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谁也不许走！接着来！”杨七恶狠狠地喊，他额上冒着汗珠、青筋暴突，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你没钱了，咋玩？”连鬓胡子轻蔑地瞟了杨七一眼。
　　 “记账！”杨七说得干脆。
　　 “记账？你输了拿啥还？用你媳妇还？”张老耀咧着嘴盯着杨七。
　　 “对！就用我媳妇还！”杨七一拍胸脯。
　　 “你可要说话算数，不能反悔呀！”张老耀顶问了一句。
　　 “废话！老子办事从来就没反悔过！”杨七用力拍了一下胸脯。
　　 于是，哗哗地洗牌，又接着赌起来。黄瞳在一旁记账。
　　 十几个回合下来，杨七又输给了连鬓胡子100多元。连鬓胡子停住手，点支烟叼在嘴上，眯缝着眼说：“不玩啦，算账！”
　　 黄瞳算完了账，对杨七说：“你共欠胡子107元3角。咋办？”
　　 “咋办？明天他来取人！”杨七横了他一眼。
　　 六麻子笑了笑：“啥明天？天就亮了。”
　　 “一个娘们值不了几个钱。”连鬓胡子轻蔑地说。
　　 “别的娘们咋能跟杨七小媳妇比？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小媳妇年轻俊俏，百里挑一！嘿！你往哪里找去？”张老耀嚷嚷着。
　　 黄瞳打着圆场说：“大家都是朋友，就别那么较真了吧。我看这么办：今天上午胡子来领人，人到账清。”大家都说好。
　　 连鬓胡子慷慨大度地说：“既然黄瞳兄弟这么说了，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黄瞳兄弟。”
　　 杨七也不得不点头。于是，六麻子执笔写了文书，黄瞳和张老耀为中人，都在文书上摁了手印，连鬓胡子把文书揣在怀里。这时，公鸡已经叫过二遍，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杨七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
　　 杨七到了家就往炕上一躺，扯过一床棉被蒙住了头。他妈急问：“咋的啦？咋的啦？”他就是一声不吭。他妈更急了，对媳妇说：“快把黄瞳妈请来，让她看看，是不是撞客（遇到鬼怪）啦？”这时，杨七说话了：“没，没撞客，我，我把她输给人家啦！”“啊？你说啥？”杨七妈吃了一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媳妇也张大了嘴巴，做声不得。杨七这才掀开棉被，坐了起来，再一次地说：“我，我把她输给人家啦！”这下子，杨七妈听清了，就拍手打掌地大哭起来，数叨着：“你个败家子呀，你咋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呀！我的那个天呀！我哪辈子做的孽呀！……”。小媳妇也呜呜地哭起来。
　　 “别哭啦！快准备准备，接人的就要来啦。”杨七对着媳妇说，声音有些哽咽，他也觉得对不起媳妇。
　　 一会儿，杨七就听到黄瞳在大门外喊他。出门一看，见连鬓胡子牵着一头大黑驴站在大门前，黄瞳和张老耀一左一右的站在旁边。杨七请他们到屋里坐，连鬓胡子摆了摆手。黄瞳说：“不进去啦！快把嫂子叫出来！胡子很忙，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杨七转身喊他媳妇。婆媳俩抱头大哭，不肯出来。杨七鼻子一酸，也流下泪来。张老耀见状，喊道：“杨七！拿出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来！别婆婆妈妈的。快让你媳妇出来！”
　　 西门老太太听到哭声和嚷声，急忙来了。小媳妇看见西门老太太，就跪在了地下，紧紧抱住了西门老太太的大腿，哭着哀求：“大妈！我的好大妈呀！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西门老太太问杨七咋回事，杨七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不吭声。还是从杨七妈和小媳妇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出了事情的原委。西门老太太伸出右手食指戳着杨七的脑袋，数叨：“你还是人吗？啊？你还是人吗？啊？”她又流着泪，俯下身子摩裟着媳妇的头，鼻子一酸，说：“孩子，这都是命，认命吧！别哭啦，快跟大妈进屋，洗洗脸，打扮打扮，收拾收拾。”
