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程序过后，明教授一手执着解剖刀，一手指着台子上的尸体说，同学们，你们仔细看我是怎么解剖的。下节课十二个人一个大组，每个大组分得一具标本，大组又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半边。这个学期的局解课可就靠它了，你们可不能胡乱下刀搞个稀巴烂啊。
　　 明教授嘴里说着，手里的活儿一点也不含糊，手起刀落，肌肉是肌肉，神经是神经，血管是血管，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分离得清清楚楚，完完整整。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暗下决心也要干出一样漂亮的活儿来。
　　 台子上的标本是个男性，乌黑的裸体，下身的玩意儿像一个被掏空的瘪口袋，搁在纤瘦的大腿间。有男生在那儿指指点点，背着明教授窃笑；有的女生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不再瞧。明教授发火了，厉声说，亏你们还是学医的，对人家一点尊重都没有。又不无痛心地说，在大城市，医学院校都有遗体捐献者，师生们对他们感激不尽，尊称大体老师。咱们城市小，没有人愿意当大体老师。你们现在使用的这些标本，都还是学校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谋来的，有的都泡几十年了。你们还不懂得珍惜？
　　 话虽如此说，同学们背地里仍是花样百出。晚上熄灯后，寝室里总是热闹至极。有人说，你们不知道，我们组那具尸体那玩意儿才叫是小，估计活着时八成是阳痿，就有人哂笑他，说不定还是个戴绿帽子的主儿；又有人说，嘿，我们组的是具女尸，长得那才叫一个丰满哦，马上有人接话，你要不要去搂着睡，那才叫香艳刺激呢；还有人说，我们组那个脑袋上有个洞，是不是吃枪子儿的干活？又有人回应了，哎，很可能哦，没人自愿捐献，就只能找那样的人，嘿嘿，敢情是个杀人放血的主儿？……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站在解剖台前，执着解剖刀正准备下手，赫然发现台子上躺着的人换成了老古，剃光头发的脑袋上，前额及右侧太阳穴上方共有三个铜钱大的凹陷。老古曾经出过车祸，有过迟发型的脑出血，在医院做了微创手术，颅骨留下三块缺失，平时都被头发掩盖着，看不出来。
　　 我直接傻了，执刀的手如得了震颤麻痹一样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同组的同学有谁笑起来，嗨，大家快看，那人脑袋上好像有三个洞，是不是打了三发子弹才要命的啊？哈哈，那个执行枪决命令的是个新手吧？又有同学指着老古的下身说，嘿嘿，还举着呢，临死还在想着跟谁风流快活？有同学更绝，指着老古，又指指我，说，咦？大家快看，这人跟古风咋那么像呢？……
　　 说话声，嬉笑声，宛如一条条无形的蛇，挡都挡不住地直往我体内钻。我捂着耳朵，蹲下来大喊一声，啊——
　　 我从床上落到地上，惊醒过来的自己发现全身汗湿，心跳起码超过了一百五。
　　
　　 6
　　 事情并没有如我期望的到此为止，而是没完没了起来。我只要闭上眼睛，躺在解剖台上的老古就在我面前晃，那些嬉笑声就不绝于耳地往我体内钻，像一群赶也赶不走的蜜蜂，成天围着我嗡嗡嗡地唱。我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签字，让老古成为别人刀下的鱼肉，让我和弟弟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资。
　　 没过两天，老古又打来电话，要我跟老婆晚上去一趟，怕我不答应，说大姑妈小姑妈都要去，大家在一起开个家庭会议。也好，早点彻底断了他的念头，不然，他不崩溃我都得进疯人院。
　　 晚上的家庭会议，人员出席得倒还齐整，老婆跟同事换了班破天荒地与我一起回了，弟弟弟媳难得地提前关了破店的门，大姑妈小姑妈也从城东城西赶了过来。会议由搞人事工作的小姑妈主持。小姑妈问老古，哥，今天跟你最亲近的人都在，你倒是掏心窝子地跟我们说说，你怎么就要选择走那条路？
　　 老古嘟嚷着，我为什么就不能走这条路？
　　 你就不想想，你到时腿一伸是一了百了，可古风和古云，他们怎么做人？人言可畏啊，哥。
　　 且不说那是光荣的事，我一没偷二没抢，我觉得我不丢他们的人。
