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断 梦(小说)
那是一个风高云淡,日朗风清的早晨,绿色的大草原上明净清澈。也先率领全体部落首领在大营门前跟朱祁镇告别。
与朱祁镇一同回去的,还有寥寥几个被俘的文武男丁。
也先端起一碗酒,向朱祁镇高高举起,朱祁镇站在马车上也接过一碗酒高高举起,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众人的头顶落到了远处。远处,有一群女人,一群同他一起被俘的女人。她们有的怀里抱着婴儿,有的腹中怀着孩子,她们已经身为胡人的女人,她们已经不敢上前来与他道别,她们只能用目光为他送行。女人们站在远处用手拭泪,她们无颜再回中原,这里将是终生老死的异乡。一个杏眼朱唇,长着白皙小脸儿的女子站在羊圈内,迎对着朱祁镇轻摇水袖翩然起舞。她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笨拙地舞出的竟是那支《花好月圆》。遥远的往事啊!在金黄色秋天的羊圈里泛着光,远处的茫茫荒野,风,吹出了舞的音乐……她的眼前,是山色空蒙的江南雾雨,是水光荡漾的西子湖畔,是荷花飘香的盛夏夜晚,是乱眼眯花的闺中女孩儿……眼泪,也就随着那风飘落了下来。
朱祁镇高高举起酒碗,对着她和她们一饮而尽。
那天,伯颜帖木儿陪着妹妹扎姆娜送朱祁镇很远很远,远到即将走出草原都看见了居庸关的巍峨城郭;远到回头时,残阳已经落入了山岗丛林。
“送友终有一别,该分手了。”伯颜帖木儿说。他在马上一抱拳。“大明皇帝陛下,这里是野狐岭,已经是大明的地界。不知何年再见了!请珍重!”言罢,勒转马头向回缓缓而去。扎姆娜跳下战马,深情地望着朱祁镇,朱祁镇也急忙跳下那辆破马车。扎姆娜立刻扑进了他的怀中。哈铭和袁彬等人急忙牵着马车向前走远了一些。在这天高地阔茫茫草原之间,这一对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人即将离别。
“皇帝哥哥,你回到京城,可别忘了派人来迎娶我进京啊!”扎姆娜的话,幼稚得令人心碎。
“扎姆娜妹妹,你是我患难中所爱的女子,我怎么能食言呢!”朱祁镇将完成最后的表演,告别演出的台词应该尽量动听些吧!
“你答应过要我做你的皇后的!”
“是的,你是我最美丽的皇后。”
“你说带着我周游四方,看中原的名山大川,四海江河。”
“对,乘小舟于清流之上,听细雨在烟波之中。只有你和我……”
扎姆娜笑了,笑得面若桃花,凤眼含泪。“那我就准备好嫁妆,每天等候你迎亲的婚队。”
“等着我!”朱祁镇也留下了眼泪。“等着我。”他说。既然是告别演出,那就应该用点情。
扎姆娜细眉一挑,含着笑,跃上了雪青马。那马想要立刻飞奔,却被嘴上的嚼子勒得四蹄刨腾,只得围着原地转圈。马上的女子望着心爱的人久久不愿离去。终于,她还是一撒缰绳,那马象箭一样地射了出去,渐渐消失在了远处残落的暮色之中。
“东方升起的日出呦!到炊烟落尽的傍晚,我站在蒙古包前呦!哥哥啊!我等你回来;那南飞的大雁呦!你要越过千山万水,可否看到了我的哥哥呦!请告诉他,我在草原等你回来……”
悠扬而悲凉的歌声,从扎姆娜消逝的方向慢慢飘来,萦绕着朱祁镇袅袅不绝。
“陛下,走吧!”袁彬走过来对他说。
“哦!”朱祁镇猛地回过神来。“走,回去,回家。”
朱祁镇最后望了一眼那西边的大草原,残霞落阳下,一道微弱的光渐渐消逝。他转回头,带着身边的众人,迎着夜风,面向着远处巍峨的居庸关大步走去。
突然,朱祁镇感到自己天旋地转,眼前一团团的浓雾把他围裹得严严实实,那里,沟壑阡陌、岁月横流,那里,是一片未知的漫长黑夜。
“陛下,陛下。”他听见袁彬在喊他。
“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他听见哈铭的呼叫。
但他们离他那么遥远,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别喊了,陛下太累了,整整一年没有休息,让他睡会儿吧!”是袁彬的声音。
只有袁彬最懂他。
