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不懂得奢侈的含义是什么，饥饿的肚子也根本不给我虚荣一回的机会。那时，我心中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美美的吃上一顿母亲做的不掺进任何野菜的金黄的棒子面儿饼子。说到吃肉，除了母亲烧给我吃的蚂蚱之外，我几乎忘却了几年前才吃过的猪肉炖粉条的具体滋味。
　　 童年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忆起那个为吃饭而发愁的年代时，从心底里感激我的母亲。如果不是她那副瘦弱的双肩勇敢地承载起了如此沉重，如果没有她的智慧和勤劳，就没有帮我们度过难关的野菜和草籽。如果不是母亲的精心呵护，我会有富足、甜蜜、幸福的今天吗？想起这些，我对母亲的感念便会加深一层。母亲的坚韧和顽强，是我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宝贵财富啊！
　　 逃过了三年自然灾害这场浩劫，我们不再为无米下锅而发愁。可谁知，在我就快要的上小学的前夕，一场生与死的严峻考验又降临到了我的头上——那年的春天，我出痘儿了……
　　 躺倒在炕上的我浑身烧得像火炭儿似的滚烫，刚刚丰润起来的嘴唇上烧起了好几个大燎泡。当时，每呼出一口气，我就一种从喉咙往外喷火的感觉，胸膛里像是有千万条小虫子在爬，紧着张大嘴喘气还感到憋闷得难受。眼皮沉重得像是被胶水粘住了，无论我怎么用力，就是睁不开眼。在迷迷糊糊的 眩晕中，我感觉到有人在我的头前晃动，一只温暖的手在轻轻的摩挲着我的额头。恍惚中，我闻听到了一声声的呼唤和叹息。寻着那声音望去，却又看不清楚与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的清晰影象。
　　 那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把我折腾得想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在这期间，母亲除了给一家人做饭时离开我外，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守候在我的身边。她时不时地给我喂水喂药，把熬得稀烂的小米粥调上红塘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的喂给我吃。父亲先是把游乡看病的于大夫请来给我把了脉。临走，于大夫给我留了几片退烧的白药片，叮嘱母亲看紧我不要往外跑，免得见风着凉把毒火憋回去。母亲照着于大夫说的做了，可心里还是没底，于是她又让大姐把住在村北头儿的毛二奶奶请来了。
　　 这个毛二奶奶我认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村北头儿的孤零零的两间小土房里。平时，只要我独自见到这个总是一身黑衣黑裤的毛二奶奶时，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身上有着一股瘆人的妖气，于是我会想方设法底躲避开她。
　　 这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当毛二奶奶蹒跚着一双小脚幽灵般地进了我家的屋门时，其实我持续了几天的高烧已经在渐渐的消退，神智也比前两天清醒多了。
　　 毛二奶奶古铜色的一张老脸像是一颗风干了的马牙枣儿，凹陷进去的瘪嘴四周有一圈儿深深的皱褶。头顶上，她那完全苍白了的头发就像是一蓬刚刚被什么扑腾过的乱草棵子，好歹在后脑那儿挽了一个核桃大的小鬏鬏儿。毛二奶奶走到炕前，眯着她早已浑浊了的两只老眼扫了我两下，然后转身去外屋的脸盆里洗了手。当她再回到我的头前时，就闭目合掌地默祷开了。叨咕完了，她让母亲从外屋舀了半碗清水进来，再拿一根做活的缝衣针给她。接着，毛二奶奶把那根缝衣针在清水里涮了涮，涮过之后，又把那根缝衣针在她脏了巴几的衣服大襟儿上蹭了几个来回，随即，撇着一口一颗牙齿都没有了的瘪嘴命令我说：“把眼闭上，躺在那儿不许动！”她又转过身来对一旁的母亲说：“侄媳妇，把这小子的裤子脱喽，你帮我摁着点儿他的腿，别让他乱动弹！”说完，这个毛二奶奶就开始动作了……不知是出于对那根缝衣针的惧怕呢，还是对毛二奶奶那张神秘的嘴脸产生了心理恐惧，我赶紧把眼睛使劲地闭上了……母亲在往下褪我的裤子时叮嘱了我说：“四儿，别怕，二奶奶看这病可灵啦，过两天你就能上学去啦……”母亲还在我耳边说话的工夫，一只鹰爪似的柴手一下把我裆里的小鸡鸡给攥住了。就我心惊肉跳地猜想着这个怪僻的二奶奶究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那根曾被她在大襟上蹭过来蹭过去的缝衣针，像马蜂蜇了似的已然在我的小鸡鸡上刺了一下——我浑身一抖，惊颤颤地刚要喊叫，那根针又迅疾地扎了第二下、第三下……这时，我的小鸡鸡上涌出了几颗黑红的小血珠儿。毛二奶奶把她那青筋暴露的柴手松开了，我一个翻身便扎到了被垛的角上。我大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盯视着立在炕沿下的毛二奶奶，就见她从大襟里面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小块儿在、暗红色的小圆饼子，她叮嘱我母亲说：“侄媳妇，到晚上临睡觉之前，你把这个小饼子再让小四儿吃喽。”母亲接过那个有酒瓶子盖儿大小的小饼子，她不但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感激之类的好话，还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只母鸡从鸡笼里掏出来，塞到毛二奶奶柴巴巴的手上算是答谢她给我看病的报酬。
