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半个街巷后，面包车终于在一个不大的院子前停下了。
　　 依旧是清一色的石头垒叠的房子和院墙，顶上铺着青灰的小瓦。虽然里里外外新刷了白灰，却一样显得有些破败。
　　 我心头忍不住一紧，想必这是到家了，却胆怯地全没了走下车来的勇气。
　　 依旧是妈拉着我，紧跟着那一身簇新的男人下了车。
　　 风的凉阵阵袭来，透过身体，我觉得拉住自己的那只手也似乎更冷了。
　　 脚下稀里糊涂地跟着妈往前迈，晕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此刻，我的脑子里也一点都不清醒，乱嗡嗡的，只是感觉院子里早已站了些人，客棚和桌子也都搭好了。冷灶的大锅上码了两层屉，呼呼地往外冒着蒸气。满院子的饭香诱着人们开始有些饥了的胃，口水便也跟着在嘴里偷偷四溢了。
　　 根本听不见旁边的那些人正在说啥。但看上去，他们都很开心。
　　 妈身上穿的那件大红的毛衣就那么扎眼地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像一团烈烈的火。我知道妈是又结婚了，想想自己也该跟着她高兴才是。于是，便也颇应景地咧开嘴笑了笑，但说实话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啊。那些毫无头绪的想法憋得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或者干脆可劲地闹一回。
　　 自己也说不清心里为啥会这么难受，只是在妈牵着我的手往屋子里走的时候，我忽然的就想到了我那见不了面的父亲。想必那时的我，对亲和后这两个字也是异常敏感和抗拒的。
　　 我不敢想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的家了。从心理上讲，我也更接受不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会成为我爸。但，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就这么真实的在我生活里发生了。我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就又一次跟着妈怯生生地迈向了全新的生活。
　　 离开了曾经熟悉的那一切，虽然有她在身边，我却依旧感受了内心里可怕的孤独和寒冷。除了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又冷漠的，老是让我觉得心里不踏实。
　　 可是人总得要活着，要能够适应一切。渐渐地我也终于从对这里的排斥，一点点转变为默然地接受，心理上是日渐认可这里为我们母女新的容身之所了。
　　 这样的转变和接受，让八岁的我忽然间变得沉默了许多，估计是自己真长大了吧。
　　 妈又把我送到了附近的一所学校，接着跟二年级。每天上下学都是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街过巷。我总是习惯于低着头尽量加快脚步，像做了什么错事般地不敢左顾右看，更不敢跟谁主动去招呼。因为我怕他们轻谩地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更怕看到他们满脸嘲笑地喊我“拖油瓶”。
　　 对我来说，那是三个过于尖锐的字眼，会让我觉得无比羞辱、忐忑难安。
　　 说实话跟前两次相比，母亲的第三次婚姻该算是最长久的了，虽然依旧说不上有多幸福。
　　 养父跟母亲年岁相当，个子不高长相也很一般。他没啥大本事，平时就是靠在建筑工地上打点零工。这人轻易不爱开口，一看就觉得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会有犟脾气。
　　 前些年因为老爹闹癌症，他花光了全部的家底，又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过来了，却还是没能留住老人的命。老人一撒手，这个家就剩他和一个寡母背着一屁股的债，苦苦支撑生活了，穷得真是叮当响。
　　 他也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伴，不是不找，是媒人一提他这条件，人家姑娘先摆手。
　　 想想也是，谁家好端端的闺女愿意往火坑里跳啊！可就是这样一个火坑，妈愣是带着我毫不犹豫地跳进来了。
　　 其实，妈也是有她的道理。寻思着这个男人心眼好，人老实，不会拿我们娘俩不当回事。只要人好，穷点不算啥。何况她的条件跟人家比也真是强不了多少，就当是瘸驴对破磨了。反正两个人搭伙计过日子，能将就就将就一下吧。
　　 说实话，一开始我对养父充满着排斥和敌意，没有一丝好感。他跟我说话，我故意冷着脸不理他；他给我买东西吃，讨好地递到我手里，我又当着他的面顺手喂了狗。虽然那些好吃的东西对于我很诱惑，我却每次都要装出不稀罕的样子故意气他。因为一看见他，我就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爸爸，让我接受这样一个人做父亲真是别扭。但，平心而论，养父对我还真是不错。虽然大多时候我依旧犟着，但心里却也渐渐软了下来。毕竟是小孩子，禁不得别人三分的好。可是我却还是不喜欢跟他说话，更不会喊他爸爸。