于是,他感到自己趴伏在袁彬的背上,很舒服,很安全,朱祁镇睡得也很踏实。他做了很多梦,那些岁月流淌出来的大河啊!冲刷着一路的沿岸,落叶,流沙,泥浆,树木……他躺在河的中心,顺流而下,平视苍天。白云浮动,皎阳似火。南来北去的大雁,“嘎嘎” 地哀鸣……
他看见自己的弟弟冰冷的面孔,毫无表情的天子龙颜。他屈膝下拜,愿意称臣。于是,清心寡欲的他,搀扶着瞎眼瘸腿的钱皇后住进了南宫的院子里,七年的囚徒生活平淡而又孤寂。钱皇后终日摸索着靠缝补女工来维持两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自己的弟弟却还在千方百计找他把柄,欲置他于死地。
他看见自己被废了名号即将撵出宫门的儿子依靠在那个万宫女的胸前,其他太监宫女们已经纷纷离去,年幼的废太子问:“你走吗?”万宫女抚摸着他的头说:“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他(她)们颤栗着相拥而泣,在冷脸与夹缝中生存。
他看见痴情的扎姆娜因久等无果,于是身穿红衣头戴盖头,一身汉族女子出嫁的打扮,敲敲打打地前来天朝寻夫。那天,天明空净,艳阳娇媚。大同总兵石彪听说是也先的妹妹来嫁被囚禁的朱祁镇,他伸手挑开扎姆娜的盖头,一瞬间,细眉凤眼、面若桃花的扎姆娜惊艳四射。色胆包天的石彪竟然私自扣留了扎姆娜,强纳为妾。
他看见五年后,荒于酒色、恃强益骄的也先,最终被部下知院阿剌乱刀砍死在醉梦之中,他的酒碗被一脚踢翻,滚出很远。大帐外,伯颜帖木儿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蓝天,那被乱箭穿心流出的血,象一条小河。他们兄弟黄金般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了。
他看见七年后,四个为一己私利而发动了“夺门兵变”的臣子,他们推着自己再次走向皇权的顶端。那夜,喧嚣的喊叫,耀眼的火把,私欲、利益、权贵、生死……混合在一起,扭曲着人性的心理底线。那个曾经对王权毫无兴趣的好弟弟朱祁钰,躺倒在病榻上绝望地看着屋外慌张跑来跑去的人们,他知道,一切都没有了,那些如此美好的,他后来为之迷恋为之上瘾的帝王权利,没有了。
他看见自己重新登上奉天殿的台阶,每一步却都迈得那么慢,就像他走过的八年历程般艰难。他的手先触摸到了金漆雕龙宝座上的龙头,多么熟悉的手感,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再与它们重逢。他轻轻体会着着那油滑顺畅的感觉,片刻后,他慢慢坐了上去。下面立刻三呼“万岁”。那些高昂的声音有些夸张,但他没有顾及,他的眼目越过众臣的头顶,穿透狭窄的门,他看到明亮的殿外晴空碧野、光芒闪耀,蓝天,白云,强烈的阳光。那高天之下的遥远之处,是辽阔的草原——金黄波涌、牛羊浮动……
“杀了于谦”,
他也看见了,自己发出了一道遗臭万年的命令。一生中最大的两个错误全部完成:打了一场败仗,错杀了一个忠臣。
一切都发生完了,我苦难的一生!这些都是梦吗?人生为何如流水般瞬间飘逝,自己为何不能醒来重新收拾碎片回到错时去改正一切?然而,河水流逝,碎片飘远,一同奔涌着溶进了那天边的海。
“陛下,陛下醒来!”
“父皇,父皇。”
“谁叫我父皇,是我的儿子吗?”朱祁镇终于醒了过来。
“父皇,是,是我。你,你的浚儿。”从小在压抑和惊恐中长大的太子朱见浚,口吃得非常严重。
朱祁镇微微睁开眼睛,眼前坐着瞎眼的钱皇后,她紧紧握着朱祁镇的手,两行泪模糊断行。这钱皇后怎么如此苍老了?
“父皇,父皇,你,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昏迷两天啦!”
朱祁镇扭头望向朱见浚,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的儿子朱见浚,怎么模样却长成了少年时的弟弟朱祁钰。不会,不会的,一定是自己糊涂了。他慢慢抬起手,想擦擦眼睛,但是没能抬起来。
“这是哪儿啊?”