　　 吃了那小饼子的第二天早上，我的身上出了许多麸片似的红斑，脸上也出了不老少。由于痒得实在难受，我便用手去抓挠生着这些斑点的地方——这时，守在炕沿边上的母亲赶紧把我的两只给手攥住了，她伏下头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四儿啊，咱可不敢瞎抓挠，要是把它挠破了，就会结下好多小疤瘌。那疤瘌要是落在脸上，那可就变成了大麻脸啦！——你看住在咱村西的你倪二伯，他那张脸难看不难看？那就是他小时候出疹子时自个儿挠破了落下的！”
　　 听母亲提到倪二伯时，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了一张被我们那帮调皮孩子戏称为马蜂窝的麻脸——倪二伯那张黑灿灿的圆脸实在是麻得够戗：大麻子里头套着小麻子不说，就连眼皮和鼻尖儿上都落满了大小不等的麻坑儿。想到这张麻脸的丑陋时，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抓挠着的手赶快停下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一张丑陋的麻脸该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只是担心自己变成那样一张脸后还怎么去上学，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同学们嘲讽的笑料啦！我发愣出神那会儿，母亲正用她柔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出满了红斑的一张小脸儿。母亲对我说：“小四儿，是不是很痒啊？来，妈给你挠。”说罢，母亲坐到了炕上，她把我的头从枕头上轻轻地抄起来放到她的腿上，接着，母亲那纤柔的手掌抚在了我的额头上，先是在脸颊、脖颈的地方轻柔地摩挲着，后来便延展到了我的前胸后背。我微闭着眼睛，乖顺得像个偎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母亲一边轻柔地抚摩着我的肌肤，一边盯着我的瘦削的小脸儿逗我：“瞧我们小四儿多俊哪——白白的面皮儿，圆圆的豹子眼儿，直直的通鼻梁儿，大大的四方口儿……长大了一准是个漂亮小伙儿！到时啊，屁股后头不定有多少姑娘追呢，轰都轰不走……可是——你真要落下一脸的大麻子，我儿还怎么找媳妇呀？那——那还不得把妈急死……”母亲轻柔的手指在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轻轻地摩挲着……于是，在我焦躁的心田上就有了一种涓涓清流滋润着干涸土地般的感觉，我那焦躁的心灵渐渐的安稳了下来。母亲的喃喃絮语我没有完全听进去，心里也搞不明白有没有媳妇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有母亲在我的身边，只要不让我落下一张出不了门的大麻脸，我宁可不要媳妇！……想着想着，我便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张麻脸，那张麻脸上的坑坑比倪二伯的更多更大更丑陋！当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去路口等宝三儿、淘气儿等几个伙伴儿一块儿上学时，走到我近前的他们几个见我变了这么一副模样时，嗷的一声叫喊，一个个像避瘟神似的全都吓跑了。当时，甭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我一边哇哇大叫着他们的名字，一边撵在他们的屁股后头穷追不舍……可是，心里头越是起急，脚下越是拌蒜似的迈不开步儿，于是我就追呀喊呀……后来我就被母亲摇醒了。母亲问我：“怎么啦四儿，瞧你这份瞎蹬乱踹的，是不是做梦啦？”此刻，还再气喘不止的我，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盯着破了许多洞洞的屋顶出神，汗水打湿了我前心后背的衣衫。过了一会儿，我惊怵怵的对母亲说：“妈，我刚才做了个很害怕的梦，我梦见我真的变成了一张大麻脸，那模样简直寒碜死了！”母亲听了，瞧着我嘎嘎地笑了。她一边给我擦着身上的汗水，一边宽慰我说：“我说儿子，没事儿的，梦里的事情都是反着的。再说啦，有妈在身边儿看着你哪，我怎么会让我儿子落下个大麻脸呢？你就踏踏实实的睡吧，明儿一早起来，你就全都好利索啦！”
　　 在我病倒在炕上的那十几天里，母亲没去下地干活，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后来我好些了，身上的水疱儿已经开始定痂，我就想出去玩儿，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走出家门半步。吃喝拉撒全都闷在屋里解决。母亲说：“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被风吹雨淋喽，弄不好，落下病根儿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儿！”
