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善积劳成疾，民国23年（1934年），他刚刚过完50岁生日就一病不起了。这时，西门闹正在城里上中学。西门善自知不久于人世，就把妻子和儿子叫到身旁，流着泪说：“咱家这点家业来得可不容易呀！”说着，他伸出了两只手又让妻子和儿子看。这两只手布满了紫色的冻疮疮疤，有两根手指的关节处露出了骨头。——这是他长年累月在东北严寒的冬季起早贪晚缝制衣服留下的痕迹。他对妻子说：“这些年你受苦受累啦！多亏你在家操持、省吃俭用才攒下这份家业。”他嘱咐儿子：“世道乱，别出远门。在家守住这点家业，孝敬你妈，栽培好孩子，要老实厚道、行善乡里，别伤人惹事，要远离吃喝嫖赌，要把这点家业传给我孙子，可不能让西门家败在你手里呀！”喘了口气又说：“败家容易发家难啊！你看咱庄的杨德福家，多厚实的家业，不是几年就让他的败家儿子给败光了吗！”不久，西门善就去世了。西门善去世后，西门闹中学毕业，回到家里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娘俩勤劳节俭，行善乡里，济困扶危，这里就不说了。
　　 书归正传：西门老太太对杨大少深表同情，劝杨大少别上火。可是，她没有这么多现钱。杨大少急得给西门老太太下跪：“大嫂子，无论如何你要给想想办法！救你大侄儿一命！”西门老太太急忙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说话。”西门老太太凑这么一笔巨款，她确实无能为力。她建议杨大少多找几家，人多凑钱容易些。
　　 “我的大嫂子哦，还有谁家有钱啊？杨老抠有钱，他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呀！”杨大少哭丧着脸说。
　　 “你空口向他借钱他一毛不拔，你要卖给他大院和好地，他把毛拔光都愿意。你就找他去吧，没错。”西门老太太说。
　　 杨大少就急忙去找杨老抠求救。杨老抠学名叫杨茂财，是杨大少的远房弟弟，是本村的财主。因为他过日子精明、极会俭省、又非常吝啬，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抠”。他家有100多亩地，出租50多亩，另50多亩雇了两个长工耕种。他家在镇上的“和顺粮店”和“茂源烧锅”都有多一半的股份，他的内弟和一个表弟当掌柜的。别看他有钱，却是穷打扮：衣服油脂麻花，补丁摞补丁；冬天套的那件山羊皮破背心，磨的快剩下了光板——这还是他爷爷留下来的。
　　 杨大少找到了杨老抠，说明了来意。杨老抠一听，心中暗喜。他早就惦记上了杨家大院。妻子多次催促他买地方盖个宽绰的大院，他说别急，那俩败家子是守不住那个大院的，咱攒钱等现成的吧。现在，果然是送上门来啦！
　　 他脸上露出极同情又为难的颜色，思量一会儿回答说：“大哥，我手头没有多少活钱。但是，我不能不救我侄儿。这样吧，地么，容我想想，你的房子我要了，给你这个数。”他用手比划个数目。
　　 杨大少哀求说：“兄弟，这大院花多少钱盖的你大概知道，如果不是遇到这样的急事，你再加五成我也不卖。你再添点吧。”
　　 杨老抠笑着摇了摇脑袋，说：“大哥，我出的价钱不少啦！这样吧，你再找找买主，谁出的钱多你卖给谁，兄弟不恼你。”
　　 杨大少心里骂道：“操你妈！咱们庄除了西门老太太和你，谁能买得起我的大院？西门老太太家又不缺房。”
　　 他明明知道杨老抠是趁火打劫，也没有办法。只好牙一咬，说：“价钱就依你，后天写文书，现钱！”他把“现钱”二字说得很重。
　　 他略一沉吟，又补充说：“钱，你必须在写文书那天给我。房么，还得让我住俩月，容我找住处。”
　　 杨老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慷慨地说：“就依大哥说的办！”
　　 杨大少又先后找了保长任老二、开豆腐房的张兴隆、儿子在关外当掌柜的张文秀、木匠毕刚等几家富裕户。
　　 杨大少经过几番奔波、讨价还价，终于在几天内把房屋土地全卖了出去：卖给杨老抠一座大院和20亩地，卖给西门老太太30亩地，卖给任老二等几家共30亩地。
　　 杨大少卖房屋土地的钱加上卖衣服首饰的钱，还杨七的赌债是够数了。但是，带着这么多钱，又是去和恶虎帮打交道，杨大少觉得风险太大，自己一个人不敢去。他就去求西门老太太，想请西门闹出面给他办这件事，因为西门闹念过“洋学堂”，见过大世面。西门老太太满口答应。于是，西门闹和杨大少一起来到了镇上，把杨七赎了出来。