“陛下,这是乾清宫。”钱皇后慢悠悠地回答着,她的声音永远那么轻柔。
“乾清宫,你不是跟我都在南宫吗?随便入住乾清宫是要被杀头的。”
“嗨!陛下是病糊涂喽!”钱皇后心疼地抚摸着朱祁镇的脸颊,自言自语着。
朱祁镇拉起钱皇后的手,话没出声,泪却已先流了下来。记忆又慢慢回来了,像一场梦。
“浚儿,现在是哪一年啊?”
“回,回父皇,现在,是,天顺八年。”
“天顺八年。哦!我才三十八岁就要走完了。人生多像一场梦啊!断断续续的。呵呵!”英宗朱祁镇苦笑着。“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朱祁镇慢慢吟诵着。此刻,他的精神好像强了很多。“上苍可怜你我父子,把天下又重新赏赐给了我们,那是因为祂见我们苦痛哀深。浚儿,你,以后就更名为‘见深’吧!我把国家交给你,你别忘了自己曾经深陷的哀苦和此时正在哀苦中的百姓。”
“尊命,父皇!”
“深儿”
“儿臣,在。”
“自高皇帝以来,但逢帝崩,总要后宫多人殉葬。父皇死后,不要这样了,你我都是从苦海深处走出来的人,懂得的!她们可怜呐!我死后不要有人殉葬,从今以后也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朱祁镇说完,有点气喘吁吁。
“儿臣,尊,尊命。”朱见深郑重地跪地磕头。
朱祁镇侧头环顾四周,跪了一地的嫔妃妻妾和儿女。在太子朱见深的身后,那个姓万的中年女人正望向他——杏眼朱唇,一张白皙的小脸儿……
“她,她,她……”朱祁镇手指着朱见深的身后,他双眼圆睁着又“她,她……”了几声,便脑袋一栽歪,魂飞魄散了!
“她是谁?”朱祁镇想。
“还能是谁。”朱祁镇想。
吴越水音,袅袅委婉,荷上佳人,《花好月圆》。那舞的水袖,迎月飞扬,那歌的婉转,绕梁三日。她挽起大明英宗朱祁镇,踏花奔月,轻盈远行。
“我,还能再醒来吗?”朱祁镇想。
(五百年后)
1950年8月1日,清晨。
一列从苏联哈巴罗夫斯克开来的列车,在“嗷”的一声长鸣中,缓缓驶进了浓雾弥漫的伏罗希洛夫城车站。这座边境小站西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中国的城市绥芬河。
忧心忡忡的溥仪向车窗外张望着,雾气缭绕的站台上满是军容整齐的苏联士兵。
临出发前,苏联翻译别尔面阔夫对他说:“一进入中国境内,共产党就会立刻没收你的全部财产,然后给你戴上手铐并投进监狱……” 之后,这个翻译表明了真实意图——他拿走了溥仪身上还仅存的一些值钱东西包括手表和钢笔。
钱财,身外之物,与其被陌生人抢夺还不如送给熟人。
临上汽车前,一个苏联看守突然一把抓住溥仪,然后快速抢去他皮带上的金带头。茫然中的溥仪手拎着裤子不知所措,却听见那看守对别人说:“这家伙回中国就会被立即枪决。”
十月革命后,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被杀的情景在他眼前晃动。五个儿女尸体被焚烧的火焰象心脏的脉搏一样跳动。
溥仪闭上了眼睛,半生岁月就如一场大梦!
