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老婆趴到老胡的嘴边，你说啥？房子？
　　 老胡是心里有话说不出，他明白，楼是有指望了。房子要变成楼了。
　　 老胡老婆问村民，你们说说，这个死鬼回来就没说，是不是我们的房子也要换成楼房啊？
　　 老胡听到老婆说，在那里直哼哼。点头。
　　 有人说：也听说了。不要看人家二组三组都盖楼，村不给盖行吗？人家天天去村里找，村里挖煤的洞子都挖到人家的房子底下去了，人家不干。
　　 老胡听到那鼓眼一闪，又晦暗下来。他心里明镜地，那天小李说的，就是这个事啊？我们的房屋底下没有煤啊，全是清一色的石灰石。头一批楼房村里没占地，二一批下来就开始给二三组的住房估价了。老胡嗨一声，把头扭过去。人们七嘴八舌的空，儿子胡直带着媳妇欣欣回来了。胡直哭着安慰爸爸说，爸爸，你不要太着急了，我在工地和老板想想办法。此时，组长，村长，乡长都来到县医院。
　　 乡长拉着老胡的手说，贷款的事我给你解决了。老胡，你就放心养病吧。
　　 胡直和欣欣都无比感谢乡长，又瞅着爸爸说：乡长，我们有了楼就结婚，你们都来喝喜酒啊。贷款的钱我们两个人慢慢还。我爸爸这样，都是因为我们啊。
　　 乡长说：好，孩子，知道就好。
　　 老胡的眼角溢出了泪，他叨叨着：房子，房子……尽量地看着老婆。
　　 老胡老婆像是明白了老胡的用意，追问乡长：乡长，不是说我们组也规划吗？我们不是不用买楼了？
　　 村长插嘴说，谁说的？你们组只规划盖平房，离公路远。
　　 怎么不是楼呢？是村盖不起？
　　 组长说：这个就不是我们管的了。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老胡只是扬了几下头，他说不出话，说出来几句“房子”就被吵嚷声盖住了。
　　 老胡恢复的很快，儿子还在外面打工，城里的楼房没买下来，还没张罗结婚。老胡能拄着拐杖走了，他的腰更弯曲了。
　　 一天，村长，组长带着一伙人，来到一组，逐家逐户的看房子，像裁衣量体一样，给房子评估价格，马上就要规划建设整整齐齐一大溜平房。这时，轻度脑血栓的老胡已经扔了拐杖，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说话有些发怔：村长……我们的房子不盖楼啊？
　　 村长不耐烦：什么讲话了，不是早就通知了吗？不盖楼！
　　 老胡一梗脖子：怎么就不盖楼？
　　 少磨叽，不盖楼就是不盖楼，磨叽个吊？！
　　 接下来就是分钱，老胡的房屋估价三万元，村改建的平房每户主体是两万，按说老胡用折价钱换新房很值得，可他想啊，人家公路边的房子给人家八九万，还给人家盖楼，不也是一样的房屋吗？他们那个地方怎么就比我们这贵，值钱呢？想到这，他一晃动光头，这个不行，我得去找。可是找谁呢？背锅子啊，背锅子，你是谁呀？他自己估摸着自己，想来想去，就是觉得吃了大亏。最后，又拾起了那套把戏——串联。他先找通知给钱少的人家，对他们说这些事，大家说：好，听你的。我们不要钱，也不拆除。
　　 拆除的日期到了，同意的村民都拿到了钱，准备住进新房。天，光灿灿的，一丝风都没有。炎阳照得铲车，钩机黄橙橙的。尽管一丝风都没有，酷热的阳光下面，却是尘土飞扬，村里派下了铲车钩机在拆住户的房屋。这片房屋拆除后，再重新规划，另起炉灶。等拆到不让改建的住户时，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给村长打电话。
　　 不大会，村长就坐在桑塔纳来了。黑色轿车钻进浓浓的尘烟里。待尘烟消尽，村长腆个孕妇一样的大肚子，夹着个包慢腾腾地走出车内。
　　 司机问村长，村长，你看看咋办吧？他们不让推——就一指老胡他们。
　　 老胡猫着腰，在自己院外仰脸瞅着村长。
　　 村长胸有成竹：什么讲话了，不是研究好了吗？他们不是不盖吗？就给他们的扔下，捡同意发了钱的扒，好了，我还忙着开会……
　　 包工头张高跑过来，递给村长一棵玉溪烟，问：村长，这房子不扒，规划碍事啊？
　　 村长接过烟，张高给点着了，吐了一口烟雾，烟雾就钻进村长的鼻孔，把村长鼻孔的黑毛扇呼了几下。村长仔细端详房屋，说：什么讲话了，就把他们的扔下，你琢磨一下，或前或后地拉齐了，自己想办法。
　　 张高回头瞅瞅房屋，点头哈腰：嗯，就这么办。
　　 村长刚刚打开车门，一只脚刚踏入车内，忽听一个人喊村长。原来，不让改建的村民知道没办法阻止了，不给自己盖房，将来自己的破房子在里面一竖，多磕碜啊？如今给钱还不住新房不是傻到家了？可不能听背锅子的了！
