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庙庄记事(小说)
娘向那人说:“大哥,你好人作到底吧,收留我娘俩个到你家住两天,这孩子不能在街上冻着了。”
当年的洼河河宽水大,正是深秋的天气,河水最是清亮,艳阳下水波颤颤微微闪着白光。秋风吹得河边的杨树哗哗作响,片片落叶搔首弄姿地随着风飘落地上。娘背着他就像落叶落在了庙庄。
那人说:“大妹子,缸里有米,院子里有柴,你给孩子做饭吃吧,吃了早早歇着。我去别家寻个宿处。”
娘说:“大哥,我娘俩个挤兑了你了。”
那人说:“别说见外的话了。我只想帮你个忙,没有乘人之危的想头。”
他的病很快就好了,娘没领着他走,娘在那人的土坯屋里住下了。
庙庄人叫那人丫叔。据说是出生时难产,爷爷说这小子像是命里带着劫难,得取个贱名才能躲过,于是取名叫“狗丫”。贱名并没有让丫叔躲过劫难,从小灾病不断,长到二十几岁单薄瘦小的还像十几岁的孩子。长到四十来岁,爷奶相继过世了,他理所当然成了老光棍,人们省去了“狗”字,开始称他丫叔。
他又省去了“丫”字,称他叔。
因为娘丑,因为初来乍到,因为一口外地的口音,娘很少与人交谈。娘拆洗缝补破烂的衣被,侍弄菜园,在地里泼泼实实地干活。
那是一段从来没有过的快乐时光。和小伙伴开心地玩,能吃饱饭,有热炕睡,再不用害怕狗咬。娘和爹到地里拉玉米秸,装上满满一车,顶上弄平整让他趴上去,娘抢着操起车把,爹笑笑到车后去推。小伙伴们见到娘拉车新鲜了,嬉笑地追着闹着,唱起自编的歌谣:“狗推磨,猫叫早,驴驾辕,马拉套……”爹脸上透着尴尬,冲孩子们嚷道:“笑啥笑?狗杂碎的,再笑把你小鸡鸡薅了去!”孩子们笑的更欢了。
爹娘在地里干活,他在地头上扯起一根狗尾草,逮蚂蚱用草茎穿成一串串。干完活,他往河边跑,爹也跟着跑,去看看下的网子里网没网到鱼……
娘怯怯地跟爹商量,要送他去上学。爹痛痛快快回答:“该当的!咱儿子真该去上学,有学问才能挣来出息。”爹买来蓝布让娘缝成书包,同时买回来的还有一双新鞋,这是他第一次穿上买的鞋。
他上了庙庄的小学,镇上的中学,十七岁那年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娘悄悄对他说:“儿啊,你叫他一声吧,他起早贪黑地干,一个钱都舍不得花,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给你攒学费呢。”
他低了头,“我咋能不知道呢?只是怪拗口的,我叫不出。”
那两年他个子长的飞快,肚里像有一头饥饿的兽。爹每隔五、六天就给他送来炒面。那麦面炒的微黄,拌上捣碎的花生、芝麻,香香的,润润的,吃到肚里,就像娘那温热的手抚摸。三十里的山路,爹舍不得坐车,来回步行。
那是深秋的一天,早晨还是不阴不晴的灰蒙蒙的天,近中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爹来了,身上披一块塑料布,脚下都湿透了,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布包,说上两句话就要回去了。他急了,冲口就说:“爹,不忙走,到屋里避避雨吧。”叫得爹热泪滚滚,他也哭了。
他那时已懂得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轻,生命中也有不能承受之重。他的原籍在哪里、娘因了怎样的际遇带着他沿街乞讨,娘没讲过,他怕惹娘伤心也没问过。他早已把庙庄、把淳厚善良的爹当作生出他的根了。面对爹娘深厚的恩情,他唯以学业为报。
庙庄破天荒有了考入省城的大学生。
又是几年过去,他学业有成,有了事业,薪酬丰厚。可是爹和娘却相继长眠在这荒草萋萋的荒坟里了。每次来到坟前,他的心都要抽搐地痛,目光下意识地躲避着墓碑上的字。这是他心中永远的剧痛。
他将坟茔满盖上一层新土,在墓碑前跪下,点燃了香烛和纸钱。拧开“五粮液”的盖子,将酒缓缓的倒在地上。泪眼朦胧着,第一次直视那块墓碑,当看到“母李花时年五十三岁父张狗丫时年六十八岁时,忍不住痛哭失声。
丢鸡
天已经昏黑了,凯子媳妇还在“咕咕咕”地叫鸡。她找了前院找后院,又找了东隔壁婶婆的院,都没有找到。“我那是个新开档的鸡,一天一个蛋哩。”
第二天晌午,凯子媳妇正从大锅往外淘饭,儿子放学回来了。只见他书包挂在了脖子上,两手捧着个冒热气的大碗,脚下加着小心兴冲冲的把碗搁在饭桌上。
“啥?”
“鸡肉!”
“哪儿来的?”
“东院奶给的。”
凯子媳妇登时嚷起来了:“她就馋成这个样?下蛋的鸡也偷了吃?不怕吃了噎死!”
