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辈的见了，都会双手扶住老人的拐杖，恭敬地说：“老屋里风大，快回家吧。”
　　 老人却慢吞吞地坐下去，说：“回什么家？这儿不就是我的家么？”
　　 他不爱到外面走了，就在老屋里走，要走的路，似乎前半生都走完了，剩下的，就是老屋里的这些路。走累了，往地上一坐，就是半天，那两条腿像树枝一样松散地放着，一点也不嫌地上脏，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老屋，才挣扎着站起来回家，毕竟是年纪大了，呼吸也跟着老了，一路上像个青蛙在屋子里嗷嗷地叫着。
　　 这个时候，多少钱也是废纸一张了，多少富贵也是头上的浮云了，最宝贵的，就是这间屋子了。
　　 也有一些老人，常坐在老屋的墙角晒太阳，渐渐地盹着了，等到一头小猪拱屁股才睁开眼睛，嗬嗬笑，而看他笑得那么开心，旁边会有人提醒说：“鼻流到嘴了。”而老人是不知道的，他太开心了。而旁边人怕他一笑，就此去了。有的知道自己没得医了，就会到老屋里住下等日子，他们不想吃药了，就只等到那个时候，期间会一说再说：“你别把我搬到哪去了，要不，到死一间屋都没有。”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在老屋走完最后一程，他们对老屋太有感情了。老人死了，也停放在屋子里。随着年纪增大，他们就会喜欢上了老屋，慢慢对它有了感情。老屋对于他们，就像一件贴身穿的棉衣，很旧了，有的地方残破不堪，还有沉重的汗味，但穿了很多年，已经熟悉了，穿在身上觉得蛮舒服的，因为它合身、体己，生出许多温暖，哪儿不得丢弃呢？
　　 鬼是可怕的，然而，人老了，离鬼就越近了，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说人有灵魂的话，人死了灵魂就成了鬼。家族上的老人去的时候，个个都是皮包骨头的，村里人说：变成鬼了，那些肉都给鬼带走了。
　　 老屋像个年迈的老人打盹，似乎一睡就完全彻底睡去的样子。而老屋，似乎白天睡觉，晚上才醒来，交给另一群人去生活，就是那些死去的人，也就是建造这间屋子的人。因为在屋子里去世的人太多了，晚上，很少有人到屋子里来的，就是谁的鸡跑进了屋子，也等第二天再来找，没谁想到屋子里去造成不必要的干扰。
　　 想当年，我先祖福厚公（梁福厚）想着用一座大屋把整个梁氏族人像拄蚱蜢那样绑在一起，我开始以为他老人家老得有点迷糊了，活生生的这么多人，你怎么能让他们凑在一块吃饭拉屎睡觉呢？不可能，而现在我才悟出了那或许是他的智慧所在，或许今天的情形，他生前早已了然于心的，智者不说，留给后人是个谜，他虽不是诸葛亮，或许早知五百年后的事情，梁氏族人生不在一起，死了呢，不就都热热闹闹地走到一块了吗？大家集中到这儿，几代、几十代同堂，一起讲鬼的故事，对了，鬼的故事就别讲了，因为大家都变成了鬼，就讲以前生在世上的事，然后大家吃饭（每逢节日，梁氏族人都到这儿祭祀的），其实人们出生就是为了死，生才几十年，而死后的相聚，才是最为漫长的。他苦心积虑，都是为梁氏族人死后打算的。
　　 除了老人，老屋还迎回了另一个人。据说那天真是热闹，村头苦楝树下站满了人，小商店也关了门。那时，村里人把老屋的杂草都铲除了，把鸡屎都扫光了，几个惯于大白天躺在屋檐下睡懒觉的老鼠的生活一下子被干扰了，被赶得差点没地方躲，藏在青瓦里吱吱喳喳地发泄不满，看着冷清的老屋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人，它们不会知道，从这间屋子出去了四十八年的一个人回到了家乡，从台湾回来。当时，怎样欢迎这个特殊的客人呢？有人想到了老屋……回来的人是梁氏族人走得最远的人（可惜他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他从老屋出去的，老屋日夜等他，一等就是四十多年，终于见到了这个外出最长时间的人。伯父刚到了村口，就有人跑回来，很远就喊：“到啦，到啦。”便立刻有人在褪去颜色的门上斜着插上一串鞭炮。伯父出现的时候，便有粗嗓门的叫：“点炮，点炮！”
　　 在鞭炮的声音里，有的回忆不清的人便说：想不到这小子小时候坏事做尽，只会到处鬼混，现在却光耀祖宗了。也有的说：部队就是个染缸的，好的人去当兵，学坏了，坏的人去当兵，学好的。也有的握腕叹息：他当兵当错了，要是当了共产党的兵，现在早坐江山了，要是起义过来，也给我们家族添一点光呀，别让邻村给看小了。更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以前知道他，我们不是全部被牵连了呢，看情形不会再搞文化大革命了吧？
　　 不管怎么说，那次，老屋实实在在地把伯父的光沾到了。你想想吧：我们这屋子出人物了，出了一个统战对象，因为县里有人陪着回来的，而四十年代去当兵的，邻近几条乡村，就他一个回来，命大矣，福大矣！伯父站在老屋里，站了许久，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这屋子，我还认得。”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他的脸上有泪光，他想起了许多事。而他看旁边那么多人，竟没一个认得了的，他认得的人，或许都在这老屋里，不过他是看不到了的。
　　 然而，伯父回到台湾没几个月，台湾那边传来消息，不久便去世了。村里人无不叹息：那么有家乡感情的人，在死前还挣扎着回来看看梁氏老屋的人，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连间祖屋都得不到，在村里人的眼里，生前他穿州过省可以回来，死了之后，大概是回不来了。
　　 有—天，我回到老屋里来，我坐在老屋里，不由想起年轻时的事，竟然感到是在整理我的旧像册，过去的生活情景，像照片一样呈现在眼前，一张、一张，最后就是眼前的情景，在我的眼里，这是最新的一张照片了。在这儿，我找到了以前的墙壁、以前的火砖、以前那片苔藓虽然不在了，但那儿生满了草，过去那些生活的痕迹，我想得清清楚楚。而在屋子里，我碰到了一些小孩子，还有一些新娶回的媳妇，从中一个说：“哟，这儿很少人到的，你是从哪儿来的呀？”也有孩子问：“您是谁?”他们都不认得我。我忽然觉得，我从出外读书到参加工作二十年，确实离开村子太久了。我独自站在台阶上，忽然从走廊尽头传来—阵声音，我看不到人，便知是风在老屋里闷得发呆，以它的低吟浅唱打发寂寥时光，虽然它满腔热情地从我身边走过，迟缓地隐藏到墙角的草丛中，但我好象清楚地看到了它的影子：时而欢快、时而悲怆、时而缠绵……我突然感到，我的文字落到了这间屋子里，也像地上走过的一阵风，吹去一些陈年的落叶，拂掉一些久积的尘埃，让人看一看这间老屋的轮廓，及其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