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闹的结果很快显现出来：宋大志因为作风不正，被学校开除，失去教师光环的他，很快被他的情人扫地出门。瞬时一无所有的宋大志跑回家，把我堵在家里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厚着脸皮留在家里。被他打得遍体鳞伤的我，也无力轰他。超超对我们的吵闹反应非常漠然，仿佛他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而是一个陌生的路人，在他的唇边，我甚至看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的笑，让我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宋大志失业在家，超超依然沉迷于游戏，宋大志看不顺眼就说超超，超超要么不听，要么就对宋大志怒目而视。宋大志看着已经跟他一样高儿子，凶狠的像个被惹怒的狮子一样，居然没有继续再说，而是选择一个互不干涉的策略跟超超相处。看到这些，我没有一丝一毫地力气想着去改变，我只想着不管宋大志和超超如何，我都必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上班，生活必须要继续。
　　 一个月后，宋大志实在看不惯超超一直玩游戏，而我一直纵容他，于是发起了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他居然败下阵来，一直挨他打的超超，毫不犹豫地还手打了他。宋大志被打愣了，在他的印象中，超超会躲，但绝对不会还手。恼羞成怒的宋大志跳着脚地骂超超，超超回了一句：你除了打骂，你还会干什么？就去继续玩电脑了。战败的宋大志主动出去找了一个补习班的辅导工作，因为他有将近二十年的教龄，人补习班才不管你之前的作风如何呢！有了工作的他又开始了不着家的日子，面对如此，我已经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我就盼着，他不回家就不回家，反正因为超超，我们如果依然在一起的话，他还有父亲和母亲，这个家是完整的。
　　 辍学三年之后，超超已经满十六岁了，看着他连续玩游戏，手指都变形了，我帮他找了一个超市理货员的工作。开始超超说什么也不去，我死缠烂打地苦口婆心地说了三天，他才勉强答应去试一试。去了一天不到下班的时间就跑回来，也不说为什么，但却死活都不出去了。
　　 十六的超超已经长到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长期在家，皮肤非常白，但不是健康的白，而是一种苍白，他戴着深度的近视镜，长期没有好好修剪的头发并让他看起来很颓废，神情木然的他像一个木偶，提线木偶，而提线的是那台没有任何温度的我全然不懂的电脑。
　　 好几次，我抡起棍子想打碎那台电脑，但超超拼命地护着，每打一次，他就出去打几天工，打几天工，就又跑回来，我们两个就像猫和老鼠，一会儿他是老鼠，一会儿我是老鼠，我们两个都魂不守舍一般，总是貌合神离，他对我阴奉阳违，我则想着混一天算一天，他长大一天算一天，反正他长大了，就可以自立了。我也就解脱了。时间又这样在我们岔开的手指缝中溜走了，两年后，超超除了脸色更白了，腰有些佝偻了，话语更沉默了没有一点点的改变，工作依然老样子。
　　 最近，我心里很不安。我不是没有看到家里的原本不属于我家的东西，我总是在想，这是不是超超买的呀，这是不是别人送给他的呀，我从来不敢跟那个字挂钩，但事实却越来越向着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超超开始学会借用去打工的名义出去上网，很多次我跟踪他来到网吧，看着他娴熟地吞云吐雾地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真是满心悲愤，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将他拉起来，让他跟我回家。我有一瞬甚至在想，要不就这样吧，他这样不闯祸，也算是一种平安。
　　 正在这时，婆婆心肌梗死突然去世。宋大志给我打电话让我带着超超一起回老家。那个老家我去的次数很少，我多年和宋大志吵吵闹闹的，婆婆不是不知道，所以，她也不喜欢我回去，她总感觉不管事情事实如何，都是我不对。她的语气让我很恼火，所以，我们干脆互不往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想到不管我和宋大志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毕竟婆婆带过超超三年，她是超超的奶奶，一直对超超疼爱有加，我还是决定去网吧找超超一起回家。
　　 看到已经躺在灵床上的奶奶，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生死的超超呆住了，他不哭，也不闹，只是一直抓住奶奶的手，说什么也不放，甚至入殓的时候也不放。当他看到棺材盖要被推上的时候，才开始拼命地哭：奶奶，奶奶，你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谁还疼我呀！奶奶，奶奶，你不要走，奶奶……超超在奶奶的面前卸下了他所有的伪装，他凄厉的哭声在一瞬间让我读懂了他多年的无奈。我和宋大志在心里应该都是爱他的，但我们却一直在向他表达着他根本不懂的爱，我们就像填鸭一样地塞给他，不管他是否喜欢。
