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搪塞着，手术到任何时候都有风险，这是避免不了的。
　　 老胡百口莫辩，当时手术是签了字的。就被老婆牵着，一瘸一拐地，背上的大坨坨一歪一歪地蹒跚着出了医院。老婆打车时，坐在他的身后，也是打牙往肚子里咽，眼角湿润了。更想不到的是，老胡看到自己的房子没了，像是什么人对他当头一棒打了过来。
　　 老胡——死鬼——老婆惊呼着，哭叫着。
　　 住房里跑出很多村人。老胡儿子胡直开着拖拉机，突突响，什么也听不到。有人来喊他，他才跳下车，往人群里跑。
　　 老胡由于愤怒突发脑出血，儿子急忙拨打120。
　　 经过紧急抢救，终于活过来了。老胡开始木讷，笨呆呆地。老婆还是寸步不离地牵着他的手。老胡瘸着腿，怔怔地说，你——你撒开——我自己试试……
　　 老胡“吧唧”就摔倒了。老婆拍打他身上的土说：不让你逞能，你偏不信！
　　 老胡肥脸瘦了一圈，汗水滴滴答答地淌进脖颈，他一推老婆，我……扶墙……走——
　　 老婆无奈地，站住，看着他一瘸一拐地画圈，泪水潸然：逞一辈子能了，老了还这么逞能！
　　 他……他……老胡一回身，一扭脸，小瘪犊子，为啥……让我们住这？
　　 你啊，老婆一擦眼角的泪，这里还不好吗？我们又挣着村里的钱？
　　 他们回来后，就被儿子安排在了二三组的楼区下面的平房里。胡直开车去村长家，还是拎了几条好烟的。他琢磨了好久，才想起村长总抽人民大会堂还有玉溪。自己不抽烟，是从来不想这个事的。
　　 胡直把烟往村长家的茶几上一推说：村长，我也没什么意思，乡长和你打招呼了吗？
　　 村长说，我早说了，平整完土地，你就当一组组长。
　　 村长，我不是那个意思，眼下家的房子扒了，你看看能不能把我爸爸妈妈安排到楼区的物业？
　　 这个事啊，乡长说过，行。
　　 这个物业，就是收冬季取暖费，我爸爸刚刚手术，就让我妈妈全权代理吧，你看看楼道打扫，你再派个人，就全靠村长帮忙了。
　　 什么讲话了，这个说不着。你把东西拿回去吧。
　　 村长，这点东西不成敬意。他推辞一下，红着脸跑了。胡直万分感激，乡长的电话就是好使，很快就搞定了村长。
　　 胡直一边开着车一边想，这样，爸爸在楼区锻炼身体，妈妈收收物业费。村里开工资，爸爸不再去一组闹事，我也心静了。
　　 很快，胡直就当上了一组的村民组长。
　　 胡直当组长就是变了一个人。这是“青山酒家”小李老板说的。
　　 那次，去乡政府开会，回来晚了。胡直的QQ车突然轮胎爆了，急忙下车到处看，找修车的幌子。
　　 当他看到“青山酒家”四个字，觉得亲切，就推开门帘，钻了进去。胡直赤红脸子，嘟噜着，长得像背锅子胡德海，就是身子直溜。小李过来问，吃饭啊？老乡？
　　 老乡？谁是你老乡？胡直不认识小李。继续问：附近有修车的吗？
　　 小李没说，热情地问：老乡，你爸爸不是胡德海吗？
　　 胡直误会了。以为爸爸经常来乡里，不定欠下什么饥荒，就一甩手说：你这个人，是公安局的吗？查户口啊？一转身，挑起门帘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李瞅着他的背影，脸沉下来了，真没教养，还组长呢。
　　 胡直找了半天，才从一个司机那里找到一个流动补胎的号，打电话找到修车的，车胎是真空的，很快就补好了。胡直就想，这车跟了我好几年了，算算连还贷款，自己买楼，自己在村里承包四五组的民房改建都五个年头了。自己和欣欣的孩子都3岁了。爹又回到原来的模样了，手术没有做好，头又要扎到地下了。想着现在的车，的确该换新的了。
　　 之后，他最早的想法来了，回去就跟媳妇说：欣欣，我要买新车，买名牌。
　　 欣欣说，你要把家的事处理好啊，爸爸又被妈妈架着在楼下要死要活地闹！
　　 又闹啥？
　　 今天，他又拿着绳子，要在咱们家大门上吊！
　　 他怎么这样啊——
　　 你忘了那年，逼着我们把他的房子给放回原处，痴痴呆呆地到村委会闹，也拿绳子上吊？我爷爷死的头一年就那样，我怕爸爸熬不过去了！
　　 你胡说啥啊？爸爸还不到六十，还没享受国家待遇呢。
　　 哎——我可提醒你，人啊，说老就老……
　　 胡直没往心里去。第二天，去城里打款，给了一家卖车的公司。
　　 那家卖车的公司是胡直在电脑上查证，被大家确认无误的，就等着款到，胡直打发人提车。
