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十点多，煤油灯早早熄灭。俩儿子陪妈妈静坐在地上听动静，南炕大窗没来人，北炕小窗出了动静。娘仨的心砰砰直跳，秀珍抽出藏在枕头下的菜刀，俩儿子各持木棍，轻轻往外屋地挪。就在这时，北窗小方框的窗户纸，被一个大手指捅破，一张鸡腚眼大的嘴唇贴到捅破的洞口儿上，压低的声音穿进屋：“哎，老司大嫂，孩子都睡了吧？我是吕二，我想你想的头都疼，你开开门，让我进去稀罕稀罕你。”
　　 二文伏在母亲耳边嘀咕了什么，当“野猫”又开始“老司大嫂，你听见了吗？快把门打开，俺不白稀罕你，给你粮票，不行吗……”
　　 秀珍在二文比划下回应了句：“你先到前窗让我搭个影，再开门。”
　　 黑影一愣，似乎转为惊喜，即刻抽回鸡腚眼，跳到地上。
　　 娘仨急忙转到外屋地门口，贴到门边侧耳细听。月亮地上，轻手轻脚的身影来到窗前，突然，黑影“妈呀妈呀”叫唤两声，便倒了下去。
　　 二文知道钉子和耗夹子起了作用，抖着个小膀子笑得很开心。
　　 秀珍打开门，喊来邻居，大伙一看，哪里是吕二，这不是村北跑腿子李大虎吗！人高马大的就爱趴墙根、猫厕所，用自作反光镜照女人屁股。这些丑事干得太多，被村里妇女们合伙挠得满脸开花过，几次弄到大队，几次给“萝卜花”眼的贺支书和乡亲们增添笑料。几个邻居将李大虎两只脚心的大钉子拔掉，腿上的耗夹子卸了，连拖带拽拉出院子。
　　 这时，秀珍拉着两个儿子进屋，终于松了一口气。
　　
　　 二环村很快传出李大虎爬东头寡妇家窗户，被耗夹子夹钉子穿的丑闻，村北不日又传回司家媳妇用这招本来是对付吕二，被这个冤鬼撞上。闹得秀珍不知那几晚究竟是罗祸吕二，还是李大虎了？总之，秀珍求木匠做了扇坚固的大门，换下腐烂的旧门，工钱先赊着，以后有了钱再给。
　　 大门安装上，二文在园杖子根又下了些钉子，秀珍心里还是不安。晚饭桌上，秀珍一边喂黄毛丫头奶水，一边忍不住问孩子：“大志啊，咱在二环没有一个亲人，妈一肚子苦水只能跟你们说。你们知道吗，咱家粮仓见底儿了，你们说，咱这日子该怎么往下过呀？”
　　 二文咽了口苞米糊糊儿，像似被烫了嗓眼，缩了下脖子说：“要么你再给我们找个爹吧，只要不像小矮爹那样，把我们撇下就行。”
　　 大志却不赞同：“妈，就咱娘几个过吧，再找一个，弄不好，还伤你心。要么我不念书了，像在辽南讨饭那会儿，帮妈养护弟弟妹妹。”
　　 “现在就是要饭也是妈去，以后再不许你生出这没出息的想法。无论如何，你们两个男孩子的书，一定得念下去，将来考出个名堂，不能白做英雄的后代。”
　　 “那这个爹永远不回来了”大志问。
　　 “不回来了，大队把他户口牵走了，以后他就成为密山兵团一名正式更夫了，吃国家供应粮。他后路有了，我们应该为他祝福！”说罢，秀珍掉下一串泪，这泪不是舍不得他，而是联想到自己，就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村庄里讨饭、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
　　 母亲别过脸去抽泣成声，孩子们怎能不放下碗筷，大难临头似的跟着一起哭起来。只有司福增的小黄毛丫头，“噢，噢！”的用她仅有的语言和对世事一无所知的童贞眼神，逗妈妈开心。
　　 二文摸把红肿的眼，火上浇油地：“妈，学校下通知，哪个学生准备不上白布衫、兰裤子，就不许哪个学生庆‘六一’。还有，书本钱交不上，就……妈，俺不想缀学！”
　　 渴望参加“六一”儿童节，渴望继续上学的孩子，想从妈妈脸上判断出希望。秀珍嘴巴动了动，眼泪像流不干的河水。她实在不想让孩子们一再看到她懦弱的一面。突然，将咀嚼奶水的黄毛丫头推给大女儿娟儿，拾弄了一摞子碗，下地端到厨房，走进苞米楼子里，独自哭泣去了。
　　 一连串的困惑搅的她彻夜难眠，脑子像装进颗定时炸弹。“白布衫、兰裤子”像导火线，只要一闭上眼，两种黑白鲜明的导火线就在脑子里交织、燃烧，随时将要爆炸。想得快承受不住时，她睁开眼抱住头，望着窗外，想让嗡嗡作响的脑袋，远离导火线，清静下来。
　　 可一幕过去，又一幕往事浮现在眼前：几年前，黑云遮月的那个夜晚，身怀六甲的她和四个孩子在饭桌前，等待庆山回来共进晚餐。庆山多日前就答应过孩子们，这个周末回来给他们每人买个小糖人儿。
　　 终于，大院里响起熟悉而温馨的车喇叭声。两双儿女争抢着挤出门，等爸爸下车分糖人儿。半晌，警卫员小马一人走下车，来到他们面前，抚摸大志二文的头，又一手一个抱起华子和娟儿，瑟瑟发抖的亲昵着。
