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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作家专栏】在招展的红旗下 (小说)
这是秀珍有史以来,陪孩子们度过的最有意义的一场运动会。
春海的到来,使秀珍第二次面临的危机,很快转危为安。他责无旁贷地尽起一个亲生父亲应尽的义务,每天拂晓起床,种蔬菜、甜柑、灯笼果、栽果树,满园播洒着父爱!
一家人在他的带动下,如军事化行动小部队:洗漱、吃早饭、出工、上学。最后,家中只剩下楠儿、黄毛丫头,和怀上春海骨肉的秀珍。
做过早上这遍家务活,见楠儿哄妹妹炕上玩耍,秀珍轻轻捶了几下疲惫的腰,便慢慢坐到人工纺线车旁,捞一把堆积如山、白花花的棉花,捻出细头接到纺车预留的线头上,接着右手摇把,左手续,纺车开始像风车一样大轮小轮盘旋纷飞。
时光如梭。地上一堆棉花不见了,坐在炕上的秀珍,俩胳膊架起了隆在肚子上的“毛线”。不久,柜子上摆放了几件织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
大肚翩翩的秀珍,又将这些白毛衣分男女,分别放到大锅里染色,再浸泡凉水,冲洗掉多余的污色,最后呈现的就是想要的红色,或绿色。
一两年后,又都煮成一锅黑色,因为棉花线没有羊毛线结实。再加上孩子们蹦蹦跶跶运动量大,“毛衣”很容易穿破,所以只好拆了再重新组织。这第二茬线接头多,疤疤癞癞的“毛衣”,只能秀珍自己穿。
至于能穿上一件羊毛毛衣,那是秀珍家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事儿。每年春秋,各生产队剪羊毛,大小队头头脑脑的媳妇,都会以各种理由争抢着将羊毛装进自家口袋,别说羊毛毛衣、羊毛围脖?孩子上学用的屁股垫都是羊毛絮的。
秀珍很想在孩子们的棉花线上加把羊毛。这年秋天,终于盼到剪羊毛的时候到了,秀珍不顾身孕,将自家剪子磨得飞快,不管巴豆官那鞋底子一样的脸子拉多长,就自己个塞进剪羊毛的妇女中。谁都明白大肚偏偏的女人这时参加劳动,是为了啥。借着秀珍的来头,几个妇女一鼓作气逮住几只羊,从羊头羊尾往中间剪。她们既要凑够交给生产队的羊毛重量;又想多捞几把带回家,凡经秀珍手剪过的羊,各个像光了腚,风一刮,浑身直哆嗦。好在“巴豆官”怕春海,知道了,也没敢把秀珍怎样。
有了羊毛,秀珍的纺车转换成哑铃大小的小纺线锤,羊毛絮在纺线锤的钩上,手捏锤儿底儿,用力一转,那细细的白绒绒的羊毛线就源源不断地随锤儿向下延伸。感觉劲度够了,像弹力球一样一把收回,再将纺好的这股线,缠入线锤,一次次重复来做。一天下来,纺线锤由最初的薄薄一层已发展到圆圆的球状。娟儿放学回来,就帮缠成一小球一小球,第二天,秀珍再用纺线锤将一小球羊毛线和两球棉花线纺织到一起。线球上偶尔闪过飞毛枪刺儿的羊绒毛,秀珍会“扑哧”的笑出声,且自言自语为自己的杰作打分:“羊毛含量,百分之十!这回孩子们总算穿上一回羊毛的了。”
秀珍无比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至从春海进家门,她再也没有烦恼和忧伤,只有每天相夫教子的快乐。她从心底痛爱这个丈夫。但家中两窝孩子需要她操心。春海的骨肉也要降生了,实在帮不了生产队挣工分的忙,只能在家中多侍弄鸡鸭,用鸡蛋羹和鸭汤报答春海的养子之恩。
她想起很久没给春海补身子了。便扔下纺线锤,到厨房操起菜刀,水缸沿上“哗哗”铛了两下,来到院子。楠楠和金玲正在玩摔泥巴,听到她的吩咐,两个女孩开始满院子帮妈妈抓鸭子,咋也捉不住,鸭子被逼的飞到烟筒根下,焦急中,秀珍一伸胳膊,身子被脚下的小石子垫倒,下体霎时涌出一滩血……
秀珍疼得哎吆哎吆直叫:“楠楠啊!快去喊人救救妈呀……”
……屋里气氛十分紧张,接生婆指着疼出一头冷汗的秀珍,对春海说:“看她这肚子,大得出奇,花纹也特别,像个男胎。快找大夫来帮忙,我自己一个人怕不行啊!”