　　 杨七整个人瘦了一圈，突颧骨、黑眼圈，两只三角眼直瞪瞪的，好像没了魂。回到家，他妈咋一见他，愣了一下，好像不认识似的。他叫了一声“妈！”，她妈才大叫一声：“宝贝儿，我的儿！”紧紧地搂住他大哭起来。小媳妇也站在一旁哭。杨大少瘫坐在太师椅里，慢慢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别哭啦！咱们现在已经是穷光蛋啦！哭的时候还在后头呐！”
　　 西门老太太亲自来到杨大少家看望，杨大少夫妇俩千恩万谢。然后，杨大少喝叫杨七：“逆子！快给你大妈磕头，谢你大妈的救命之恩！”
　　 杨七赶紧给西门老太太下跪磕头，起誓似地说：“我要是忘了大妈和大哥的救命大恩，我就是**的牲口！”
　　 说起以后的日子，杨大少夫妇流着泪，说：“这一大家子人，没房没地，可怎么过？这是报应！报应啊！”
　　 西门老太太劝慰说：“古语说‘败子回头金不换’。宝贝儿还年轻，刚涉事，以后好好种地做人，家业还有兴起的一天。”
　　 杨大少说：“可眼下咋办呀？”
　　 西门老太太说：“这样吧。我把我南院的正房收拾出3间来，先借给你们住。你卖给我的地，你先留下5亩好地自己种，让宝贝儿好好学学庄稼活，过二年我再要地租。”
　　 两个多月以后，杨老抠住进了杨家大院。杨大少一家垂头丧气地搬到了西门老太太家的南院，陆续变卖些剩下的粗笨杂物维持生活。西门老太太也不时周济他们。杨大少本来就身体不好，经过这番变故折腾，一入夏就一病不起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杨七妈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天呀！我的人呀！这可让我怎么办呀！”
　　 西门老太太忙过来劝慰，帮忙料理丧事，出钱给做了一副棺材。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半月之后，杨七3岁的女儿也生病死了。
　　 四、狗改不了吃屎
　　 杨七没了钱,也就没法去吃喝嫖赌了。怕挨饿，也就只好每天都下地干活。他不会干庄稼活，锄地时两条腿骑着田垅，把锄松的土踩成密密的脚印。西门闹家的长工蓝脸见了，就手把手教给他锄地，如何握锄把，如何跨脚步。他认真地听着、看着、练习着，慢慢地也就会干了。他媳妇是农家女儿，薅苗拔草的农活都做过，每天都和他一起干活。村里的老人们都叹息着说：“人的毛病是钱烧的，人要一没钱，啥毛病都没了。这不，杨七也会干活啦！”在小青年中新编了一个歇后语：“杨七会干活——日头从西边出来啦。”
　　 杨七妈特别心疼儿子。儿子下地，她就先喋喋不休地嘱咐：“要多加小心，别让镰刀割了手、砍了腿。”“干活别贪多，由着劲干，别累着呀！”儿子回家吃饭，她在旁边用蒲扇给儿子煽凉。有点细粮和鸡蛋，或者买块豆腐，都留给儿子吃。有时，她扭着小脚下地送水。“宝贝儿，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吧！”她给儿子倒水、擦汗。
　　 老天爷是公平的，一份汗水给一份报酬。杨七和小媳妇流了一春一夏的汗水，到了秋天就收了不少的粮食。杨七妈高兴地说：“儿啊！古语说：‘人勤地不懒’，一点没说错呀。照这样干下去，咱家还用发愁挨饿！”
　　 快过年了，杨七妈拿出了5块大洋（银元）递给儿子：“儿呀，这是妈留下的一点私房钱，你拿去置办点年货，给媳妇扯件花袄。”杨七眼睛一亮，心里说：“想不到我妈还藏着私房钱，我还以为是穷光蛋了呢。怪不得老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了船帮还剩下三千铁钉’呢！”眼睛立即看到了希望之光。
　　 年前赶集时，杨七遇到了黄瞳。黄瞳笑着亲热地说：“大哥，一年辛苦呀，到我家散散心吧！”黄瞳家常年设着赌局，正月里尤其兴旺热闹。杨七回答说：“好，等正月我给你送财去！”黄瞳嘿嘿笑着：“我这里有份大财，就等着你来取！咱高密东北乡西门屯也只有你能取！”杨七听了，心里特别的舒坦。于是，他用了3块大洋置办年货，留下了两块，准备着正月到黄瞳家赌几场。积少成多，运气好的话一正月就能捞一笔大钱。然后再去镇上翻本。“妈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子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咬咬牙，用力咽进了一口浓痰。