凯子从屋里出来,劈手就抽了媳妇一嘴巴。
媳妇顺势坐在了地上,咧开大嘴大声嚎哭,边哭边蹬下脚上的鞋使劲敲打着地面。她不敢混骂了,凯子在气头上能打死她。
凯子紫涨着脸,怒视着嚎哭的媳妇,刚才媳妇的话碰疼了他心中那块柔软的伤疤。
凯子爹和西院的大爷是亲哥俩,爹有俩儿一女,大爷无儿无女,老哥俩一商量,就把凯子过继给了大爷。凯子当时只有四岁,娘的三个孩子中他最小,也最是缠磨娘,白天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娘脚前脚后,黑夜还得蜷缩在娘怀里,小手摸到娘的奶头才能睡着。
忽然间,全变了,不知因了啥,爹、娘成了叔、婶,大爷、大娘成了爹、娘。他被圈在西院,任凭他打滚、蹦脚、哭哑了喉,娘也没来接他回去……
长大一点他才明白,这种过继方式乡里常有,不是爹娘首创的。即使这样他也没原谅爹娘,幼小的他像一个小瓜缠绕在娘的藤上,是爹娘狠心薅断了那根藤,在他心里留下了不能愈合的伤疤。爹娘是多嫌他的。
三十来年过去了,爹和大爷大娘先后过世了,姐早已出嫁,哥得绝症没了,嫂子带走了孩子,剩下娘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东院里。他默默地照料着娘,春天给娘种上地,秋天把收获的苞米、花生弄到娘的房上,玉米秸从地里拉回来整齐的垛在院子里让娘烧着方便,逢年过节都打发孩子送去钱和节礼。虽说过继时白纸黑字地写下“活不养死不葬,”可羊羔吃奶还先有一跪呢,人咋也不能活成个白眼狼。
他和娘很少搭话。叫婶吧他不情愿,叫娘吧又是那么生疏。
十几天后姐到凯子屋里来了,送来一只老母鸡。姐的婆家两年前弄了个养鸡场,现在经常要淘汰老鸡。姐说:“半月前给娘送过一回,娘炖熟后整块的鸡肉都淘到大碗里等孙子端走,她自己就剩下点汤汤水水。这回我拿来两只,娘屋里一只,你屋里一只。凯子吃到了娘才能吃下。”
凯子媳妇心里“呼”的一下,敢情那碗鸡肉是这么回事啊!她当时是心疼那只新下蛋的鸡,心里一急就口不择言,从嘴里蹦出的话就没经过脑子。唉,咋就脑子的转数总也赶不上嘴里往外蹦话的速度呢?
她心里有了愧疚,对大姑姐就格外热情:“姐,你上炕坐,我弄饭去,吃了再走。”
“不了,我整天在鸡场家里乱乱的回去收拾收拾。再说了,我也不愿看到凯子那副嘴脸,老像是娘对不住他,他也不想想,娘有啥办法?这三十来年,娘哪时哪刻能放得下他?他一直在娘心里扑腾着呢。”
凯子媳妇说:“谁说不是呢!凯子就是那个犟驴的脾气,心里还是挺顾着娘的。”
看着大姑姐真要走,凯子媳妇说:“等一小会儿,你家今年没种红薯,我家窖里多着呢,我去掏点儿给外甥吃。”
她掀开薯窖盖子一下子愣在那里:那只鸡伸着腿乍开膀子死在窖底。
宝根
宝根妈翻来倒去的咋也睡不着了,她干脆穿上衣裤悄悄来到院子里。
白白的下玄月还在天上挂着,把冰冷的白光铺了一地。槽头上那头叫驴听见人声咴咴一嗓,随即蹬动了几下蹄子。她筛了一筛子草倒到槽里,又撒上清水和苞米面拌匀,对那驴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咱接宝根去。”
说到儿子,她就像真看到小宝根的模样。他晌午散学回家来,书包挂在了脖子上,小脸乐得红红的,双手捧着个大碗,一步一小心地向她走来。“啥?”“鸡肉!”“哪来的?”“东院奶给的!”
嗯,对了,儿子他爱吃鸡肉。想到这儿,宝根妈到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又向东墙跟的鸡窝走去。
等到褪了鸡、剁成块、堆到盆里拔着血水,又煮熟了一盆挂面条,天才蒙蒙亮。
“宝根爸,起来吧,别睡了!”
男人睁开眼看看窗外,“这才几点啊。”翻身又想睡。
“凯子,别睡了,吃了饭咱消消停停的早点走啊。”
三十里山路赶到县城,班车还得四十分钟才到,终归还是来早了。
“催!催!你可是催个啥?”
