在费劲时，他就挪出屋，慢腾腾地去那土墙根，窝在那里晒晒初夏的暖阳。他眯起眼睛，红红的阳光透过他的眼帘，轻柔地拍着他的睫毛，静静地睡着了。
　　
　　 顺溜胡直
　　
　　 老胡——老胡——
　　 老胡的老婆知道老胡又喝了酒，紧跟着就喊老胡。她走出院落，碰到了村人。村里人问：胡婶，胡叔不在家啊？又去找乡长了？胡婶慌慌张张，忙支开话题：不是啊，他昨天喝酒了。
　　 胡婶发现老胡时，老胡已经长条条地躺在土墙根。老胡是个背锅子，在睡觉时平躺着，背锅都会翘直的。
　　 当胡婶看到老胡的一霎，便慌了神，你个死鬼，你喝那么多酒干啥？扑过去就搡老胡，不论怎么搡，老胡就像死人一样，直挺挺地。把胡婶吓得汗水刷——就下来了。她一边掐老胡人中一边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村人都听到凄厉的叫声，呼啦啦来了一帮人。
　　 胡婶不认为老胡会不辞而别，一边抹汗一边哭：死鬼，死鬼，你不能抛下我不管啊！
　　 其实，老胡真的没喝几口酒。老胡为儿子的楼房伤透了脑筋。儿子在外面打工，搞了个对象。对象说：想要我们结婚，就得买楼房。胡直。他问什么叫这个名字呢？那也是他出生后，不让他学那个背锅子爹了，妈妈就给起乳名：顺溜。顺溜，不就是直吗？老胡喜得合不拢嘴，就叫儿子大名胡直吧。
　　 老胡为了筹钱，把乡路跑得不长草了，原乡长也让他跑得“双规”了。他哪来那么大能耐啊，原乡长因为和李黑一齐参与村楼买卖，收取回扣才被拿下的。
　　 老胡不知道这个事，再找乡长哪有一点影子啊？他尽管多次“哒哒哒”地扣乡长办公室的紫色门，迎接他的都是“梆梆梆”的空想。走出乡政府，门卫老头说：老胡，乡长开会去了，等十天半月的再来吧。要不，我们喝几盅？
　　 老胡陪笑着，不了，回去了。
　　 老胡，你也不用急，新上任的乡长一定会帮你的？
　　 新上任的？我……不认识啊？
　　 不认识能怎么样？你认识的能帮你吗？你们大青山村村长你认识，咱们的老乡长你认识，管用吗？
　　 老胡不好意思地挠挠那几棵毛，门卫老头一看笑了，心说，老胡那肥噜噜的脸，和光头上的毛，怎么看怎么像张乐平的三毛呢？
　　 老胡走出乡政府大院，感觉肚子咕咕叫，有些饿了。他用手压着肚子，头快要扎到地下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裤兜，想，还是省点吧，不能乱花钱了。走过小镇一条街，就要进入大青山村地界时，他的胃疼得受不了。他唉唉两声，差点滚倒在地。他强直直腰，仰脸看到面前一个酒幌子，一块招牌上写着“青山酒家”四个字，自言自语：不能拿肚子省，不能……就踉跄着踏上台阶，掀开了满是油腻的五指宽的白塑料门帘，进了屋内。
　　 老胡不直身子，不仰脸是看不到老板的，只能看到眼前一双腿脚。
　　 来了，胡叔？
　　 胡叔？老胡侧身仰脸，才想起刚才那酒幌子的字，嗨，想是青山村的人开的酒吧啊。
　　 老胡答应着。一只手压着腹部，强挤出一丝笑：小李，给我来三个包子吧。老胡此时怎么会强挤出一丝笑意？他对于那些做买卖赚了大钱、买了楼房住着、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的村人们不是不嫉妒、不眼红。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的儿子无能。虽然，现在儿子在外面打工，替老板带着一帮人，可挣回来的钱，也不够买楼的啊？我背锅子怎么过的，怎么就比人家差呢？
