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朝着太阳走，尽管它也向我走来，可我考虑到它会和我擦肩而过，最后把我抛下，独自去它的方向。也许走在它的前面，才是正确的，至少它可以多照一时我白天的路。就这样决定了。
　　 不知何时，手里拄上了树枝，偶尔遇上行人，都叫“快走”，仿佛我是被非典感染过的病体。走了几天，已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渐渐地也看到了更多的车，也看到更多的人。
　　 突然，有一群孩子围着我。“疯子，疯子……”，“要饭的，要饭的……”我真成了疯子？我也没要饭。可能这就是我要到达的一个落脚点给我的欢迎辞。
　　 终于看到了城市的繁华，机器声，喇叭声，金属碰撞声……在钢筋水泥做成的模型中，人，仿佛离我很远，于是，我多少希望能和我的同类近距离接触。
　　
　　 三、
　　 站在城市的中央，我仿佛成了一塑雕像，而且是一位蹩脚的刻工学习时的作品。才感觉，当我站在不起眼的地方，没有人在意我。而今，站在市中心，许多人都投来目光。其实，并不是我要站在这里，我是让车，让来让去，已经无路可走了。驾车的他朝我使劲按着啦叭，连他粗鲁的驱赶之骂都舍不得施舍给我。在这个城市，我还能期望什么？我也想尽快离开这里，就是脚像是粘在地上，越急，越是移不动脚，那喇叭声，更让我急，仿佛故意在吓我。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交警挤了过来。是一个胖子，手里拎着一根电棍，像是南天门的巨灵神。我领教过那个棍子，所以，一见就怕，也许是没吃什么东西，体质太弱，一吓就瘫了下去（应该叫晕厥）。后来身上挨了几下，只是朦胧的感觉，紧接着就被电醒了，象是梦惊骇，倦缩着，面无表情，用眼睛直直地望着电我的人。我在想，医院里用电击病人，是不是从这里得到启发。我一直在想它的原理，现在我似乎懂了一点，可是也只是一点。要想知道全部，还要多亲历几次。
　　 我迟疑了一下，从车缝中挤出来，恨不能尽快的逃跑。我跳跃着穿过绿化带，一阵口哨声叫醒了我朦胧的泯知。一位带袖章的老人拿着小旗向我挥舞，那旗杆，仿佛是战斗的枪，要向我刺来。我站在草坪中央，仿佛是被缴械的俘虏，下意识把手举起，就差没跪下，膝盖的筋在抽搐。如果说，我刚才挡了车的道，是我错了。可这次，我并没有犯什么错。可见人与人之间就是无中生有，故意找别人的错。还好，他没有叫我过他跟前，而是叫我走开。我倒是听懂了他的话，便跳到小路上。
　　 这是一条和大马路平行的路，倒像个停车路。沿路停满了小车。我明明看见路标的杆子上画了一个这条路的箭头。上面还用黑卷套着一辆小车，并用黑杆斜着画了一道。难道这就是停车的标志，是我记错了？上面没画人在行走，难道我就不能行走？难怪那老头把我赶出草坪，难保他又要挥舞旗帜把我赶出这条路。所以我也要尽快离开这条路，不然又有人找我麻烦。
　　 我看见一家饭馆，可能在办喜事。门口已有一些和我一样衣衫褴褛的人拿着一个很脏的碗。里面没有饭菜，只有一些铁圈子。我见过这些铁圈圈，是可换很多东西的圈圈。我也想去弄几个，因为饿了，想着那圈圈大约是可以换点东西吃吃。当我挤上前，那班人已走近，只为有人往碗里抡上几个圈圈，我听到它们撞击的声音。
　　 站在门首的那人可能是主人，他见我便不耐烦的挥挥手，“去，去，去，怎么又来了，刚才不是给了你们吗？还没完没了啦！”我的心里在翻滚，不知是饥饿的酸水还是委屈的泪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我能和他争吗？我又能说什么。刚好有一位长者走出来，对那人说，大喜的日子，干嘛与他一般见识。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圈圈向我抡来。我激动的正在准备感谢的话，眼前一晃，一个没注意，竟不知那圈圈往哪儿飞了，只听见耳边叮叮的响了一下，于是便向那声响的方向寻找。可是我眼睛不好，趴在地上，像一觅食的狗。此时已忘记“不食嗟来之食”的志气，仿佛这就是以后维系我生存的工作。
　　 我的这一动作，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这笑声似乎很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如地狱里传来一般。此时我已没有廉耻之心，因为想活着就要忍受这些，或者未来还不止这些。