　　 这时，张老耀又催促：“快点！快点！别磨蹭啦！人家挺忙，还有事要办！”西门老太太回过头喝道：“滚刀肉，你叫喊什么！他着急，他就先办事去，明天再来接人！”张老耀横了一眼，没敢再吱声。西门老太太劝杨七妈：“咳！别哭啦。这就是命！认命吧！快帮媳妇收拾收拾！”于是，两个老人帮着媳妇梳头、打扮、收拾衣服。收拾完毕，小媳妇恭恭敬敬地给婆婆磕了三个头，又给西门老太太磕了三个头，才抹着泪，上了驴。西门老太太流着泪叮嘱：“孩子！这是命，认命吧！到那边要保重身子，好好过日子！有方便人就捎个信来！”又回过头严肃地对连鬓胡子说：“这是个好孩子，你要对她好！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不饶你！”连鬓胡子呲牙笑笑：“老太太，你放心吧！”说罢，赶驴要走。
　　 “等等！我还有事！”西门老太太大喝一声，就急忙扭着一双大玉米棒子脚腾腾走进家去，一小会儿又急急走了出来，奔到小媳妇跟前，把一个银戒指戴在了小媳妇的手上，哽咽着说：“孩子，给你！留个念性吧！”小媳妇泪如雨下，说：“大妈，我一辈子记着你！我给你烧香上供！”
　　 黑驴驮着小媳妇向西走了，小媳妇还在回头望，哭喊着：“大妈！我一辈子——记着你！我给你——烧香——上供——”。围观的人都流出了眼泪。
　　 六、卖掉了妈妈
　　 杨七输光了钱，又输掉了媳妇，发财翻身的美梦像肥皂泡般破灭了。他沮丧、后悔、痛苦、难受，尤其是没了媳妇让他实在难熬。他夜里习惯地又去搂媳妇，手摸着的却是冰凉的破炕席。他就欠起身子抻来媳妇的枕头，紧紧地搂在怀里，闭着眼想象着和媳妇行房的情景，欲火冲动，就夹住枕头动作起来。
　　 杨七也想找野食吃，可是他既没钱名声又臭，谁给他吃？就是他的老相好“小红袄”也不再理他。他曾去过“小红袄”家几次，每一次都被“小红袄”臭骂一顿，撵了出来，最后一次竟被“小红袄”挠个满脸花。
　　 有一天，杨七来村南的树林拾柴，见到两条狗正在那里交配。他心里一亮，就把杨老抠家那条肥肥的油光的黑母狗弄上了手。那黑母狗也和他有了感情，白天追着他，摇晃着尾巴，用舌头舔他，用鼻子亲他，黑夜就在他屋里睡。杨老抠发现自家的黑狗丢了，就到处找。有人告诉他：“你家的黑母狗让杨七娶去啦！”他气急败坏地来找杨七讨狗。杨七耍起了赖皮：“谁说这是你家的狗？你能把它叫走吗？”杨老抠就对着黑狗招着手叫：“黑头，黑头，黑头。”那母狗看着他，紧贴着杨七摇晃着尾巴，不肯向前走一步。一群围观的小孩子哄笑着大喊：“别费劲啦，你叫不走它！它是杨七媳妇！”
　　 杨七输掉媳妇后，他家的日子起初还算平静，后来娘俩就经常吵架。杨七动不动就对她妈破口大骂，他妈就伤心的哭。有人曾听见杨七在夜里摁住他妈打。谷雨前后一天的早饭后，西门老太太来南园子种菜，听见杨七妈在屋里呜呜地哭。西门老太太推门进来，见杨七妈蓬头散发躺在炕上，两眼红肿得桃子似的。就问：“大白天，你这是咋啦？”杨七妈见是西门老太太，就起来扯住西门老太太，泪水泉涌般地流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西门老太太扶住她也顺势坐在炕沿上，说：“他婶子，别哭，擦擦泪，有话慢慢说。宝贝儿呢？”杨七妈流着泪恨恨地说：“快别提他！他是个牲口！”顿了一下，接着说：“大嫂子，我不想跟着这个牲口过啦！让黄瞳妈给我找个人家，又对不起你地下的兄弟；出家当尼姑，又找不到尼姑庵。思来想去，只有跳河上吊一条路。”西门老太太劝道：“快别瞎想啦！宝贝儿还年轻，不懂事，再大点就会好的。”“他是个牲口！长到胡子白了也是个牲口！”杨七妈恨恨地说，满脸的绝望。
　　 初冬的一个晚上，刮着风，飘着小雪花。西门老太太提着马灯（一种手提的玻璃罩挡风的煤油灯）从后院走到前院照看，看看猪圈门插好了没有，鸡窝堵好了没有，房门和大门关好了没有，旮旮旯旯有没有可疑的地方——这是她临睡觉前的老习惯。
　　 她刚出二门，忽然听到南院的大门被人拍得嘭嘭响，有女人嘶声喊叫着：“杨七，你快开门呀！我给你生孩子来啦！”嘭！嘭！嘭！“杨七，**妈的，快开门呀！我给你生孩子来啦！”……。她侧耳细听，那喊叫声好像是庄西头洪头的傻媳妇的声音。就又向东厢房问道：“蓝脸，你听听，是谁拍南院的大门喊？”长工蓝脸答道：“是洪头媳妇。杨七这个王八羔子，连这样的傻子他也糟蹋！”西门老太太说：“你去叫洪头，劝他把媳妇叫回家去。大冷的雪天，要坐月子的女人，会作下毛病的。”
　　 洪头姓吴，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只叫他小名——洪头。他家徒四壁、地无一垅，靠着乞讨、拾荒、给人跑腿打杂混碗饭吃。他在外边领回个傻女人，二十多岁了，智力就像五、六岁的孩子。傻女人没名没姓，村里人都叫她“洪头媳妇”。
　　 那个风雪夜的第三天，洪头媳妇小月孩子大出血死了，洪头来找杨七讨个说法。没想到，杨七失踪了，连杨七妈也不知道杨七跑到了哪里。