　　 小李端了一盘三个包子放到他跟前：胡叔，你吃。
　　 他才提起神来，手离开肚子，抓过包子。
　　 叔，给——小李递过一双杨木筷子。小李问：胡叔，去乡里了？
　　 嗯。老胡咽了一口包子。
　　 胡叔，你没听说吧。我们青山村村里面的住房三年就规划完了。
　　 还规划？
　　 是啊，必须的。听说省长都来考察了。必须三年规划完毕。我们青山村沟深，里面又是旅游区，不规划，房子东一间，西一座的忒难看了。
　　 老胡把包子举在嘴巴边，停在那儿。他听小李说这话，心里一亮：又要盖楼了？要去给我们的房子估价的话，一定和盖楼房的主体差不多……
　　 小李接着说：房子估价是必须的，是不是盖楼房还拿不准呢？
　　 那，你说房屋规划是真的了？
　　 这个——当然是真的。
　　 老胡眨巴着眼，我想起来了。是真的。村外的一片土地去年都被铲车铲了，我以为又是李黑开矿占地呢。
　　 那可不是。以后国家也不允许私占土地了。
　　 那就是规划建房的？
　　 是啊，那是二组的土地，自然给二组盖楼了。
　　 那二组三组都盖楼，我们一组也会盖楼的。
　　 小李凑到老胡跟前小声说：那不一定，你知道二组三组为什么盖楼吗？他们的房屋离铁路，公路近，来往的车辆一看，这是新农村啊！我们的一组在沟里，离得远啊？
　　 老胡傻瞪着眼，脖子都歪疼了，看着小李，什么话也没有，顿时，包子都咽不下。
　　 还有，胡叔，你不知道吧。我们村不是有煤矿吗？
　　 有煤矿怎么了？搞村建设不是国家掏钱吗？
　　 因为有煤矿，我们村这些年为国家创税收，创利润。才使我们村民富起来，才给我们年年分大米，白面啊！
　　 这个有目共睹，我知道。
　　 胡叔，你还有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啥？
　　 小李张了几次嘴：这个——这个不能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老胡走后，怎么想这个事，也想不出来。房屋规划的事就是谣传，老胡的儿子催得急，老胡不能坐着傻等，又去找乡长。
　　 新乡长接待了他。乡长说：老胡啊，我听说这多年你没少替村民张罗事，你老受累了。就冲这，我也要帮你。乡长把握着老胡的手撒开，回到座位上，喊秘书给老胡倒杯茶，一摆手，示意老胡：老胡，你坐下。
　　 老胡坐着一边的长沙发上，竭力地歪着头听乡长说话。
　　 老胡，现在村房屋规划还没有落实，你那个儿媳非要楼呢，我会尽快想办法。
　　 乡长，尽快是多长时间？我可不想天天往这跑了。
　　 要说快也快，一会你们村长来。我们马上就开会，很快就落实的。
　　 老胡有了喜色，他高兴有二：一是乡长答应帮他借贷款买楼，二是自己的房屋村里一估价，拿自己的房屋兑换一座楼房的主体，也就不用花钱买楼了。他走出乡长办公室，扶着楼梯来到门卫时，他感觉浑身轻松。
　　 门卫老头说：老胡，看你的脸色，收获不小吧？
　　 嗨！老伙计，我们今天喝两盅？
　　 彼此端着酒盅，老胡想起几个月来为楼房的事跑断了腿，终于有了眉目，就心醉了。回家老婆问啥，他就是嘿嘿笑。第二天一早，就在村外的土墙根晒着太阳睡着了。老胡老婆喊了村民，把老胡弄到医院，医院便紧急抢救，总算把老胡抢救过来。老胡是轻微脑出血。多亏抢救及时，但老胡像植物人一样，他心里明白，嘴还是絮叨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房子——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