　　 我终还是没找到那圈圈。此时门口的人都进去了，里面匆匆走出一个手拿鞭炮的人，好象是故意，他把爆竹放在我身边，用烟点燃。噼啦叭啦的一阵乱炸，吓得我赶快向外跑，炸开的爆竹像子弹一样在我耳边飞过，如我从战场的硝烟中走出，似乎还有点英雄主义的感慨。只是肚子饿了，店内频频碰杯的声音像挖土机一样，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挖完。我又一次头晕，还好没有倒下。
　　 我漫无目的的沿着一排店面行走，看着每家店里的人见我时眼神的变化。乞讨的心，像是从炉中抽出的火红的铁，掉进了冰窖。原来乞讨也是有艺术的，我现在可以感觉到，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奔走中发出无奈的叹息，有时候，付出，不一定能得到回报。看得出，在他们的眼神里是充满厌恶我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厌恶我，还是厌恶这个有我的世界。因为，我看见，在其他人进去时都是笑脸相迎的，但，客人走后，他们又是一副嘴脸，仿佛到嘴的肉飞了，或者只恨少咬了客人一块肉。如我也是客人，他们也会这样对我，所以，我有些感谢，我是个疯子。首先，他们不欢迎我，所以免了进门时如受冕一样的兴奋。其次，因为我没进去，所以也就免了和他们舌战。再者，也不用我走后他们对我喜恨。只是，我有点笨。像沿河行走的渴人，竟不知停下来，向他们要施舍。
　　 在我快到路尽头时，实在饿得不行。就只好停下，两眼闪着金光，肚子里，仿佛是一场肠之战，战火直向喉咙蔓延，也许它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喉咙知道，这场战争就因喉咙而起。可是它们哪里知道，张不开嘴，世人的冷酷，才是它们的根源。可见，战争，也许只是冲动时的一错再错。
　　 为了转移饥饿，我尽量想别的事，看别的地方。这时，一个虽然衣服破旧，但，头面还算整洁的人向我走来。他有一只脚可能不方便，一瘸一瘸的，在我面前停下。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很惊怕，这使我想起黑奴市场买奴隶的奴隶主，他不是要买我吧！我也没到买身的地步，难道我头上插着草？我摸摸头，还真有几根草，我赶紧抹掉。呆呆的望着他，带着一份警惕，做好了转身就跑的样子。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嗨……，还清醒吗？”我没说话。“嗨……，能说话吗？”我依然没说话。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走过来，递给我，说，“吃吧！你的命也不值钱，我不会害你。”我不敢接，“吃人家的嘴短”，怎么想起这句话了，谁不吃人家的？吃自己的，有钱的人能吃钱吗？有权的人能吃权吗？什么都不干的人，他们吃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可是经历过的，不好吃。我望着他，他似乎懂了我一点意思，走开了。
　　 食物就在眼前，不吃，饿。吃，他为什么要给我吃？“授人以物，必有求于人。”可是，我有什么是他可求的呢？难道，我遇上好人了？可是，他也不像有余财可以施舍的人。衣服比我的还破，只是头面比我干净。难道是他乞讨多得的，分我一些？我看他走远，饥饿让我不得不去打开他给我的包。我胡乱的吃了下去，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没有品出一丝滋味。吃完后便找了个墙角坐下，闭上眼，一身都那么放松。走得太久，只想靠着休息一下。突然感觉阳光的温暖，活着，就是一种享受。不知何时，他站在我面前，我感觉他挡住了照着我的阳光。我睁开眼，急忙蜷缩着，仿佛欠了他许多，他来向我要债了。
　　 “别害怕，我们都是苦命的人。我注意了你，你不会乞讨，也从未乞讨过，对吗？为什么会这么落魄呢？”我也开始注意他，和我年龄相仿，眼睛不似我这样呆板。说话的神情很老成，一定也经历过一些沧桑。我没有说话，只他一个人说，我静静地听着。
　　
　　 四、
