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刀
“师傅,歇会吧!”站在路口等着的五升,看“铁拐周”一脸的汗,对他说。
真是年岁不饶人,才走这么几步就孬了,以前可是不在话下的啊!“铁拐周”正跟自己过不去,听得五升这么说,忙附和说:“歇就歇吧!”说着,就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落了座。
五升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支“猢狲精”递了过去。“铁拐周”连看也不看一眼,自顾自地摘下颈上挂着的旱烟管“吧嗒吧嗒”了起来。
一阵山风吹来,凉飕飕地直往“铁拐周”单薄的内衣里钻。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身上立马出现麻麻点点,那头也隐隐痛了起来。
娘的!墙倒众人推,看我年纪大了,这病魔也来凑热闹。看来不把我拉到阎王老爷那里去,它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前几天到算命先生那里算了一个命,说我六十岁上有一道坎子,过了这道坎保我能活到九十七。当初怀疑是那瞎子乱嚼舌头,现在看来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难道说我真的过不了六十岁这道坎?
一只老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呱”地连叫三声。听得“铁拐周”一阵心惊。这该死的老鸦,你来凑什么热闹?要说报丧,也轮不到你!于是,他朝地上“呸”了一口,据说这能冲淡听到老鸦叫带来的晦气。
两人继续上路。走了一程,五升见“铁拐周”越走越吃力,顺手从路旁人家放着的柴堆里拣出一根光滑点的棒子,给老人家做拐杖。这小子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开了窍,变得能体贴人起来了?“铁拐周”接过拐杖,感激地扫了一眼五升,直恨自己没能早日原谅五升。
走了约摸半个钟头,终于来到了水碓坑。这水碓坑,因了村口有一个破水碓而得名。村里有了碾米机,这水碓也就像不当用的老人一样遭冷落了。
绕过破水碓,走过一道木桥,便迫近村头。此刻,村头三三两两地聚了些人,交头接耳地不晓得在嘀咕一些什么。看到“铁拐周”,有几个便上前搭话:
“剃头师傅又来剃头了?”
“前次剃过还不到一个月呢!”
……
“铁拐周”走得汗流浃背,懒得回答他们,又怕把人给得罪了,于是强打精神回答道:“老四请我给他剃个头……”
听“铁拐周”道明来历,那三三两两的人也不想烦扰他,一哄散去了。
“铁拐周”提起千斤重的腿,吃力地踏进老四家的门口,顿时感到大事不妙:屋里人头攒动,一个个脸上蒙着一层严霜。里屋传来一阵阵“咿咿呀呀”的哭声。看来这一家遭了不幸。莫不老四死了?
他猜得没错,老四死了,今早寅时断的气。听到老四的死讯后,他像五雷轰顶,一下子楞住了。等他清醒过来,想到这天下少了一个贴心人,又想到做人在世就是那么一回事,行善也好,作恶也罢,到时候都眼睛一闭,到那边去了。他只觉得舌根发硬,鼻头发酸,几滴眼泪水滚了出来。转而又怪五升没有给他一句实话,要不我也好带点烧纸来烧一烧,也不枉了我们彼此贴心一场。而当他明白人家请他来不是给死者吊丧,而是给死人剃头时,一把火不由得从脚底烧到心头。怪不得你小子今日敬我如敬佛,原来是想请我上火焰山!难道我的“神刀”只能在死人头上使用?我的手艺再糟,也不至于遭到侍候死人的地步!更何况我“神刀”是师出有名的呢?想到这里,他的身子猛一起伏,已转过身来,就要夺门而去。
“师傅,你别走!”五升上前想拦住他,被他用力推了一下,退后四五步才立住脚。
“你老别生气,有话好讲。”众人也相帮劝道。
“我付你十倍的工钱”,五升哭丧着脸说,见“铁拐周”不吭声,又说,“廿倍,怎么样?”
哼!你小子以为有几个臭铜钿,就能买我“神刀”的手艺,我不再上你的当!不要说廿块钞票,就是一百块也不成!
“你老先坐坐,喝口茶吧!”旁人见他一时答应不下,招呼他道。
坐坐就坐坐吧!这不争气的头又痛起来了。
他的屁股刚搭到板凳,一个全身裹素的女人突然跪倒在他的面前。细一看,原来是老四的老伴五升的娘。只见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咽着哀求道:“师傅,他大叔,你……你就发……发慈悲。看在死去的和我这老不死的的面子上,你……你就修……修一回行吧!”