　　 接着，那些人都朝村长吵吵着改建。村长”啪——“关上车门。探出头来说：好，改建的就去村会计那里取钱，不改建的就在那里放着。
　　 车开走了。老胡看看大家临阵妥协，总是拿不过弯来。他硬挺挺脊梁，看着跑走的人，冒出一句：我——就不盖！
　　 房屋全部扒了，最后，就剩下老胡的旧房像波浪里的一只小艇，风雨飘摇。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秋收的季节，早年，土地多，秋忙。现在土地少了，人们不是很忙。人们高高兴兴地忙着搬家，新居落成了。
　　 通过民房改造，大大地节省了占地面积，原来的村子就多了一片空场，村委会召开党会，决定进一批新式拖拉机。要把推倒的那片民房的空地利用起来，在那里栽果树，种植试验田。
　　 这时候，老胡的旧房子的甬道前突然开进了一辆豪华QQ车，从车里下来三个人，老胡老婆迎了出来：你们怎么回来了？还坐着轿车啊？
　　 那男人哭丧着脸，是乡长给我打了电话，要不，我们哪有时间回来啊——
　　 你们开谁的车？
　　 那女人领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对老太太说：妈，这是我们新买的车。
　　 老胡走出来，问：怎么买车了？楼不买了？
　　 胡直的脸一直哭丧着，爸爸，我们不买楼了。欣欣也说孩子，快叫爷爷，奶奶。
　　 老胡抚摸着欣欣带过来的孩子，还是笑了笑。
　　 爸爸——胡直问，你们为什么不让扒房子？我这次回来，就是让你拆迁，乡长的女儿是我同学，乡长打电话给我，让我回来说服你，把房子扒了，这里要平整土地。
　　 平整土地关你屁事？贷款你不买楼买车了！
　　 是，我们喜欢车，以后挣了钱，还得换新的。爸爸，你快扒了房子吧，村里的拖拉机一进来，我就回来承包拖拉机，要平整土地，就是房子碍事。
　　 妈妈问：房子扒了，我们住哪？
　　 让我爸爸去找啊，我爸爸不是天天整事儿吗？开始那楼房多便宜，现在的房子也便宜，他不要也不打电话和我商量，这回也去找村长啊——能耐呢？儿子说得很气愤。
　　 嗨，你爸爸也窝囊也后悔啊？看看人家都住上新房，自己还住旧房，心里是滋味吗？
　　 老胡在一旁闷不作声。老胡老婆继续说：你爸爸那个犟脾气可咋整？
　　 老胡倒背着手，走出屋，我去找……找村长……老胡总算被儿子一顿训斥，开了窍，去找村长拆房子，建新房。
　　 村长说，还建什么新房？人家都住上一年了，规划完了，在哪里给你盖？没有你家的地方了。村里也没有你房子那笔款了。
　　 老胡说，那我没地方住怎么也不行！你不盖，我就不扒！
　　 村长说，那就在那放着！
　　 老胡气得浑身哆嗦，一气之下，走出了村长家。直接就去乡里。
　　 乡长说你回去吧，我跟村长打电话。老胡回来仍住在旧房，一等就是上冻。胡直领着欣欣回来了，欣欣是二婚，他们就草草地结婚了。欣欣喜欢车，他们在工地合租了房子，就再不提楼房的事。欣欣对胡直表示，爸爸借的贷款，我们挣钱还。胡直点头。欣欣说，我看爸爸的病，就是腰椎的事，不如给他动了手术，他的腰杆才能直，不然，五十多岁走路都要趴地下了，你也不关心？
　　 胡直说，得好几万呢。欣欣说，多少钱不说，你爸爸拉扯你一回，这点孝心都没有？我们都挣钱，不在乎这点钱。嗯，听你的。波——胡直亲欣欣一口，你真好。这次回家来，就是劝老胡去做个手术，让老胡挺起腰杆。
　　 老胡死活不干，他说：我就是死也不挨那一刀，我这个背锅子是胎带的。老胡的老婆怒道：再头扎到地下走道，就别进这个家——
　　 胡直和欣欣好话说了三千六，终于把老胡说动了心。老胡二次去了县医院。手术很成功，除了农合报销外也没花多少钱，就是那个背锅子还在。老胡的老婆伺候老胡，家里就剩下儿子儿媳。这天，儿子接到了电话，因为他会开车，村长听从乡长的指示，让他找了四个人，教学开新式拖拉机。没有几天，老胡还没有出院，村里的拖拉机手就开着车翻那片土地了。
　　 胡直指挥若定，像个将军。当翻到自己家房子那地方时，他怎么都觉得别扭，就偷偷地和欣欣说，咱们家的房子很别扭，我们把东西拾掇出来，给扒了！欣欣大吃一惊：你敢扒房子？以后我们住哪？
　　 哎——反正我以后要在村里发展，自己再从中捣乱，下一步还怎么走？
　　 那爸爸妈妈住哪？
　　 我想好了，准能给他们找到住的地方！扒！
　　 胡直带头收拾东西，媳妇帮着，在第二天就找了许多人把房子扒了。