……郝大夫来后,穿鞋子上了炕,就开始在接生婆守护着的秀珍的肚子上,像测试西瓜成熟程度一样“啪啪啪”拍了几下,胎儿原本在娘肚子里急着出生,这一拍小胳膊腿疼的一踢蹬,搅痛得秀珍一头汗,随即休克过去。
接生婆吓得急叫:“休克了,你们快决定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吧?”
春海的母亲、嫂子和妹妹春兰(曾去司家场院调戏过秀珍,知道哥哥被这寡妇招夫养子,痛骂哥哥一顿,发誓永不蹬哥哥的门。这次被老母亲、大嫂劝说才来看望),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保孩子,那可是我们老宋家的根啊!”
春海从外屋地扒拉开她们,结巴地:“不,保保大人,我不能丧良心,让人家五个孩子没妈呀!我家事我做主,谁硬给我搅和,别怪我轰她出去。”
春海母亲伤心地戳着儿子的脑门,臭骂道:“你傻吗?自己的骨肉不要,这小狐狸精哪点值得你这样疼她,你可气死妈了……”
大丈夫春海考虑的是秀珍那五个孩子,想让他们不失去妈,就得舍去自己的根苗,谁叫他生性善良……
大夫和接生婆,一个像木匠推刨子似的在头上使劲助推,一个手指像钓鱼的钩子,不依不饶的在下边使劲勾扯……最后,终于联手接产下一个大胖小子,但落地时,婴儿已停止了呼吸。接生婆难过地将死婴放到称上一称,叹气道“八斤五两重啊!咳,大人保住了,这小生命……”
春海母亲被嫂子妹妹搀扶,嚎啕着离去,秀珍仍处在昏迷和大流血中。
秋去春来,叶落叶生。秀珍的肚腹像浇足油的胚胎机械,每隔一年生产一个,一眨眼,春海的第二胎孩子出生了。这女娃和春海一样,头发乌黑,浓眉大眼,不细瞄一眼开裆处,真以为是男娃。哥姐们无论谁走到摇篮前,出个怪相,摇摇铃铛,女娃都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春海夸赞老婆会生,真就应验了他的话,金玲引来个银玲来。
岁月蒸蒸,那被几个小姐姐拴上五颜六色布花、看似幸福迷人的摇篮里,又换上了眉宇俊秀的铜玲。此时,银玲已经三岁了
楠楠因接二连三地在家看孩子,延误了上学时间。直到三妹金玲接她的班。才被大哥大姐牵着手,领向学校。上学第一天的路上,得到很多家长和同龄孩子们羡慕和欣赏。因为楠楠一贯扎着红发绫子的头顶,换上钢笔水蓝的蝴蝶结发带。上身是母亲巧手缝制的镶百褶领口的公主服,下身五彩线钩织的公主裙儿,好一个外国女孩儿的打扮。
而哥哥姐姐身上,则是母亲打多年来缝缝补补,“绘制”出的一手漂亮的手工艺衣服。大志身上什么梯形、四边形;二文身上菱形、三角形;凡娟身上梅花、波浪形;或裤裆、腋窝偶尔的太阳、月亮形等。男娃夏天脚蹬的千层底儿布鞋、冬天系带的二棉鞋;女孩子夏天手工钩织的凉鞋、冬天虎头、兔头的彩色保暖大棉鞋;都是巧手母亲秀珍一手杰作。连袜子都是秀珍用棉花线织的,或者用春海穿破的蓝色呢绒衬衣衬裤,剪下的袖子、裤腿儿,做成的长筒袜子。穷孩子的温暖,都彰显在年轻妈妈的巧心和磨出粗茧、累出骨头节的巧手上。
虽然他们是二环村最穷的一户人家,大人孩子走到哪里,寒酸和羞耻都跟到哪里;但是在外人眼里,孩子们身不漏体,鞋不漏趾。既有巧手母亲护犊般的溺爱,又有能撑起门户的养父呵护,很多原本完好的家庭,都羡慕不已哩!
二文陪他们自豪兴奋了一路,得得瑟瑟的问:“这周周末,我们干什么呢?”