“铁拐周”顾不上许多,忙将那婆娘扶起,自己的眼泪也断线珠子般落了下来。“带我先去看看老四大哥吧!”他说。
五升一手扶着他娘,一手搀着“铁拐周”来到老四尸首旁。只见老四稀疏的头发蓬乱着,像荒土岗上长了几蓬野草。在颧骨突出、没有血色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一双失神的眼睛乌珠可怕地瞪着。看到这番情形,“铁拐周”的心软了:就答应下来吧!好歹只委屈了这一回。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老四抬到光亮底下。五升端来一盘热汤,“铁拐周”开始给老四洗头。他几乎是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洗,又换了一回汤。然后捋起袖子,露出青筋暴突的手臂,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了搓,这才打开剃头箱,拿出一把剃刀,放到剃刀布上,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嚓嚓嚓”地顺擦三下,反擦三下。磨好了剃刀,眯起眼睛一照,那刀口凉凉地透着寒光,直扎人的眼。于是屈起一条腿,踮着一只脚,摆出一副不规则的马步,然后扳过老四的头,从头顶心开始,往前额麻利地削下一刀。刀口碰到头发发出“嗤嗤”的声响,那头发便一绺绺往下掉。这一刀唤作长刀,它讲究的是下手稳,动作连贯,一刀削到底,中途不得有半刻停留。师傅当年就是这样交代自己的。说来也怪,那剃刀一碰到老四的头,老四便把眼睛闭上了,只留着两个深深的黑洞。
“师傅的‘神刀’还真管用,瞧,眼睛闭上了。”众人在旁啧啧称奇。听得他好象六月天吃凉粉,不觉飘飘然起来,他的剃刀使得更顺手了。不多不少四四十六刀下去,一个光秃秃的瓢儿出现了。
剃过头后,接着是修面,这更需要使刀的手艺。剃头用的是清一色的长刀,修面却要各种刀法并用:头发根部用顺刀,耳洞前面用反刀,平滑之处用长刀,坑洼之处用短刀。正面部分用斜刀,侧面部分用正刀。顺刀要顺中带反,反刀要反中带顺,长刀要长中夹短,短刀要短中有长,正刀要正中有斜,斜刀要斜中含正……这些道理他早就烂熟于心,就看手上的功夫了。只见他使出浑身解数,那剃刀或正或反,或长或短,或正或斜,跨沟过壑,把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收拾成了不毛之地。
修完脸,本来可以收摊了,但他不肯就此罢休。他还要修脖颈,掏耳洞,剪鼻毛。这也正是他比别的剃头匠细心的所在。既然要收人家的钞票,要领人家的情,就要做得彻底,让死了的舒服,让活着的满意才是。于是他的刀锋顺着下巴一转,已到脖颈上了。
忽然一阵头痛袭来,他的眼前一阵昏花,那手也抖了起来。难道我的“神刀”字号要砸在这里不成?不,不能!于是他强打起精神,眼睛一眨也不眨,手也不怎么抖了。
就在他对准老四的脖颈要下刀的时候,他恍惚觉得老四的嘴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嘴唇翕动了几下。老伙计,莫非你又要对我讲你那番老是讲不完的贴心话吗?以前我给你剃头时,你都是那么讲的。如今你老伙计去了,叫我再到哪里去听贴心的话呢?……他的眼睛模糊了,手发抖了。一不留神,剃刀在老四的脖颈上拉出一道口子。
“铁拐周”这一惊非同小可,摆出的剃头架子一下子松了,顿时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等到众人将他抬回半山,他竟已翻了白眼。
“铁拐周”死了。
半山村的人核计发送“铁拐周”上山。只是他劳碌一生,清贫一世,到头来身边一副栖身的大屋也没置起。蓝彩玉打发人把准备留给自己用的棺材送了来,方解了燃眉之急。
虽然“铁拐周”没有三亲六故,出殡的那天,给他送葬的人排起来有里把长。寡妇的儿子身着白袍,腰扎草绳,打着灵幡在前面开道,后面是散纸钱的,放爆仗的。雇来的一帮响器,“咿咿哇哇”地吹,“咚咚锵锵”地敲。响器后面四个彪形大汉抬着棺材“嗨哟嗨哟”地叫唤。再后面是挂白戴黑的送葬人群。蓝彩玉夹在送葬的人群中,哭得死去活来。送葬回来,她的手巾绞得出水。
从此,蓝彩玉家正堂的祖师桌上,多了一只香火碗。逢年过节便燃起香火,烧起纸钱,祭祀一番。
五升也觉得愧对“铁拐周”,傍着给亲爹修坟,多买了几袋洋灰,把“铁拐周”的坟也修葺一新,也算偿了一笔人情债。
没过多久,半山村的几个老人都说在梦里见到过“铁拐周”。“铁拐周”对他们说:他在那边过得挺好,房子是新盖的,又有老四做伴叙叙闲话,也不缺钱花。只有两件事常挂心头放不下:一件是觉得对不起蓝彩玉,像她那样把一条身子给了两个男人的人,到那边是要被锯成两半的。再一件就是没有将“神刀”传下去,埋没了这门手艺。
这篇小说,语言跳跃感强烈,叙事不急不缓,用平易近人的语言讲诉着动人的故事。笔墨处理上也非常的紧密有致,对于剃头师傅展示技艺的那一段描写让人如临其境,古老的技艺魅力让读者非常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