　　 杨七失踪后，杨七妈整天地哭。一个快五十岁的小脚女人，从来没干过农活，摸啥没啥，可咋生活？后来她就跳了河，却被人救了出来；后来又上吊，被西门老太太救了下来。西门老太太见她可怜，又怕她再自杀，就对她说：“她婶子，你到我家帮我打打杂吧，能干点啥就干点啥，有你的吃喝，不少给你工钱。”于是，杨七妈就搬到西门老太太北院东厢房住，每天帮着西门老太太烧烧火、洗洗碗、喂喂鸡、狗、猪。她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第二年初秋，杨七突然回到了高密东北乡西门屯。他穿着一身伪军的军装，牵着一头灰驴。他对他妈说：“我当了排长，在城里安了家，来接你享福去！”杨七妈望着当了官的儿子，喜极而泣。啊!终于苦尽甜来啦！西门老太太对杨七的话半信半疑，可是，人家儿子来接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外人不能节外生枝说些什么。况且，杨七妈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天上星宿下凡，必成大器。谢天谢地，如今果然做了官。西门老太太给杨七妈算还了工钱，杨七妈拜谢了西门老太太，欢欢喜喜骑上驴。杨七哼着吕剧小调，赶着驴向北而去。
　　 杨七妈走后，西门老太太和邻居们聊天，有人提起杨七妈，说：“杨七妈到底（终于）是苦尽甜来啦，跟着儿子在城里享福。”西门老太太半信半疑，说道：“菩萨保佑，但愿如此。”东院羊头妈撇撇嘴，不以为然，说道：“看杨七那身打扮，也不像做官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杨七妈走后大约一年多时光，西门屯的货郎高昌盛去北口外（长城北）跑买卖，带回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他在一个山村遇到了杨七妈，杨七妈哭着告诉他：“那个牲口哪里是做了官？他早就做好了圈套把我卖到了这里。”高昌盛对西门老太太说：杨七妈很感激她、想她、祝她长寿。他最后叹息着说：“唉！杨七妈头发没有几根黑的了，脸跟核桃似的。她要是不主动招呼我，我是绝对不敢认她的！”后来传闻，杨七妈上吊死了。
　　 七、杨七成了“赤贫农”
　　 民国33年（1944年）初秋，杨七又回到了高密东北乡西门屯。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穿着一身分不清黑白的补丁单衣，肩膀上露着肉，两个裤腿一长一短，都是布缕缕，趿拉一双露脚指头的布鞋。他拄着根一端开裂的木棍，挎着一个破篮子，篮子里有只破瓢和一只破了口的碗。他径直走进了西门闹的家。这时，西门老太太已经去世，见了西门闹就跪下了，喊了声：“大哥！”西门闹先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花子（乞丐），细一看却是杨七。他大吃一惊：“你，你是杨七？”杨七点头，说：“我是，是杨七。”
　　 西门闹让妻子白氏给杨七找了一身旧衣服，让杨七去河里洗个澡换上，又让小妾迎春给杨七预备饭。杨七洗了澡，换了衣服。西门闹问他咋弄成这副模样。杨七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他当伪军被八路军俘虏了，就当了八路军，又被日本鬼子俘虏了，送他到煤矿当劳工，他逃跑出来，一路上讨饭回家。他说的是真是假，没办法考证。
　　 西门闹对杨七说，南院那房还借给他住，那5亩地还让他种。杨七说：他不会做饭，想扛活（当长工），吃碗现成饭。西门闹说：“我这不缺人手，杨老抠正张罗着雇人，你去他那里问问。”
　　 杨七来到杨老抠家，见了杨老抠先叫了声：“大叔！”杨老抠故做吃惊的样子，调侃道：“啊呀！这不是杨排长吗？升了连长啦？”杨七苦笑着说：“大叔，您就别苛硶（羞臊）你侄儿啦！”他向杨老抠说了来意。杨老抠像忽然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呀。一个杨字不能掰两半，既然大侄儿求我帮忙，这个忙我不能不帮。这样吧，你先当‘半拉子’（半个长工），好好和打头的（领班的长工）学学庄稼活，等学好了活计我再给你涨钱。”杨七答应了。
　　 杨老抠的儿子观海已经中学毕业，在高密东北乡西门屯小学当了老师。他今年新娶了媳妇。媳妇是镇上“兴隆商行”薛掌柜的千金，叫薛宝君。宝君刚18岁，高小毕业。她一头乌油油的略微弯曲的头发，弯弯细细的眉毛，双眼皮大眼睛，一挺鼻子，红嘟嘟的小嘴，一笑俩酒窝，脸蛋白里透红，嫩得能捏出水来。她不高不矮、身段苗条，丰乳、细腰、肥臀，穿着合身的旗袍，线条非常的优美。杨七也见过有姿色的女人，可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他下工回来吃饭，有机会就偷偷地瞟小媳妇几眼，夜里想着小媳妇，心里说：“嘿！要是搂着这个小娘们儿尽情地日一顿，就是立刻死了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