“来早比来晚好啊,挺冷的天别让儿子等着咱。你抽袋烟,喘喘气,车就来了啊。”
男人跨坐在车辕上抽着了烟,吐出一串烟圈又吁出一口气,“我想起那小子就是气!哭着抹着要上学,学习又不争气,先一年没考上,花了六千复课去,二一年又差了十几分,又花一万七才上去的,加上学费、吃饭、零花,里外里这一拉溜是多少钱?咱俩这半辈子省着攒着的,都填给这小子了。”
“他爸,别心疼钱,咱俩还没老呢,没灾没病的还干得动。孩子能上就尽量让他上,要是有点能耐,就不用在这土坷垃地里刨食了。可别像咱俩这样,迷迷糊糊一辈子。”
男人拿出烟袋在车辕上嗑磕灰。“话是这个理儿,只要孩子有出息,咋样的苦我都能受。我咋总看着那小子像个半成货呢?”
“咱儿子还小呢,没经过历练。你想想,你家往上数几辈子也没出个败家子,咱俩也是勤忙肯做的,咱儿子咋就能不成人?”
班车终于开过来了,他俩眼巴巴地瞅着车门。一个穿着红衣裳、梳着马尾辫子的女人下了车,笑嘻嘻地朝他们走来。“爸、妈!是我呀!”
宝根妈愣住了,这是咋了?城市的大学把我儿子弄丢了!
男人气哼哼地说:“象是个啥?回家先把那个尾巴绞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别给我丢人!”
驴蹄子咯噔咯噔踩出了碎乱的点儿,一路上三人谁都不想说话,闷闷地回家去。
进了家宝根就欢了,先是跟看家狗虎头滚在一起,又摩挲了西屋码整齐的花生袋子,抓了一把揣在衣兜里剥着吃,还上房顶查看苞米垛……儿子的快活心情感染了宝根妈,她边做饭边跟儿子唠上了嗑。
“学校冷不?”
“不冷,有暖气。”
“学习跟上趟不?”
“小意思,跟上。对了,妈,开学我回去得多给我点钱,我处女朋友了,逛个街看个电影的不能总让人家掏钱吧?”
宝根妈来了精神,“跟妈说说,哪庄的?家都啥人?”
“你真没劲,还哪庄的呢,人家是省城的。”
“她家里乐意你俩?乐意把闺女给到咱这山窝里?”
“什么啊,我连他家几口人都不知道呢。你不懂,不是我要娶她、她要嫁我的,我们就是个男女朋友,毕业以后各奔东西。”
“说的是个啥?俩下里都乐意咋能不娶不嫁?”
“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时兴这个样。”?
在屋里闷声不响的宝根爸出来了,黑着脸问:“你是说,瞎扯拉一阵子就拉倒?”
“是啊,早在确定恋爱关系前,我们就知道一定要分手。”
“这不成了狗扯羊皮、欺男霸女?”
“爸,你真老土,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字典上都没有这些词了。”
宝根妈坐在了灶台上,瞪着眼睛出神地想,咋也想不明白。她撩起衣襟揉揉眼,再瞪着眼睛接着想。
宝根爸虎着脸拿起炕上的剪子递给宝根妈,“这学不能上了!”反手抓过宝根按在地上,儿子在他手下象小鸡一样地挣扎叫喊。他膝盖压住宝根后背,右手按住宝根头,吼一声;“绞!”
宝根妈薅起那根小辫子“咔嚓”一声——
宝根妈手里拿着那根绞下来的小辫子又跌坐到锅台上,眼睛瞪得直直的。宝根爸坐在灶口的小凳上长出着气一声不吭。俩人就这样木僵了一般。
老满秋的薯秧子
满秋老汉耙平了薯炕里的秧子床,把鉄耙靠在墙根,掏出烟袋点上一袋烟,在自家大门的门墩上坐了下来。节气已过清明,薯吊子快要下炕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做着同样的活计:垒炕,垫床,摆吊子,然后是烧火,上水,晚上盖上草帘子,上午再卷起来,一茬一茬薅秧子。他家的薯秧子十里八村很有名气,开春以来,已经有人陆续预订下了。
他抬起黝黑的皱脸苦恼地望着远处的坡地,随着吐出的烟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太气人了!小儿子宝成刚成了亲,就不把他这个当爹的当回子事了,今儿早上,那小子大模大样地说,他要下一铺新式样的薯秧子,不垒烟道不盘炕,不烧火不上水,清清闲闲生出来的薯秧子还要比热炕生出来的好……想着那小子的口气,满秋老汉又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一准儿是他那个媳妇挑唆的!”他焦躁地从嘴里拔出烟袋在鞋底上“铛铛”地狠敲。
想到小儿媳,老汉的脸色渐渐的平复了。那可是个顶尖的媳妇,识文断字的,干起活来泼泼实实,整天欢眉笑眼的,自打她过了门,屋里那个老婆子就喜得合不拢嘴。哼,死老婆子跟她儿子儿媳是一伙的,她一整天都在唧咕今年薯吊子多,你就让孩子们试试吧,俩孩子又不是耍戏,也是望着好哩。他拗不过她们,只好让步。
在满秋老汉不屑的目光中,宝成将前院朝阳的地块平整出一铺抗大小,四周壅了土,又用捆紧实、铡整齐的玉米秸围起,里面铺了畜粪和细土,就等着明天摆吊子了。见爹从大门进来,宝成巴结的接过爹手中的铁耙搭讪着问:“爹,你看这样弄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