　　 伏在奶奶身上哭泣不止的超超是真实的，也是我感觉很陌生的，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埋怨了很多的婆婆，埋怨了很多年的丈夫，埋怨了很多年的儿子，都是无辜的，原本最初错的就是我。我也跟随超超发出一声大哭，我的哭声响彻云霄，也惊醒了宋大志，他还有更多人悲声四起，就这样送走了婆婆。
　　 婆婆用她的离开，将我们家的寒冰撬开了一条裂缝，我们仿佛都看到消融的希望。但回到家的我们，依然不懂得珍惜，宋大志依然沉迷在自己的社交圈，不愿意回家，超超则三天上网两天打工，神出鬼没的，让我捉摸不透。我在单位的工作老是出错，总踏不下心来端正自己的态度。家的事情弄得我昏昏沉沉的，总是头疼欲裂。但即便如此，面对曾经出轨的丈夫，面对多年沉迷网络的超超，我不想放弃，不想放开我的手中一直以为只要紧紧地抓住了，就可以保护好的拥有。不管对于宋大志，还是对于超超。
　　
　　 四，迷途的超超
　　 虽然一直在逃避，但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超超拿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超超和宋大志水火不容，只要一个在家，另外一个肯定要出去。他们曾经很多次剑拔弩张，大打出手。超超经常出去上网，在家也是坐在电脑前，我不知道他怎么有时间去挣钱怎么可以买回东西呢！我越来越纳闷，也越来越不敢去深究，我怕那是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我一打开，就会万劫不复。
　　 这个家的氛围越来越凝固，总是给我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看到他们爷俩紧张的关系，我还在做着缓和的尝试。这天，我提前下班回家做了一顿好吃的，等超超回来之后叫他来吃，我还特意打电话跟宋大志，让他准时回家。我们三口子相隔很久终于坐在一起吃饭。吃饭时，我打开一瓶啤酒，给他们爷俩都倒上。然后我举起酒杯，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一起共同努力，一起好好过日子，我先干为敬。说着，我一饮而尽。仿佛被触动到的超超和宋大志，他们两个也是一起一饮而尽。这顿饭仿佛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如此和睦的相处。饭后，我执意要和宋大志一起带着超超去公园遛弯，已经高过宋大志一头的超超一直非常沉默地跟在宋大志的身后，他一脸的漠然。路边的花依然在悄悄地开放，暗香浮动，公园的夜晚依然非常漂亮。我在想，如果我们平时多在这样的地方一家人走走，是不是也会像其他家庭一样，逐渐地和谐起来，幸福起来呢！
　　 回到家，超超习惯性地回到电脑前，他坐下的一瞬回头对我说，妈妈你不用骗我了，今天的你真虚伪。宋大志哑然一笑，打开门走向了黑暗。站在超超的门边，我想问问他，但他刚刚那种不屑的表情在我眼前闪现，仿佛我是罪人一般，居然不敢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我还看到那些原本不属于这个家的东西，我暗暗期待一切都是幻影，期待一切都不是我想象。
　　 超超是在网吧被警察带走的，当我们得知消息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见到超超。办案的民警说，已经注意超超很久了，最近一直发生的盗窃都与超超有关，他是惯窃。民警的话如五雷轰顶，要不是宋大志扶着我，我可能一头就栽倒在地。
　　 之后是审理、起诉、审判、宣判、入狱。我和宋大志第一次达成一致，没有互相埋怨，我们像两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任由摆布。虽然我有察觉，但他的所作所为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原本期盼的重新开始已经成为泡影，我的孩子已经成为一名服刑人员。
　　 我和宋大志去看了超超好几次，他都拒绝不见，面对那两扇紧闭的大铁门，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警，我心如刀绞。我给超超写了一封长信，来忏悔我之前对他的忽略，宋大志也写了一封信，来悔过之前对超超的责打。就是接到这封信之后，超超才答应见我们，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带着手铐脚镣的超超见到我们，一脸的茫然，更加消瘦苍白的他像个僵尸一样，他没有抱怨在里面受过什么委屈，也没有诉说看到我们信件的感动，他就是那样木然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而我则未语泪先流，宋大志连声叹息。