　　 这时，正是改选时候，一组的村民由“青山酒家”小李出面，非得把胡直这个小组长整掉。六组的组长也在包工头张高的活动下，选上了他的哥哥大个子张平。实际，这些年，胡直肥了，全靠一个女人——大英。他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村民看着他富得流油，自然眼气。不得不一次次去村里找。
　　 村长看到胡直富庶，一旦改选，胡直再花上钱，自己村长这把交椅就甭想坐牢了，也有心思把胡直拿下，又耐于乡长的面子关着，怎么动他？村长对村民的一找再找只有晃荡着头，吐着烟圈，清清嗓子说，什么讲话了，都回去吧，我往上面报，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接着，村长就找胡直谈，胡直和背锅子胡德海秉性相投，他不服这口气！我就不下去！我就当村民组长！
　　 村长扭头就走了。胡直觉得没说完，村长不理他了，大大地圈了面子。
　　 小李带着几个村民又去告胡直。小李想当组长。那天，村妇女主任在，说：你们回去吧，我们都是一个组的，我也看到了这些年胡直特别逞能，特别招摇。那天村长说了，你们联合起来，像当年胡直搞串联一样，挨家挨户地签字，只要达到一半以上的村民，不同意胡直当组长，就能拿下。
　　 那好啊。大家在小李的带动下回去串联。
　　 胡直的组长被拿下了，小李也没有当上。村长让妇女主任兼任了。
　　 同是这一个时期，胡直的家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变故。背锅子老胡虽然临死总去儿子家闹，但儿子儿媳很孝顺。谁知道，他按第一次脑出血吃的药治好了脑血栓，这次偏偏就吃错了药，他把药物正好吃反了。
　　 掩埋了老胡之后，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给胡直提车的人回来了，说：根本就没有那家公司！公安局的人正在追捕呢。
　　 我的30万啊——胡直抱着头，再也站不住了。再站起来时，竟然和老胡一样，整个一个活脱脱的胡德海转世啊！胡直开始佝偻着腰，头要扎到地下，活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
　　
　　 大个子张平
　　
　　 大个子张平的睡眠不好，是有原因的，很多时候都躺下了，还得轻轻地掀起和老婆合盖的大花被，穿上衣服，透过窗外的微光，偷偷地看一眼老婆熟睡，才伸手摸灯绳打着灯。老婆桂花还是在朦胧中惊醒，说了句，不睡觉干啥？就又睡去了。他们盖的被子面不是棉布的，如果是棉布的也不会唰啦啦响，这响动张平怎么小心也有，张平想，自己有心事就有吧，如今儿子刚有工作了，可别让桂花再失眠了。
　　 不到十平米的小斗室里，有一个双人床那么大的小炕，地下四平米的地方放一个长方形的桌子，上面一台电视、一台电脑。张平喜欢上网，但他不会干别的，就会插上耳麦，在桂花睡觉的情况下偷偷地看电视。从前盖房子时，就是这么设计的，北方的冬天冷，但张平的家靠大山根，东南面正好是一座大山，整整地把太阳给遮上了。屋子本来很大，但为了小屋暖和，在大屋的中间放了一面隔扇墙，晚上一抱抱干柴塞进后屋的灶膛里，做熟饭不算，小炕就爆皮燎肉了。
　　 张平和老婆在地下站着做活久了，就喜欢这火炕，尤其是女人桂花，大白天的把棉鞋头往地下一甩，“哧溜——”就踏上炕，把脚放到热炕头，脚心贴在造革席子上，嘴里说着：真热，真舒服……比干那事都舒服……
　　 炕不烧热不行，张平和桂花夜里受不了，有时桂花会喊炕凉，张平就趁夜拿着手电，抱柴柈子往灶膛里填，硬生生把炕头那地方的造革炕席爆得糊巴巴，一块块的皮子翘起来，像狗啃的。热了有热的不好，张平睡不着觉，他不责怪心中有事，他责怪炕热。张平和桂花起初脱光衣服钻入被窝，是十分享受的，因为两个人的身体在外面冻得冰凉，桂花舍不得用张平的肚皮捂冰凉的手爪子，张平都给拽过来，放到自己肚皮上，虽然自己激灵一下，但自打谈恋爱就习惯这样了。有时候，张平的手爪子碰桂花屁股一下，桂花喊凉，张平就很快把手放到自己的身底下。张平的身子热了后，桂花也睡着了，大腿非常喜欢地压着张平的大腿，只要压几分钟就不行了，大腿以及那个东西都大汗淋漓，就抬起大腿支起，不许她大腿靠在上面。这样还是消不了汗，张平就翻身如烙饼。张平的头部大汗淋漓，就唰拉拉地掀开被抹汗，躺下要睡着就睡着了，睡不着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张平一会叨叨大绵羊，一会叨叨一二三四五六七……