“当然采蘑菇了,卖了钱,好买本子和钢笔水,给父母减轻负担。”大志回道。
“还是去挖蛤蟆吧,能给一家子人改善生活,也能让咱妈有奶水喂铜玲。”二文喜欢吃和玩,对摸鱼抓虾咋也做不够,咋也吃不够。
“行行,干什么都行,周六再定吧,楠楠第一天上学,我得把她送进班级里。”他们已经来到学校大门口,大妹拉二妹从两个哥哥身前拐向另一侧。
孩子们盼望的周末,天空蔚蓝蔚蓝,一丝云朵不挂,兄妹几个只能选择去东面大草垫子挖蛤蟆。他们分成两组,大志和大妹一组,二文和二妹一组。二文打小与天地树草所有动植物有缘,每寻找一处冒泡的水窝里,都能挖出几个大蛤蟆,二妹急忙捡到网袋子里,举起来显摆给大哥大姐看。
大妹见大哥锹锹下去都是空的,急得夺过铁锹挨水沟挖下去。还是一无所获,就来到二文身后,捡他挖过的坑翻挖,终于挖出几个裹满泥浆的小蛤蟆。兄妹俩也高兴,按两个老二提供冒水泡的地方寻找下去。
突然,后面大叫:“鱼洞!”“蛇洞。”“不,是鱼,还有蛤蟆,大哥、大姐,你们快拿桶来啊,我们挖着鱼洞了。”
大志和凡娟,“噼哩扑喽”跑过去一看,真是鱼洞,洞盖被揭露了风,密密麻麻的泥鳅鱼拥挤在洞口,不知所措。兄妹四个第一次看到鱼洞,惊喜极了。二文当机立断:“都愣着干什么,快往桶里捞哇!”
兄妹几个你一把我一把,不到半个时辰,捞了大半桶。剩下的鱼,顺水跑的跑,被锹挫死的挫死。兄妹满身泥浆,小脸也都花花了。
他们乐颠颠地抬着丰硕的果实向家转,路上,二文一高兴,举锹唱起了“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到哪里亮堂堂,亮堂堂,哎,那不是金色的太阳,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光芒,嘿!”
大妹随着歌声跳起欢快的舞蹈。小穷孩子们的欢乐,尽在威虎山脚下,山山水水,鱼鸟泥土中。他们像得了宝贝似的,欢喜在回家的路上。
进了家门,秀珍一眼看到孩子们抬的一桶鱼,半袋子蛤蟆,眉头一皱:“学校课程不紧吗?你们咋出去一天,不知回来做作业吗?”
二文眨了眨机灵鬼似的小眼睛,迅即回答:“这是我出的主意,一,学校老师说,大队要安排赤脚医生到每家每户轮流驻扎,要准备吃的。二,想给妈妈您滋补奶水喂铜玲,俺们也能跟借个光。”
秀珍微微点头:“妈的奶水足够你小妹吃了,这些都腌上吧,留给你们检查身体的赤脚医生阿姨来吃。以后可不要祸害它们了,青蛙和麻雀帮我们捉害虫,忘了那年蝗虫泛滥,飞机打药都来不及,大队发动学生下地抓蝗虫。”
“我们不挖别人也是挖,这些东西就是吃的吗!”出力弄回来的果实,却没得到表扬,二文语调酸溜溜的,想开始耍小驴脾气了。秀珍抿嘴一笑:“小馋鬼儿,灶坑里火正旺着呢,喜欢烤蛤蟆你就烤吧!”