　　 老古明摆着是一条道走到黑。小姑妈气得站了起来，大姑妈拉她坐下，摆摆手说，好好好，哥，我们不管世人怎么评价。老话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你也不能这样随意处置啊。
　　 老古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我这哪叫随意处置？我就是把自己烧了，父母他们也不见得满意。好啊，你们找块不会被征用的地，我就土葬表表孝心。
　　 大姑妈噎了一下，又试图劝解地说，你选择遗体捐献，将来不准备跟洛英睡一块儿啦？
　　 洛英是我妈。大姑妈这壶可又提错了。我妈去世得早，那时家还在下面县的郊区，全县没有实行火化制度，我妈就土葬在了我家屋后的竹林里。妈不在之后，老古给我和弟弟办了农转非，老屋也卖了。起先，每年我妈的祭日老古都会回去烧纸上香，但随着日子如水一样流逝，老古自己也老了，又从县里调到了市里，给妈上坟就变得稀少了，至多是祭日那天摆上妈的照片，聊那么一会子天。前几年，他退休在家了，专门花心思跑回老家去给妈上坟，结果坟包不见了，城镇化建设已把那里夷成了一片平地，建起了茶叶批发市场。为这事，老古还专门跑过有关部门，得到的回复是夷地之前发了迁坟通告，过了通告时间，一切后果自负。
　　 果然，老古有话说，洛英的骨头都奉献给城镇化建设了，我就是想跟她睡一块儿也睡不着啊，我选择遗体捐献，不也是学她讲奉献么？
　　 从进屋就低头不语的老婆突然冒了一句，爸，这事儿您跟胡阿姨商量了么？胡阿姨是老古退休后在棋牌室结识的相好，前前后后好了几年了，也没见有更深一层的进展。
　　 她算我什么人，我还用跟她商量？老古气哼哼地说，势利眼一个，就因为我没房子，迟迟不愿跟我在一块儿，已经找了个有别墅的老头子嫁了。老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说老实话，我还真没关心过这事儿。
　　 不知老婆是不是存心要惹事儿，她一指我们待着的屋子说，爸，谁说您没有房子？这不是您的房子？
　　 老婆一说话，我心格登一下，想着要坏事。还没来得及转换话题，弟媳接上来了，嫂子，这房子可是我们结婚之前爸答应了送给我们的。
　　 凭什么呀？都是儿子，凭什么送你们房子，却不给我们一分一厘？老婆不甘心地诉起委屈来，我们同事车都换了好几发了，就我们到现在都还在还房贷。有些人倒好，占了房子不说，还天天啃老。
　　 弟媳的嘴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凭供大哥读书了，可怜我们家古云小小年纪就去当工人，没干几天又下了岗，只落得个开破餐馆的命。哪能跟有些人比，又有学历，又有好工作。
　　 我拉了一下老婆，示意她少说两句。她用力甩开我的手，我们家古风能读书那是他本事，你们古云当工人那是他自己念不进去，怪谁？两个儿子，就该一碗水端平。
　　 眼见得大乱起来，小姑妈一拉大姑妈的手说，走走走，我们走，人家的家务事，我们管不了。老婆也站起来，对着我说，古风，反正我家的房子首付全是我爸妈拿的钱，你自己看着办，我明天还要上班，就不奉陪了。
　　 弟媳还来火上浇油，哟哟哟，你娘家既然这样有钱，还来跟我们小家小户争什么嘛。
　　 张着嘴一直发不出声的老古脸憋得紫红，一挥胳膊把茶几上的东西都给扫到了地上，哗啦哗啦响个不停。都给我住嘴，都是我没本事，行了吧？老古盯着我和弟弟，捂着胸口，脸都变了形。
　　 我赶紧招呼弟弟把老古一起抬到他卧室，平放到床上，在抽屉里翻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十几粒给他含服，又打开窗户让屋子保持通风。过了一会儿，老古总算是缓过来了。我什么也没说，掏出两份表格，一一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递给了弟弟。
　　
　　 7
　　 倒是清静了一段时日。我以为老古已经改变了心意，或是办妥了事情。
　　 那天连着做了两台大手术，拖着麻木的腿坐在麻醉科医生休息间喘口气，120急救车尖利的呼啸声破空而来。麻醉师小王笑着打趣，车都在叫“晚了晚了晚了”，还送来干什么。我累得笑都笑不出来，心里突然很难受，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牵扯。
　　 一会儿，呼叫系统在响，麻醉科主任喊着，小王小李，脑外科刚收一危重病人，考虑脑出血要马上手术，快准备一室。小王擂了我一把，兄弟，又是你们科室的，I服了You，说完站起来向手术一室跑去。
　　 我的天哪。千万别再让我上场。我在胸口划着十字，给自己祈祷。