　　 就说这晚吧，桂花也睡不着了。桂花不怨他，桂花睡不着觉就放电视看，看着电视催眠。多数时候都是张平听到桂花打呼噜，才跳到地下把电视关掉。
　　 傍黑时，儿子笑着进屋来。张平吃惊地问，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儿子在小镇上班，在那里租住一间小屋。儿子的突然回来，确实让张平震惊，这么远，怎么回来的？
　　 儿子说，我回来取件衣服，自己开车回来的。
　　 开车？开谁的车？你会开吗？张平想儿子还能耐了，学开车啊。
　　 儿子却不以为然，是我朋友的，他在车后面坐着，教我，早晚要学的。
　　 这事整的，儿子走了后，张平就告诉了从外面回来的桂花。因为这个缘故吧，两个人都睡不着觉了。
　　 儿子对象没搞，搞了对象，得买楼吧，买楼多少钱？还学开车呢？真是心大……
　　 说起楼的事情，新农村改建的一大溜楼房都在那片土地上撂着。张平的弟弟张高是个包工头，是他在夏季建盖的。
　　 一天，张高开着奥迪去村子中心的麻将馆玩麻将，被晃晃荡荡在村外转悠的大个子张平看到了，上去就给弟弟一个耳光，两人就撕打了起来。
　　 张高说，我怎么了？不就是耍个钱吗？我又不是没钱？
　　 张平守着村人的面，没好意思说，扯到外面后，才嚷道：村里有几个低保的指标？不是村长偏向你吗？你开着车，耍着钱，享受着低保，让人怎么说啊？
　　 村长向着我？还不是我花钱唯护的吗？
　　 好，你大了，也管不了你，你要玩，离家里远点，去城里耍，省得村里人说三道四的。张高撕扯开张平的手，开车跑了，扔在路上一溜烟。
　　 哼，不是我周旋，你当个屁吧，还组长呢。
　　 夏季建房火热时，张高没工夫耍钱。他盖的楼房出了点问题，起初，村长把张平家的门槛都踏平了，张平总是大个子往地上一戳，像个打枣竿子，低着头耷拉着脑袋，说，不行不行不行……
　　 村长问：什么讲话来，怎么不行？
　　 村民不买账。
　　 村里把盖的楼房降到每平米六百元了，还不行吗？
　　 村长停顿一会，想说当年卖给城里人李黑楼房的事，吓唬一下张平，急忙又收回了嘴，他再也不敢造次了，他的村长差点没掉蛋儿。
　　 张平从自己的斗室里低头走到隔扇外，看着前面的大青山说：我这里总是见不到太阳，难道我不想搬进新楼吗？再说，你侄子正是娶媳妇的年龄，哪家的女孩子不要楼房啊？
　　 什么讲话来，那……你就快组织大伙掏钱吧。
　　 嗨，村长啊，你不知道那楼房盖的有毛病吗？
　　 村长说：因为这点事再降价，门都没有……说完，哼——了一声，愤愤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腋下夹着黑皮包，脸色灰呛呛地走了。
　　 张平傻站在那里，桂花一搡张平：烦人，快快扫扫地，满地的烟头。张平才一愣神，嗯，要是住上高楼，他也不会乱扔烟头了。
　　 做你的梦吧？大家都不买楼，住不进去了。你让张高好好做做防水，不就行了吗？要是再和当年似的，村长把楼房卖给外人，我们不是鸟飞蛋打？
　　 张平直起腰，他敢？咱们组里的人不干，就是逼村里贱卖，除非……
　　 桂花急着问：除非什么？
　　 张平晃动着头，脖子都嘎吱吱响，我去倒了垃圾，回来再说。
　　 哼，扯什么啊，跟我还盖着盒盖儿摇……桂花傻愣愣地看着张平。
　　 张平回来说：除非村里白送给村民，村民才干……
　　 桂花惊得瞪圆了丹凤眼，哎呀！村里花大价钱盖的楼，已经替村民担了不少，是说白给就白给吗？大家不是怎么想的，别的村民组买楼的钱都给人家退回去？
　　 年底了，张平拿出村民签字那张纸，决定找到弟弟张高，哥俩一同去找村长。
　　 桂花看到上面的字，突然问：这张纸，不是要求张高把房子处理好了，大家签的字吗？怎么变成村里无偿献楼房了？
　　 这些日子，我回来没和你说，怕你睡不着觉，找到村长再说。
　　 村长接见了他们。张高没敢提工钱的事情。张高这些年在村建设中发了家，早在镇上买了楼，他提前把工人的工资开了。他对村长说：今天我们好好搓一局，晚上我请客，先洗澡，后去歌厅吧。
　　 张平住不上楼房着急啊，他耐不住了，屁股底下有如万棵钢针，扎得他来回地扭动身子。他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心说：我找你干啥来了？知道这样，不如自己来了。就吸溜一口水，擦了一把热汗，把那张纸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