“你也是罪犯,你终究要受到中国政府审判的。”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那个美国律师的呼喝在溥仪的耳边挥之不去。
“咣,当,当”
列车在震荡声中停了下来。
“终于,要,要,要回家了!”溥仪有点口吃的侄子毓嶦小声感叹着。
“死是注定的,只要能看上一眼妻儿老小,死也就瞑目了。” 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说话的是伪满军事部大臣邢士廉。
溥仪的两个妹夫万嘉熙和润麒急忙用眼神制止邢士廉不吉利的话语。皇帝最近半年来都为担心回国必死而心力交瘁睡卧不安。
溥仪的脸色惨白得像纸。
“什么死不死的,我老张就不信毛泽东能宽恕双手都沾满他们共产党人鲜血的国民党将领,就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又没对他们做过什么。”这是伪满洲国总理张景惠的声音。
张景惠在苏联监狱期间就一直联合其它伪满大臣联名给毛泽东写信,祈求共产党能同意他们回国并饶过他们一命。
溥仪的弟弟溥杰点头:“是啊!是啊!叙五(张景惠的字)说得对,可能共产党也不会对我们如何。”他是安慰哥哥也是安抚众人。
“听,听,听说,早期,被,苏联送回,回,回国的,伪满省长级的,都,都被共产党,党,枪毙了。”
“说话费劲就不要说。”溥杰厉声喝住毓嶦的不详之语。
溥仪始终一言不发,他反感地翻了一眼这个曾经准备作自己接班人的侄子,然后,扭头继续望向窗外。车子已经停稳,苏军代表克夫托夫中校跳下车,与车下的军官交接着。
溥仪想起了当年从皇宫仓皇出逃的时候,一路辗转流离,因为日本人对他随行人员数量的控制而且拒绝携带女眷随军撤离,他只好跟皇后婉容和富贵人李玉琴惜别在吉林通化县的大栗子沟。
那时的婉容已经神志不清,原本细眉凤眼、面若桃花的姿容,被不时泛起的大烟瘾弄得蓬头垢面、涕泪不止。这个昔日母仪天下的皇后早已眼目离散,人鬼难分了。
溥仪望着只有17岁的富贵人李玉琴,难过地说:“照顾好自己。” 又指了指婉容,“也照顾好她。”
还能说什么呢?亡国之君,浪迹天涯。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带在身边。她们又能如何呢?
“皇上也要贵体保重。”李玉琴一张白皙的小脸迎对着他,朱唇紧咬,杏眼含泪。
“我在日本等着你们。”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将会是怎样。
后来,他被苏军俘获,在哈巴罗夫斯克45收容所里,听到从外边传来的消息说,李玉琴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婉容则死在了1946年吉林延吉街头一条寒冷的小巷里。
溥仪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皇宫风和日丽的晴空下那两张姣好的面容:一个细眉凤眼、面若桃花;一个杏眼朱唇,一张白皙的小脸儿……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婉容唱的是宋徽宗的《眼儿媚》。 “琼楼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笆……”她顾盼生姿,步履轻盈。“花城人去今萧瑟,春梦绕胡沙……” 一双芊芊细手舞动着绣有“百年好合”的绢帕,更显千娇百媚。“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 百合花朵朵洁白傲骨,娇艳欲滴。
那歌声幽咽婉转,扶风游动在湖边翠柳碧波荡漾之间。
多少往事啊!不堪回首。
“下车,下车,都下车。”克夫托夫中校用俄语喊着。
所有人都拎着各自的东西下车列队。这时,一队穿黄棉袄的中国军人整齐地走进火车站,领头的与克夫托夫中校互相敬礼、握手后,克夫托夫中校把一摞名单交给他。他们在做交接工作。很短的时间之后,是中方对苏军移交的伪满洲国俘虏进行逐一点名。这些人中,有溥仪及其亲属随从8名,伪满洲国大臣13名,将官23名,校官1名,外交部职员13名……
交接完毕,溥仪一行人被指引着登上了另一辆中方接收的列车。
刚刚坐稳,那位刚才的中方军官就出现在了车厢口,他微笑地望着大家,说:“我们是奉周恩来副主席的命令来接你们的。你们回到祖国,要相信共产党的政策,要相信人民政府。今后的生活中,你们要安心学习,接受思想改造,要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溥仪心里重复着这名共产党军官文雅而又温情的话,难道不枪毙我吗?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他带着各种疑问如坠梦中,似睡似醒。
“呜”
火车一声长鸣,历史的车轮慢慢启动,“轰隆隆”的脚步卷起了岁月的尘沙。此刻,雾,已经开始消散,东方的天空半暗半明,阴晴难分。阳光,还没有能够照射在这片大地上。
“呜”
“呜”
又是长短不同的两声长鸣。一群被惊吓的鸽子“扑棱棱”腾空而起,哨音划过,响彻在五千年的天下亿万年的云端。
另一些故事,即将开始发生。
2013年9月1日凌晨 初稿结笔
2013年11月11日中秋夜 二稿结笔
男人的疲惫,男人的挣扎。无论是平民还是帝王,皆都如此。我们都是那万物众生中的沧海一粟,谁人不是肉体凡胎!
朱祁镇那断梦一样残缺的段落,就像我们生活在任何年代里的任何男人!无论五百年前的李后主,还是五百年后的末代皇帝,每一个男人的悲凉,尽都如此,没有例外。就像《圣经》中说的那样: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