　　 后来，父亲见我闷在家里实在是太寂寞了，便去了十几里路外的牛屯供销社，花几毛钱给我买回来一架上了弦会在炕上往前跑的小飞机。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那不苟言笑沉默少语的父亲从来也没给我们买过任何玩意儿，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所以，当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那架银灰色的两个翅膀上有红五星标记的小飞机时，一种受宠若惊的感激之情便拥塞了我的心头。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架小飞机，如获至宝般的珍惜和爱护它。平时，我舍不得把它拿出来玩儿，即使偶尔拿出来摆弄一会儿，也会赶快装回盒子里把它藏好。
　　 后来，我长大了，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再后来，我结婚后又调进了京城教书。如今，在父亲故去那年落生的儿子也已经读大学了，可我却一直把那架已经掉了几小块油漆的小飞机当作宝贝似的珍藏着。前几年在一次搬家收拾东西时，妻子把它都扔进街上的垃圾桶了，我知道后，又把它从垃圾桶里翻找了回来，为这事，我还和不知情的妻子大发了一通脾气。是的，在家人的眼里，在早已进入了电子时代的今天，这么一架做工粗糙外表笨拙的小东西，它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废物罢了，又何必把它当作稀罕的文物来珍藏。而在我的心里，它绝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毫无价值可言的普通玩具。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就是这样，在别人眼里被当作废物的东西，可对于你来说却不啻于价值连城的至宝；为得到那个东西，有的人可以为之抛家舍命也再所不惜，可你对它却吝啬得不屑一顾。我之于那个小飞机，那个小飞机之于我便是如此。每当我看到它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映射出对那段童年历史的回忆；每当我触摸着它时，我的胸中便会漾起无法止息的亲情涟漪……
　　 自打父亲去世以后，从来不知道疲倦是何滋味儿的母亲也开始衰老了。今天，母亲她老人家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风烛残年的她如同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再也经不起狂风骤雨的吹打了。
　　 八十六年风霜雪雨的吹打和侵蚀，母亲就像是一架再也发动不起来的被锈蚀住了的机器，稍微动动就会喘个不止。
　　 近些年，我的生活条件好了，居住环境也宽敞多了。为了报答母亲，让她老人家生活得安逸和快乐些，也是为了不给自己留下无法弥补的缺憾，我尽可能地和多和母亲一起生活、交流。每年冬天来临之前，我都要把患有老年气管炎的母亲从乡下老家接到京城的楼房来和我住上三五个月。直到春暖花开天气暖和了，母亲惦念乡下老家的儿女和乡亲们，看她非要回去不可时，我才把她送回到二哥家里。
　　 天下的母亲或许都是如此吧，母亲对儿女的感情和牵挂，决不因其自己的衰老而减弱一分一毫。
　　 我每天上班出门时，母亲总是送我到楼梯口看我下楼；当我在往楼下走着时，母亲又踅身去了阳台。此时，伫立在了阳台上的母亲便把玻璃窗打开了，伸出头来目送我骑车的背影渐渐地远去，直到我的身影在楼群甬道的远端消失了，母亲才肯收回自己那双昏花的老眼回到屋里。
　　 下班回家，每当我拐进楼群看到我居住的那栋小楼时，远远的，我就会看到我家阳台玻璃窗上母亲那完全苍白了的白头。每天，母亲都是在长久的张望和期盼中迎我回家。直到看着我进门儿了，她悬着的那颗心才会放回肚子里。
　　 母亲天生一副不服输的性格，人老心却不老；母亲还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绝不去麻烦别人；母亲更是一个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人，她想做的事情你拦也拦不住！
　　 两年前，母亲趁我们都不在家时，她会把我的整个三居室都擦抹得干干净净的。我劝她别管，她总说，干点儿活，我还省得闷得慌呢。可这两年，母亲的身体已然明显的不如以前了，干什么都显得力不从心，动动就腰疼得直不起来。母亲的身体确实是老化了，可她的头脑却一点儿不糊涂，所以有心无力的她老人家总是看着自己起急，时常磨叨自己：“我算是不行了，变成个光能吃饭却做不了事的废人了！”
　　 说起来，晚年时光的母亲还是挺知足的，她没想到自己这一大群孩子都人模人样的混得挺有出息。
　　 母亲这辈子也有憾事，那就是因为没有文化。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她打心眼儿里羡慕那些识文断字的人。母亲不止一次地跟我念叨过，她说：“我呀，要是真的有来世的话，就是再穷，我也要念书！”
　　 母亲把她九个儿女中的五个都培养成了大学生，她的这点儿奢望高吗？
　　 想起来我就后悔，我为什么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要是时光可以倒退，哪怕我教会母亲认下自己的名字也好……
　　 2003年5月20日写毕
　　 2014年1月20日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