　　 养父的母亲也快七十岁了。他俩结婚后，老人便也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一个还算和气的老太太，嘴硬的我虽然喊不出爸，却从见面的第一天就能很自然地喊她奶奶。奶奶待我不错，像疼亲孙女一样。
　　 妈嫁给养父后没多久就又生下了妹妹莲子，然后是弟弟小武。现在妹妹已经九岁了，弟弟却才刚刚只有五岁。一家六口人的担子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和养父的肩上，艰难也真是可想而知了。
　　 这些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在穷苦里挣扎，便总是忍不住想，或许妈当初再嫁的决定是错误的，因为如果只有我一个孩子的话，她怎么也不至于这么拖累吧。
　　 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贫穷带给这个家庭的是不断地争吵和冷战。感觉战火一般情况下都是妈点燃的，因为对现状的不满，妈有事没事地总是抱怨着养父的没本事，让一家人都跟着受苦。在这个家庭里所经历的一切，都让我过早地体味到了生活的冷暖和艰辛。
　　 虽然跟着妈没过上几天像样的日子，但她的爱还是为我遮挡了人生的风雨。她也总是竭尽所能地给我物质上最大的满足，把我捯饬地整整齐齐的，免得在同龄人面前丢了脸面而被谁瞧不起。所以想起妈为我做的一切，心里总会很感动，却又忍不住一点点漫上来的酸楚和难过。
　　 这个家庭无可回避的现状，让我在读完初中后就选择了一所职业学校来继续我的学业。
　　 或许，当时选择的初衷也只是想着要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吧，免得妈总是那么为难，那么辛苦，既要抚养着大的，还要惦记着小的。但说实话，如果不上大学，我始终都会心有不甘和委屈的。
　　 这许多年来经历的生活早已让我养成了既自卑又自傲的性格。多数情况下我都活得很现实，很自我，经常会让人觉得性格有些偏执。我也特别好强，总是习惯于掩饰自己生活里的那些不便示人的真实。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我是阳光快乐又有些清高的，如果我不说，相信他们谁也想不到我的背后会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他们眼里的我，像一个幸福又美好的公主。
　　 我喜欢上学，心比天都高。因为我从来都忘不了我们母女所遭遇的一切。打小就暗暗发下狠誓，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
　　 那颗心还是在幼小的时候，就埋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我一定要上大学，要去学更多的东西。如果不努力，这辈子也就算完了，真怕自己会活得像妈一样。
　　 妈打小就没上过几天学，识的字加一块儿还不到一笸箩。做事总是显得愚钝没主见，人又有点死心眼不开窍。说实话，她这一辈子也真是让人觉得怪可怜的。一次又一次婚姻的失败，给她留下的除了伤害和怨恨，便是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孩子了。
　　 这样的现状让我深刻的认识到，要想改变命运，也就只能靠自己打拼了。于是，在两年后将要面对工作的时候，我又改变了初衷，毅然地选择了去参加高考。
　　 对于我的选择，妈当时虽然没提反对意见，却几天都沉着脸不开腔。养父也是每天默默忙碌着不拿任何态度。他们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心里不得劲，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越来越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了，成了这个家庭的负担和累赘。
　　 虽然自己的亲妈在这儿，虽然她也总是尽力满足着我的物质。但，她从来都没能真正走进过我的内心。我们的想法总是天壤之别的，难于沟通和交流。因为互相的不理解，往往还没说上几句便是激烈的争吵。
　　 妈看着我生气却又舍不得不管，我看着她别扭却又忍不下心疼。养父如果赶上我们吵，也是气得跟着在一旁长吁短叹地跺脚，却又谁也劝不了。
　　 惹不起躲得起，吵到最后往往是我一挑门帘冷若冰霜地离去，而妈那还没发泄完的情绪也就只能因为找不着对象而偃旗息鼓了。然后便是风暴平息后的冷战，持续几天都不止。
　　 其实每次惹妈生了气，过后我都特后悔，但妈的气不消，你跟她说话也没用，她根本就不想瞅见你。唉，真是无奈，怎么就遇上了这样一个让我恨不能，爱又不能的亲人啊！想不通我们娘俩的关系怎么会处成这样，虽然我知道她是这个家里最在乎我的那个，而我也是真心疼她的。但，她改不了对我的管教方式，我便也就愈发的叛逆。
　　 我们学校每周都要放假两天，说实话每次我都是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回家这件事让我想想都觉得压抑痛苦，在家的这两天也真是够煎熬。除了帮她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便是一个人对着电脑发呆了。在这个家里，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学会了沉默，也学会了隐藏内心里那些甩不掉的痛苦和孤独。
