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爸爸被确诊为晚期肝癌，据说是吃了治肺结核的药引起病变的。住院第二天，爸爸就进入昏迷状态。爸爸昏迷前，看了卫星的孩子一眼，没有说话。卫星忙叫孩子喊爹爹，孩子甜甜地喊了几声，爸爸痛楚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卫星没想到，那笑竟成了他永恒的记忆。
　　 爸爸健在时，常常带着孙子玩游戏。爸爸扛着竹竿在前面走，孙子一歪一歪地跟在后面，两人嘴里不住地喊着一二一，妈妈笑得前仰后合，说：“一个老孬子，带着一个小孬子。”
　　 爸爸静静地走了。像睡着了一样，再也没有醒来。那天夜里，妈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收拾着爸爸的遗物，哭得昏天黑地，一声又一声地喊着老头子啊！老头子啊！卫星在外面使劲叫门，门都快打破了，妈妈没有开。
　　 随后的几天里，妈妈的魂魄像是被爸爸带走了，整天对卫星唠叨着：“你爸昨晚回来过。你看那毛巾动过了。真的，动过了。”妈妈边说边将毛巾搭在桌子上，演示着给卫星看。
　　 参加完爸爸的葬礼，妈妈病倒了。妈妈说她成了一朵漂浮的云，两只脚怎也着不了地。她叫卫星喊来卫东和卫红，妈妈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账本，递给卫东说：“这上面记着老头子去世期间的账目，你们同事和亲朋好友送来的钱物，都看着领回去，记住这份情，人情不能欠。”
　　 妈妈说完，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说她昨晚又梦见老头子了，老头子在那边没酒喝，喊她送酒去。
　　 这时，有滴亮闪闪的泪珠，从妈妈的眼角滚落下来。滚落下来后，妈妈的眼里如干涸的井——妈妈的眼泪淌干了。
　　
　　 12
　　 妈妈没有住医院。无论子女怎么劝，妈妈坚持躺几天就好了。
　　 清晨，太阳在鸡鸣的催促声下，慵懒的伸伸胳膊，微笑着射出第一缕光辉。那道金灿灿的线，透过窗户，暖暖的照进房间，把整个房间映成金色。卫星翻身起床，想着去看妈妈病情，刚打开家门，吓了一跳，院子里，妈妈正在使劲摆动双臂，做着谁也看不出套路的体操。
　　 卫星心中一震，他从来没看过妈妈晨练的。
　　 妈妈做完操，便去早点店买回几个包子，一个人坐在房间闷闷地吃。不像从前早上起来打扫房间，洗衣裳，然后烧水烧饭，冲上一杯浓茶，扯着嗓门喊：“老头子啊！起床啦！太阳晒到屁股啦！”这时爸爸懒洋洋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妈妈过去轻轻地掐了爸爸一下，手指刚刚挨到肉，爸爸使劲叫着，叫得妈妈咯咯地笑。
　　 往日的景象不复存在了。妈妈不想呆在屋子里，仿佛每个角落都有爸爸的身影在晃动。每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出了门，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回来。人刚进院子，声音炸开了：“王娟！王娟！”王娟听到喊声，总是丢下手中活，迎了过去。接着，妈妈开始说着她一天的行程。说到了卫东或卫红家，在他（她）家里吃了什么，他们在干什么，路上看到了哪些新鲜事。妈妈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倒出来，让王娟虔诚地接着。妈妈很开心，因为王娟没有泼洒一丁点儿。可是卫星觉得耳朵里听出茧子了，他最后连一粒豆子都不想去接。
　　 有时候王娟不在家，妈妈回来喊了几声，没有动静。于是，急忙忙走到卫星的家里，目光把每间屋搜索了一遍，然后问卫星：王娟哪去了？干什么去了？卫星仔仔细细地答复着，问妈妈：“有事吗？”妈妈不吱声，转身便走了。卫星好生纳闷，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
　　 更多的时候，妈妈回来自己烧饭。爸爸去世后，卫星叫过妈妈到他家一起吃，卫东也劝妈妈去他家住，妈妈不肯，说她吃饭没有规律，自己烧饭自在，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你们工作忙，不能影响你们工作。王娟留了一份心，等到妈妈吃饭时，烧碗妈妈喜爱的汤汁送过去。妈妈乐了，一口气喝下去，说是心口上真舒坦。
　　 逢年过节，卫东做了安排，兄弟两人轮流接妈妈过去。妈妈很乐意。卫红喊了几次，妈妈没有去。妈妈说：“你上有公婆下有子女，一家人难得在一起，我就不去凑那份热闹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卫星知道，妈妈这话裹着另一层意思，就是姐姐谈恋爱时，姐夫的家人托人去说媒，被妈妈轰走了。尽管后来两家见面显得很亲热，嘴上亲家、亲家母地喊着，妈妈说她想起那事就不自在。
　　 到了春节的时候，妈妈提前准备了红包，挨家送过去。妈妈说：“孙子和外孙都是我心头上的宝贝疙瘩，手心手背都是肉。”
　　 妈妈八十岁大寿那天，子女们选最好的酒店办的伙食。妈妈穿着鲜艳的红棉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盛开的菊花瓣，每根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妈妈说：“我要看到孙子们上大学，娶媳妇，然后抱上曾孙子。”
　　 可是三年后，妈妈走了。逝世前，像一支即将耗尽的蜡炬，慢慢地燃烧，直至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