　　 秀珍通过门灯看清小马那红肿的眼，和举止反常的动作。跑出去心慌地抓住他的胳膊：“小马，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你们厅长庆山呢？”
　　 小马悲切地：“厅长连日审判苏修特务，不幸……脑溢血殉职……”
　　 秀珍哪里肯相信，几步扑向专车，朝庆山的座位猛扑猛抓……孩子们也一股脑跟过去，向车里哭喊着要爸爸……
　　 追悼会当天，身怀遗腹子的秀珍领到烈士家属抚恤书，并特许每天到公安厅食堂“工作”，即额外挣份大碗儿粥……
　　 骨子里善良的秀珍，每每看到厅里那么多家属，没资格领大碗粥，饥饿难耐、痛苦不堪的样子，她的心隐隐作痛。特别生下楠儿，一次背孩子排队领粥，会议室窗口，传来新任厅长的讲话：“同志们，现在我国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家国命运、一脉相承……你们可知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每天和百姓一样吃苦菜，穿打补丁衣服，我们的一国之君都在与国同难啊！我们怎能……我提议，凡农村有亲属的同志，让你的家属去投奔吧，农村咋也比城里有粮可吃，等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再接回家属……”
　　 秀珍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伟大领袖毛主席，共产党，将俺一个童养媳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现在，国家有难了，俺能做些什么？为沈阳人民政府减轻负担？回东沟大孤山老家吧，对，庆山如果活着，也会第一个带头安排俺回农村。
　　 抱着对国家、对人民政府感恩的心，她毅然决定投奔老家亲姐姐。
　　 新厅长派最好的卡车，将她们母子六人及家当送回了大孤山……
　　
　　 如今，只有她自己明白，今天命运的不幸，是昨天她的刻意坚强造成的后果。这种不幸，是在抉择这件事情前，始料不及的。
　　 人啊，谁能把将来的路看透呢？总之，她再也不想做几年前逞强好胜的傻事了。西邻杨大嫂不几次催促她去找生产队长，找村支书吗：“你在这要饭，丢我们村子的脸，大队不会允许。有困难别自己扛着……”
　　 这时，她感觉那颗定时炸弹已从脑海里淡出。她掀掉压在头上的枕头，眼望窗外忽明忽暗的月亮，微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第二天早上，秀珍拖着铅灌的腿终于走进所属生产小队。队长外号叫“巴豆官”，正在分配男女社员套牛篱笆、踩格子、洒种子，配伍至一条龙出工。
　　 由于身上难以见人的补丁落补丁衣服，和外来寡妇的名声，使她像做贼一样躲躲藏藏，见有人看她就卑微地红一遍脸，低一遍头。
　　 队长将所有社员工作分配完，她趁机走了过去，向队长小声小气地说明来意。“巴豆官”简直一句没听懂：“你来干什么？你大点声。”
　　 秀珍由不得非人的喝叱，羞得即刻别过脸去，鼻窝抽动，眼泪已不自觉的挂在眼圈。声音低得像蚊子：“俺来给孩子们解决困难……”
　　 “没听见，再大点声！”队长的喝叱，竟然使秀珍委屈的抽泣成声了。队长“扑哧”一笑：“小娘们，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队长色迷迷地绕秀珍看了一圈：“吆！人不大奶子不小，大屁股小瘦腰，多有女人味道！小司福增腿瘸咋眼也瘸，把这么好个媳妇扔了。”
　　 秀珍只在楠楠月子里，因庆山的离去和突然的饥饿，忧劳成疾，干了奶水。黄毛丫头的月子里，公爹无微不至地照料，使奶水又恢复到从前孕育那四个孩子时的源源不断中。
　　 “巴豆官”边说，边用手蹭了一下秀珍胸前溢着奶浆的大饽饽奶子。秀珍反感地一巴掌打掉那馋猫一样的爪子。队长被外来寡妇的当众不尊，即陷尴尬，忙四周瞅瞅，便极度掩饰地：“你一大早找我干什么？”
　　 秀珍将含着泪的眼睛转向一边，低声下气地：“我家没粮了，在学校上学的两个儿子要交不上学费，准备不上过‘六一’穿的白布衫兰裤子，学校就叫他们退学。”
　　 队长一边听，一边偷偷又猫了眼眼前这张娃娃脸，小巧玲珑的小媳妇，实乃令人怜惜，却又惧怕这刚烈的女人，就收回怜香惜玉的心，强硬地扳住脸：“司福增娶你的，你找他说去！”
　　 “他已经不要俺了。再说，俺户口落在咱小队，属于你们的社员。”
　　 “哎哟，这么说，我就得管了。”队长淫秽地一笑。“你让我管？我可有两个条件，你能答应一个，我就马上解决你家的困难。”