　　 否极泰来，杨七重入赌场，赢多输少。他每次赌罢回家都要买一块卤煮肉，或是买两卷豆片或一块豆腐，边走边哼着吕剧小调，唱《大登殿》：“王宝钏——五朝门外——用目观看呀——呀呀呀呀——”。村里人听到他尖声娇气地唱，就知道他一定是赌钱赢了。他只有两元钱的赌本，只能是小打小闹，几角几角的下赌注，可是一个正月下来，竟也赢了30多块钱（银元）。他妈和他媳妇劝他：“正月过完了，心也舒散了，见好就收吧，该送粪准备种地了。”他哪里听得进去！
　　 钱这东西是迷人的鬼，男人一旦有了钱，就鬼迷心窍，竟想歪门邪道。杨七手里有了钱，就不想种地的事了，光想着赌博赢钱，东山再起，重整家业。他计算：几角钱的赌注就赢了30块，几块钱的赌注就能赢300块，如果是几十块钱的赌注呢？啊！三千块！能赢三千块！三千块银元呀！他要把30块钱孤注一掷，他手舞足蹈起来。
　　 二月二，龙抬头。杨七想，这天是好日子，他“困龙”要得水、要抬头啦！吃罢早饭，他揣上全部30多块钱去到黄瞳家，到吃两顿饭的时候（农村在农闲时，大都是每天吃两顿饭，这是指第二顿饭，约下午3点多钟），他哼着吕剧小调、手提卤煮肉回到家里来。这时，他30块已经变成了200块。他妈劝他：“别赌啦！有这200块钱咱盖间房、买点地，好好过日子罢。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有赢就有输。你们爷儿俩这样的亏吃的还少呀！”媳妇也劝他歇歇，太疲累是容易输钱的。他的确也觉得累，就躺在炕上，不想再去赌了。
　　 一小会儿，黄瞳进家找杨七来了。进屋就拉杨七：“起来！起来！财神爷等着你呐！”杨七妈说：“咋这急？他不舒服，不能去啦！”黄瞳急着说：“我的大婶子！这时候不急什么时候急？大哥要发财啦！我妈给大哥看过相，说他今年财星照命。今天龙抬头，是我大哥抬头的好日子，财神爷正在我家里等着他呢！”黄瞳妈又会跳神又会看相，在十里八村都有点名气，杨七妈也很信服她。她听黄瞳这么一说，心里有些活动，不再吱声了。黄瞳又对杨七说：“今天财神爷带来三千块钱，咱非把他赢干了不可！”杨七就又揣上200块钱，跟着黄瞳走了。
　　 杨七走后，杨七妈对媳妇说：“黄瞳妈说杨七‘财星照命’，想必是该着咱时来运转，要发啦？”媳妇说：“那可真好！”娘俩欢喜不尽。
　　 五、输掉了媳妇
　　 杨七一去，半夜过了还没有回来。杨七妈对儿媳妇说：“三星都晌午歪啦，咋还不回来？你看看去，把他叫回来。”小媳妇就摸着黑向黄瞳家走来。黄瞳家的大门和屋门都虚掩着，她推门径直走进了亮着灯的东正房屋。屋里乌烟瘴气，呛得人难受。炕上放一张八仙桌，桌当中放一盏玻璃罩子灯，几个脑袋正围着桌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牌。杨七背朝北，她看不见面孔，只看到他不停地用衣袖抹头上的汗。杨七对面是一个满脸连鬓胡子的人，生面孔，一定是外村人。杨七左边是任保长的老儿子“六麻子”，右边是“滚刀肉”张老耀。黄瞳和另几个人伸着脖子看热闹。只听张老耀嚷着：“杨七！你回家吃饭时手摸屄着吧？又输啦！”就见连鬓胡子把杨七的钱搂了过去。
　　 小媳妇走到杨七后面轻轻地说：“他爹，妈让你家去呢。”杨七没有反应，又伸手摸牌。那连鬓胡子抬头瞟了她一眼。黄瞳抬起头，嘻嘻地笑着说：“大嫂子，你急什么？两口子整天在一起，还在乎这半晚上！”张老耀和几个看热闹的都哗地笑了。她羞红了脸，没有理黄瞳，扯着杨七的胳膊说：“别玩啦！妈让你家去呢！”只见杨七猛一转身，抡起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吼骂道：“你个王八犊子，扫帚星！来这里捣什么乱！快滚！**妈的！”小媳妇被打得倒退好几步，倒在了地上。她哭着爬起来，没敢还嘴骂，只是大声说：“是妈让我叫你来的！”“**妈的，还敢犟嘴！再不走我打死你！”说着，就要下炕，几个人把他拉住。这时黄瞳妈走进来，扶住了小媳妇，皮笑肉不笑地说：“他嫂子，你这是干啥？春长大日的，让男人散散心嘛！”小媳妇抹着眼泪说：“是我妈让我来喊的。”黄瞳妈一撇嘴，说：“啊呀！你妈也真是的，哪有管这么紧的？你先回去，明个儿我跟你妈说。”黄瞳妈一面说一面连推带扶，就把小媳妇架出了大门。
　　 黄瞳家的赌局继续着。杨七向手心里吐点唾液，两只手使劲搓搓，就又继续摸牌。他两眼布满血丝，瞪得牛似的，盯着手里的牌。他左手手心摞着两块牌，右手的拇指用力地摁着上面的一块牌慢慢地向下错，嘴里喊着：“天!天！天！”两块牌一错开，杨七骂了一声“**妈的！”就蔫蔫地把牌放在桌子上——他又输了。连鬓胡子把钱搂了过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懒懒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