二文摸去欲滴下的泪,高兴地笑了。他们的乐趣就在母亲脚下的锅灶坑里,往日烤的马铃薯,如今变成了烤蛤蟆。几个小姐妹依喂在两个哥哥跟前,围着锅灶坑,各持一根小木棍,急不可耐地等待一顿美餐。
毛愣愣的二文把肥乎乎的母蛤蟆扔到火里,蛤蟆怎肯甘愿牺牲自己,把肥美的肉体献给孩子们,两次弹跳没了影,几个孩子正趴下寻找,蛤蟆不知从何处一高串出来,带出的热灰打到孩子们脸上,只顾管自己的当口,蛤蟆无影无踪了。
烧第二只蛤蟆时,他们有了经验,先由机灵鬼二文拿线绳绑住蛤蟆腿,大志把火碳扒拉到灶坑边,再将蛤蟆往火上放,蛤蟆受不住,东一头西一头乱窜,小姊妹的木棍就“啪叽啪叽”一个劲打,直到蛤蟆放长腿,乖乖服从烤烧。不多时,冒出“吱吱啦啦”的肉香味。
二文拿起香喷喷的蛤蟆对嘴吹了吹:“哎!你们三个小馋猫又有肉吃喽。这两条腿儿拆下来二妹三妹各一个,蛤蟆卵吗就给小妹吃。”
银玲以为这东西就应该是给她吃的,边点头,边急不可耐地翘着小嘴等哥哥吹凉了喂。她喜欢一粒一粒嚼那很多人没有尝到过的人间美味——蛤蟆卵。
蛤蟆卵即香又有营养,谁都爱吃,不知是太好吃的缘故,还是银玲肚子里缺少这种营养,天天想吃。整个冬天,大志、二文把东河套看住了,不是拿网子网,就是用铁锹挖。兄妹几个,睁开眼眼前是爬行的蛤蟆,闭上眼眼前还是蹦跳的大肚子蛤蟆。银玲吃蛤蟆卵吃的小脸红扑扑的,逢人就撅个油汪汪小嘴,眼馋人家。
大志逗她:“明天谁问你叫啥名,你就说叫蛤蟆,哈!”
穿开裆裤的银玲以为叫蛤蟆是对的,张着黑葡萄眼直点头。邻居知道后都爱逗春海的这小憨姑娘:你姓什么?姓蛤蟆。你叫什么名?叫蛤蟆。憨女儿银玲吃蛤蟆吃的连自己姓名都改了。
冬天蛤蟆猫冬了,兄妹们转移了捕捉的乐趣。灶坑里烤烧的自然是麻雀。二文求父亲从生产队剪回几绺马尾,小哥俩学别人家的孩子,把马尾做成套儿,用谷穗做鱼耳,拴到院子每个麻雀可落到的地方。无论早晨起来还是白天,惊喜无处不在,院杖子、谷垛上、猪圈边,到处都能发现被套牢的活蹦乱跳的麻雀,或因套牢挣脱不掉而冻僵了的尸体。烤麻雀肉,不比蛤蟆肉差,甚至别有一番飞禽野兽的味道。
秀珍发现孩子们越来越不像话了,不好好上学,太阳落山了还在外面和一帮孩子玩老鹰叼小鸡,咋喊喊不回了。趁春海今晚回妈家,便操起烧火棍,从外面一直扭打到屋里,嘴不住地逼问:“怎么不写作业了,一天天不是挖蛤蟆、套家雀,就是玩,玩!这样下去,你们能对得起谁?可气死我了!”
大志惧怕地用手抱住头:“妈,你不知道,不是我们不做作业,是学校不留作业了,赤脚医生来了,今个检查身体,明个宣传预防克山病。”
二文却以小犯上,瞪眼扒皮地对抗着:“就不学,就不学,气死你,气死你。能怎么着?你再打我就跑!让你没了这个儿子,看你怎么办?”
秀珍本想打几棍子解解气也就罢了,没想到这可恨的小二驴子却偏偏顶着来,她怎能不气煞心肺地继续打:“我叫你跑,叫你不学,你说以后能不能好好学习?说能,妈就不打了。”
“不学不学就不学,打死也不学!”二驴子二驴子,越打越驴了。
“天呐!这孩子要气死我呀……”秀珍那烧火棍子,再次举到半空中,却一头栽倒下去。
大志扑到背过气的母亲身上大哭:“妈,你别生气啊!我好好学习了,毛选第一卷里重要东西,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背给你听好吗?妈妈……”
二文趁母亲倒下时跑了。大女儿凡娟揉搓母亲的胸口哭叫:“妈,你醒醒啊,二哥不懂事,你就别……女儿有理想,女儿想当舞蹈家!”
“呜呜……妈妈,我也有理想,将来我要当作家,妈妈,你快醒来啊!”上玉红班的黄毛丫头金玲,也围着母亲哭泣,使劲摇晃。
秀珍醒来时,隐约听到孩子们的哭泣和安慰,长吁一口气,凝望着眼前儿女,朝听话的女儿们点过头,伤痛的眼神落到大志脸上:“大志啊!你和二文是男孩,是妈心中的天,大志大志,胸怀大志;二文二文,文化应人!你们不能辜负生父给你们起名字时的期望;养父抚育你们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