　　 “我得看看哪两个条件？”秀珍抬起的囤积泪水的眼，似乎露出一丝希望。
　　 “很简单，这第一件呢，陪我上炕睡觉；第二件，打我裤裆底下钻过去，你想想能答应哪一件吧！”这哪里是解决问题，简直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不是？秀珍脸上一阵恼一阵怒，随之那串泪，就滚落下来。
　　 闲散社员们见外来寡妇找队长办事，有热闹看了，溜边打蹭凑过来。看热闹不怕乱子大，有人说：“队长，这两件事依你一件，你给工分还是给粮食？那工分是多少，粮食是多少，不能让人家稀里糊涂啊！”
　　 “你们说给啥就给啥……”巴豆官挺着胸脯，脆生生地叫着号儿。
　　 “给钱，五百块钱，丢回人咋也得值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分啊。”
　　 “那好，就按一年的工分钱，给五百咋样？”队长向秀珍投去令人恶心的一个挑逗似的飞眼。
　　 “这真合适，哎，司家媳妇，我要是女人就陪他上炕，那玩意有啥，即不少瓢米，又不掉块面。这可是壮劳力一年的公分啊！”又有人说。
　　 秀珍由气恼转为犹豫不决：“我要是做了，你耍赖不给呢？”
　　 “大伙做证啊，你选哪个，和我上炕，以后还有好果子吃。”
　　 “不，我选第二个，你可要说话算数。”她求解于人的巡视着众人。
　　 “你他妈还真是个刚烈女子，任胯下之辱也不上男人的炕。好，来吧！”队长恼怒地岔开两条腿，亮起二拇指，牵引秀珍的眼睛，随他的手一起游动到前开门处，在凸鼓处慢慢画了个圆圈，又使劲指了指，以示羞辱秀珍。
　　 秀珍无需理睬，威严地回头看了大伙一眼，示意有你们作证，便双眼一闭，“扑嗵”一声朝队长跪下去。
　　 队长调戏似的：“你要像狗一样趴着钻，不好玩可啥都不给哦！”
　　 秀珍睁开眼，紧锁眉头后，横下了一颗心：为孩子能穿上白布衫蓝裤子，能继续读书，一定要战胜这个恶人……她突然抓住队长两条腿，一头扎进那令人不堪屈辱的裤裆下。队长却用钳子般的两条腿使劲夹秀珍的脖子：“呵呵，真钻，那你就钻，头钻进，身子过不去也不算数。”
　　 秀珍被夹出了眼泪。这时，她看到地上一只被踩伤的蚂蚱，在无数只大脚面前无法摆脱死亡。她感到她就像眼前这蚂蚱一样，难以摆脱厄运。若不是为了孩子，她怎会被这恶人羞辱在裆下，此时秀珍进退两难。
　　 那无数双大脚踩死了蚂蚱，又绕她转来转去、蹲下起来，像学校学生为拔河的两方阵，摇旗呐喊，助阵一样：“司家媳妇，加油，加油！”
　　 秀珍在队长裆下，已哭成了泪人，那泪水模糊的眼里，大志和二文仿佛已经身着白布衫兰裤子，胸佩红领巾，打着队礼，站在学校庆‘六一’儿童节的队伍中，脸上挂满了幸福和欢笑。
　　 弱小的母亲，为自己孩子能和其他孩子一样，站在鲜艳招展的红旗下，仰起阳光般的小脸，她再次横下心一定要征服这个“巴豆官”。她一只手拄地一只手擦去泪，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量将柔弱的肩头挤进铁钳般的俩腿间，大喘几口气，以备蓄足力量。突然，她一个鲤鱼跃龙门，将队长掀翻在地，弱小女人以智慧战胜了恶人，秀珍慢慢地站起来了。
　　 现场轩然大波，有社员高呼：“好！好样的女子。队长，快给钱！”
　　 “巴豆官”爬起来，拍拍屁股冷笑道：“哎，我可没说现在兑现，等着吧，秋后算账。妈的，让个小娘们给整倒了。”
　　 他转身欲离去，秀珍像一头发疯的母狮，一头扑过去，抓住队长脖领子拼命撕打：“你别跑，你给我钱，给我粮食，你耍戏人。我那五个孩子多可怜啊！你就能忍心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我和你……拼了！”
　　 被气得浑身哆嗦，几乎没有一丁点力气的秀珍，唯恐队长此时溜掉、用莫大羞辱换来的白布衫蓝裤子及粮食，也随之成为泡影。她眼睛放射出愤怒、无助、祈求的光芒，似乎朝看热闹的人群求助，多希望大伙帮她揪住队长，主持公道啊！眼看队长挣脱掉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后，走来一个标形大汉，粗门大嗓、口吃地骂道：“你他他妈的真不愧小巴豆官，一肚子坏坏水。咱咱威虎山汉子，说句话是是个丁，吐口吐沫砸砸个坑，你……你他妈欺……欺负……一个外来寡妇，算算什么爷们？今个你不把事儿弄弄清楚，我他妈揍……揍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