　　 短短的会见时间，满心的自责让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敢问超超在里面的日子到底会怎么度过，宋大志一夜白头，他看着超超，反倒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脸一阵红一阵白，流泪不止。
　　 看到超超消失的小路，我久久不愿离去。院内并不是我想象的黑墙灰瓦，给人压抑和窒息感，反倒是那一抹绿色粉色，给我一种震撼。这是希望吗？难道我们的家庭必须落到这种田地才可以在超超失去自己的地方看到一丝丝的希望吗？可这希望真的好难，我甚至都不能在他的身边，我又该如何去抓住呢！万般无奈间我拉住管教超超的警官问超超的表现，警官姓安，安警官说，超超很沉默，一直抵触改造，应该做的事情不做，经常被挨罚。但安警官说，刚刚进来的人都会有类似的反应，慢慢会好一点，他建议我们多来看看他，多多给他写信。同时，安警官还表达了对超超的惋惜，刚刚满十八岁就要失去四年的自由。我想着超超留下的那句话，看着宋大志，然后低低地垂下头。
　　 如果我们当初就离婚了，超超会不会沿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轨迹生活呢！如果我们当初就离婚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没有用爱的名义对超超进行伤害呢！怀孕时期，面对宋大志的忽略，我没有放弃他，哺乳期，没有奶的我多么苦也没有放弃他，幼儿时期，面对那么多责问，我没有放弃他，即便退学在家好吃懒惰的他，我都没有想过放弃，那么，已经锒铛入狱的他，我是否可以放弃呢！还有，这给我二十年不幸、折磨、压抑的婚姻，我是否该放弃呢！
　　 回到没有超超的家里，我木然地看着房顶，我尝试在众多的设问中找到一个回答，但没有人可以回答我。不吃不喝三天后的我，头疼欲裂，一路神志不清地来到婆婆的坟前的我，趴在她的坟上不停地问，不停地说，但冰冷的土地不会给我任何的回答。我仿佛看到婆婆站在我的身边，一如往昔，还是那样冷冷的，冷冷地看着我。也对，我就是一个顽固不化的罪人，这么多年一直错，错的离谱，却全然不知悔改。
　　 第二天被上地干活的人发现了我，将已经昏迷不醒的我被送到医院，因病情危重，持续抢救了三天。待我再次醒来，看到坐在床边的宋大志，用轰响我整个大脑的声音对他说：宋大志，我们离婚吧！
　　 宋大志没有说什么。而我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跟之前的不同，在深秋的地里发着高烧昏迷了一夜，造成我腰部神经受损，双腿暂时失去了知觉。抚着不像自己的双腿，我对着宋大志凄然一笑，现在你是不是最开心呢！
　　 宋大志，已经年近五十的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抓着我的手哭泣，我冰冷的手，感觉到他泪水的温度，但却依然不愿意再跟他生活在一起，这种如地狱一般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不仅赔上了我的儿子，还赔上了我的健康，我几乎赔上我的所有，现在一无所有的我，还有什么力气去面对他呢！我真的感觉好累，感觉生活无望，总想着，怎么不这样死去呢！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五，重生
　　 生不容易，死更不容易。很多人都说，相对于死亡，痛苦地活着更艰难。我就是如此，双腿瘫痪之后的我的人生，怎么又有能力去选择呢？再次回到家的我，生活并没有给我更多的关照，而是又给了我一记重击，因单位精简人员，已经不能工作的我，理所当然地失业了。
　　 坐在轮椅上，我艰难地来到超超的房间。从超超出事之后，我一直不敢来这里，我总感觉超超还在这里，他只是在玩游戏，我不打扰他，他就不会出去偷东西，就不会去违法。但在经历身体的重创之后，我清醒地明白，即便我逃避，也无法改变事实的真相。我一直自诩最爱的儿子，已经被我们亲手送进了监狱，此刻他穿着囚服，推着光头，可能正在干活，或者正在因为抵触改造受罚。我不能这样放弃，不管我的儿子如何，我都是他的妈妈，我必须坚强起来。
　　 杂乱的房间像垃圾堆一样，哪哪都充满着超超的味道。我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好几天才收拾好。最后打开一直陪伴着超超的电脑，尝试去顺着超超一直玩的游戏浏览的网页去洞察他的心。但很多游戏的界面类似，都是打打杀杀的，我不会玩，只是感觉很茫然。我不知道这些游戏带给超超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游戏可以让他沉迷。在打开一个他收藏夹中的网页时，我被震惊了，网页链接的是一个我并不熟悉的论坛中，一个跟帖很多的帖子，帖子的名字叫：《窒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得我感觉窒息，感觉心疼得要死去。
　　 帖子的发帖人叫超脱，他在两年前开始发帖，断断续续地回忆他记忆中的童年，依稀记得的奶奶的好，幼儿园的被歧视，还有上学时的孤单，更多的是在记录一些小事，寥寥几句，别人看起来可能感觉不会很强烈，但在我眼里，都像一根根针一样，刺得我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