　　 但一回到学校里，我就又是另外一副样子了。
　　 我跟同学们嬉闹着，快乐的笑，大声的说。在他们眼里，我似乎就是这么一个开朗又活泼的女孩，没有忧愁烦恼。也是一个看上去有人疼爱的幸福的孩子，虽然我有那么一个根本跟幸福扯不上一点边的家。
　　 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那样的孤独。
　　 孤独的我，便会忍不住时常想起父亲。特别特别地想念，想得心也跟着又酸又疼的。
　　 我也会想起自己被姥爷从爷爷家里抢走的那一幕，还会在心里忍不住偷偷地问一句：如果现在是跟着爸爸在一起，我是不是能感觉幸福一些？
　　 想想已经整整十几年没见过父亲了。在我的记忆里，他成了心底最隐秘又温暖的一处所在，会在我感到痛苦或者茫然的时候，忽然地就想起来，然后便是忍不住悲伤和委屈地偷偷流泪，偷偷地疼痛。 但，我这一腔复杂的情绪，也只能化作埋在心底深深的呼唤和诘问。
　　 爸，你如今在哪啊？你有没有曾经想起过你的女儿？
　　 忍不住想念的时候，我便一次次流着泪给他写信，字里行间都是我的委屈和痛楚。那些流不尽的眼泪，很快就把纸上那些字迹抹花了，狼藉一片。可是下次难过的时候，我还是会再提起笔。想想心底埋着的这些话如果不能给他说，我又能说给谁呢。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那些和着泪水和疼痛的文字却终是投寄无门。
　　 父亲早已如一个渺小的沙粒，堙没在茫茫的人海里，即使我倾尽全力的呼喊，也得不到他半点的回应。
　　 我把思念一天天垒叠着，沉重地压在心头。但，这心思却从不敢让母亲知道。因为如果让她知道了，一定又会戳着我的脑门子骂我没良心，她会恼恨自己白把我养这么大了。她也会恨恨地骂我，你这个白眼狼！
　　 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真是让我越来越相信了命运，感觉自己的生命里也许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切。这辈子，我注定只能在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中选择一个，非此即彼。看来，疼是注定要跟定我一生的了，但我却总也甩不掉心里的那个想法。
　　 总是觉得父亲始终也在惦念着我，没准将来的哪一天我们就又见面了。那时，不管是他先找到了我，还是我最终找到了他，我都坚信那样的一天迟早会来的……
　　
　　 三
　　
　　 这周末又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忽然显得兴致很高；不像平日里跟我说话那般不耐烦了。一边做着饭，一边倒热乎乎地主动跟身旁的我打听起学校的一些情况来。
　　 妈态度的转变虽然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却也立刻好脾气地跟她交了底。
　　 老班的同学们都已经开始面试上岗了。
　　 妈一听立刻就沉闷着不说话了，拿眼睛盯着我瞅了好大一会儿，才像是终于下了莫大决心般地跟我撂了底。
　　 “静香，我看你这学也先别上了吧，干脆让学校给你也安排个工作，好能帮帮我，你们同学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去上班了嘛！”
　　 我诧异地望着妈，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如此！她是想让我跟那些人一样的上班去挣钱了。
　　 心忽然地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真疼。想不到自己才刚上了不到一个学期，妈就忍不住说话了。
　　 望着妈，我真不知道该说点啥好。拒绝吧，有些不忍心；不拒绝吧，又太违心。委屈的泪水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眼前跟着是一片模糊。
　　 难不成我的大学梦就要这样地碎了么？她明明知道我喜欢上学，也明明知道我是想要考大学的啊！
　　 “怎么了？死丫头，我说啥了就让你这么委屈？”妈一看我哭，立刻来气了，那说话的口气也迅速跟着尖锐起来。
　　 “人家能上班你就不能上啊！你高贵个啥？想想上学到底有啥好的，上到头也是没出息！”
　　 一看妈这样，我的倔劲也上来了。三下两下地用袖子抹干净了眼泪，眼皮都没抬就没好气地一股脑把她堵了回去。
　　 “上学是没啥好的！难道有你一个人遭罪还不够，还非要拉上我一块垫背啊！哼，不上就不上！”
　　 我气呼呼地一甩门帘，扭身就进了屋。
　　 “嗨嗨，你看这死丫头，我这才刚说几句啊，她倒比我还犟了，这还跟我蹲蹲摔摔的，真是白养了你！”
　　 妈气呼呼地满心的不忿。
　　 “这学你还真就别指望了！我看你是越上越不懂事，你干脆哪都别去了，老老实实给我家里蹲着！”
　　 她狠狠地朝着我的后影儿喊，那语气坚决的容不得谁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