　　 多日后，老胡回来，猛然看见一片崭新的房屋后面，全是一片片一道道黄灿灿的梯田，梯田上面还有一台红色的拖拉机，在那里突突突撩起一缕青烟。一下子就昏厥过去。
　　 胡直把自己家的房子扒了，他不能打无把握之仗，房子是他们乃至父母的立足之本，总不能像林中的落叶，到处乱飞。胡直媳妇欣欣曾多次追问：我们扒了房屋住哪？胡直神秘地一笑说：欣欣，我早安排好了。我们去村委会。
　　 父母住那？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说完，胡直开着QQ车，往村委会拉东西。
　　 村长看到胡直在村委会安家，对胡直这个小伙子还是竖起了大拇指，主要是他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到了胡直手里便引刃而解了。如今，胡直一声令下，扒了房子，腾出了那个地方。上面领导来检查，一看也是那么回事了，房子整整齐齐一大溜，后面梯田累累，村长那扇郁闷已久的心窗一下子打开了。村长高高兴兴地，吐一口烟圈，哼着小曲，打电话告诉了乡长，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对胡直很敬重，将来一定有一番作为的。一组在白玉兰死后，一直没有组长，他想让胡直承担。乡长说，好啊，就让他当吧。承包了拖拉机，耕完地，你再给他找点活，让他帮着新农村规划出力。好好。村长就挂了电话。村长就想，这是怎么了？乡长怎么知道胡直呢？原来的老乡长因为和李黑扯上关系，弄得身败名裂。自己多亏八方周旋，才没惹祸上身。如今的乡长又和打工仔攀上关系了？胡直因此爬上去，对自己的未来会不会不利？村长往烟灰缸弹弹烟灰，吸了一口，使劲地在烟灰缸里一拧紧，红红的火头泯灭了。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一辆红色QQ车停在乡长家的楼外。此时，乡长的独生女正在那里逗着女儿玩，看见老同学来了，忙抱起女儿下楼迎接，她笑着说：胡直，那股风把你吹来了？
　　 胡直应了一声，不自然地两手无处放，就像小品里赵本山羞怯时候的手，握着裤线，脸憋得通红：英子，我有事，求你来了。他们虽然是同学，多年不见了。因为这次听说乡长换了，听到李彩英爸爸的名字，胡直才知道的。念书时，胡直看过彩英的报表，记忆很深。第一次，爸爸借贷款，胡直就查到了乡长办公室的号码，给乡长打电话就说了他是李彩英的同学，他们读书时都称呼她大英子。乡长回去问过彩英，彩英也说，嗯，是有个同学叫胡直，很多年没见面了。
　　 李彩英和胡直分别有十年了。李彩英因为嫖娼抓了放，放了抓多次，后来从良又生了女儿。这些，胡直根本不知道。他更不知道李彩英就是和来大青山村买楼建矿的李黑的情人。李黑被抓后，大英就嫁人了，开始新的人生。
　　 大英问胡直，有什么急事？
　　 胡直直言不讳：我——我把自己家的房子偷偷地扒了，爸爸妈妈都在医院，你帮我想想办法，给父母找个住处。
　　 嗯。英子很粘人，抱着孩子凑到胡直近前，一股香风随着杨柳叶散发的叶绿素一齐灌入胡直的鼻息，差点把胡直迷倒。胡直还是晃了一下，站稳了。英子笑了，胡直，你想啥呢？胡直似乎回过神来，我是想，凭我们同学的关系，以后在村里找点活，就不出去打工了！
　　 说话时，大英已经凑到胡直的身边，一拉胡直，走，上楼吧，吃口饭再走。
　　 胡直不好意思地，行了，你看看父母该住哪里？我十万火急。
　　 大英神秘地在胡直耳边嘀咕了几句。最后说，你回去琢磨一下，这样不行，再找我。
　　 哈哈——胡直真想举起大手，打大英的肩头，抬起来又轻轻地放下了。胡直万分感激：你真行啊！
　　 胡直心中有数，开车就回来了，在二三组的楼区停下来。后来又去了村委会。安顿完了，才找大伙拆房子。
　　 因此，欣欣问起他，他才胸有成竹。他是胸有成竹了，不知道差点把老胡闹进棺材里。他没有想到父亲出院这么快，没有通知他去接。
　　 老胡在医院里怎么也呆不下去了。为了他能直起腰来，老婆天天为他高抬大腿，大夫说，不锻炼，腰里面怕是粘连了。老胡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躺腻歪了。他强烈要求出院，谁知下地一走，腿部却出现了异样，他愤愤地用拳头擂打着大腿，对老婆和大夫吼：腰直有什么用？我的腿残了！你们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