　　 大概过了一刻钟，有人过来了，还是小王。我问他，兄弟，这么快就准备好了？小王摇头，哪呀，你们科又打来电话，说病人形成脑疝，已经上马克思那儿报到去了。我的心又被什么扯了一下，痛电击一样传遍全身。
　　 我正觉得奇怪，麻醉科一个护士跑过来，古医生古医生，你们科室打电话问你手术完没有，完了就马上回科室。我没候电梯直接跑回科室，老婆和弟弟都在办公室，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弟弟一见我，哽咽着说，哥，刚才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都没接。我说在做手术，手机没带进去。又问他们，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老婆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说，风，你要挺住，爸他，爸他脑出血，刚没了。
　　 什么？怎么回事？
　　 弟弟抹了一把泪说，哥，从现在起，咱俩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可怜老古他，到最后都没能达成他的心愿。
　　 原来，那晚争吵大家不欢而散，老古在家休息了几天之后，就去找社区出证明。社区的办事人员说他没权利出这个证明，最后被缠得没法了，要老古去找他们领导。老古找了几天，终于候到了社区领导，人家一口回绝，说从没有出过这样的证明。
　　 老古只好去找单位工会。工会主席一听，打着哈哈笑，说，老古啊老古，你的觉悟蛮高的嘛，我们共产党人就该向你这样的党员学习和致敬哪。可是，这个证明是不能随便出的，单位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嘛。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报党委会上再研究研究，再给你答复，如何？老古一想那可是猴年马月的事，不能作指望，自己那个破身子可耽搁不得。
　　 无奈之下，老古给医学院解剖实验室又打了电话，人家告诉他实在不行，就去公证处公证。老古带着证件和表格去了市公证处，办事人员接待了他，一看是遗体捐赠，先是跟他说要收取两百块的公证费。老古说，接受遗体捐赠的医学院说公证是免费的。办事人员一笑，免费的法律依据呢？老古到哪儿去找什么法律依据，只好交了两百块的公证费。
　　 办事人员又不干了，说要去找他们头儿才能办理。老古在大厅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头儿来上班。他把表格递给头儿看，头儿发话了，老同志啊，你这个不行啊，遗体捐赠公证必须有直系亲属一同到场。老古指着表格上的签字说，我老伴早不在了，两个儿子都已经签了字表示同意。再说，医学院那边没说公证还要家属一起来呀。头儿冷冷地说，这是规矩，老同志，我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坏了规矩，是不是？老古央求着人家，这大热天的，您看我来一趟也不容易，我能不能给儿子打个电话，您在电话里跟他们确认一下？头儿还是说不行。
　　 老古的火再也压制不住了，跳起来骂，什么为民服务的破单位！我积极响应号召参加遗体捐赠，你们倒好，这不行，那不行，大热天的把我老头儿当球踢当猴耍，很好玩是吧？小心我老头儿到报社去曝光你们。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你们……老古含着最后的话，一起倒在了地上。
　　 我跪在老古的病床前，老古就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好似一只裹在茧里的蛹，我第一次发现，老古离我们这么近，又那么远。
　　 先前跟弟弟一起在办公室的那两个人进来，自我介绍说是公证处的人，古医生，很遗憾，我们也没想到令尊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你看……
　　 我还没回答他们，老古的手机响了。接起，是解剖实验室打来的，还是那个小伙子的声音，喂，古大爷是吧，您的手续办好了没有啊？
　　 你的古大爷他刚刚在公证处脑出血，过世了。我没好气地回答。
　　 啊？对方顿了一下，说，这事我们深表遗憾。请您节哀！
　　 去他妈的遗憾！我把老古的手机砸成了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