　　 他一直不停的说着，“我家很有钱，在我十岁的时候，被别人绑架了。我的父母报了警，而绑我的那伙人不知道，还打电话给他们，向他们要赎金。结果去拿赎金的人被抓起来了。其他人带着我逃跑了。他们把我带到山里，卖给一家没孩子的人家……”
　　 我并不能阻止他说话，可是，我就觉得他像阿祥嫂，重复了好几遍，仿佛我听不懂他说话似的。难道这就是他给我东西吃的原因？这也太简单了，我装着认真听的样子，还不时的点点头，附和着。
　　 终于，他不再说了，也许是说累了，也或许是他支付的食品只许我听这些，最后他也和我一起蹲着。太阳的光，此时愈显温柔，除了抚摸了我的脸，还抚摸了我的手和脚。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脚上只剩下一只鞋了。原来高一脚低一脚，是这样来的。那些把我当疯子的人，还说高一脚低一脚是因为路不平。他们才是疯子，疯子。自己不会走路，还怪路不平。
　　 我眯着眼，享受着太阳的爱抚，忘了饿时的狼狈。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真不知道他们都不知忙些什么？在心里，我笑他们不懂得停一下脚步，和我一样找个墙角，蹲一会儿。还是我身边的这个小伙子知趣，可是，他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而我，脚有点麻木了，于是，站起来跺了几下，走了走，竟然有点像瘸了一样。
　　 “嗨，干嘛去呢？瘸子。”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看了看他，心想，我怎么成瘸子了，又一想，瘸子比疯子还是好听的，至少，瘸子的脑子是没病的。为了这句话，我感动了一刹那，也许是惺惺相惜，我竟然冲他抱了抱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思量我是要走，仿佛是不辞而别的，忙起身，看样子是要教训一下我这个吃白食的。可是我没吃他白食，不是还听了他那么多白话吗？而且，我也不是要走。
　　 我向他走去，他看我走近他，又重新蹲下，靠着墙，懒懒地说:“我们做个伴吧？这样，你也不会饿着，我也不会寂寞。”
　　 寂寞？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更不知道它会让一个人怎么样。
　　 看样子他是让寂寞打的不分南北了，一定很难受。他怎么这么确定我能打赢寂寞？万一我输了，这样不是让我们两个一起成了寂寞的手下败将？
　　 吃人家的嘴短，看来我是要舍命陪君子了，只是不要把寂寞打死，我可不愿意再去公安局，那地方我待过，命不如狗，更有那怕人的音乐晚会，我会衰到鼻青脸肿，而得不到半点怜悯。
　　 一个下午，大多的时间我们都在晒太阳，只是偶尔起身去小解一下，仿佛我们是在守着一地的宝藏，他去，我守着，我去，他就守着。我们没有离开寸步，而我们四周，空荡荡地，静悄悄地。偶尔有人走过，也会拐个弯，仿佛这是御赐的圣地，又仿佛是地狱之门。
　　 他脑子里想什么，我并不知道。我脑子里却是沸腾了一下午，我在想，那寂寞到底长什么样？我们都成这样了，他还来欺负我们，狗急了还跳墙呢？反正我不管，到时候，我打不赢就溜走，虽然不仗义，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会儿不服，一会儿害怕，一会儿释然。这一点点情绪，也许是脑子的细胞不多，都表现在脸上了。他倒是满不在乎，一直眯着眼。仿佛我是如来，有无限的本领，有我在，他就不再怕寂寞了。
　　 终于，太阳光照在身上，也会觉得有些寒意。他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我，向我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我跟他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吧，因为我肚子有些饿了。在打寂寞之前，肯定要让我饱餐一顿。
　　 我跟在他身后，他像变戏法一样，手上突然有了许多可以换东西他铁圈圈，还有几张画了毛爷爷的纸。看他的样子，并不是怕寂寞的人，怎么还要我给他做伴？现在的人，我真有点搞不懂。也或是我听错了他的意思，寂寞根本不是人，而搞不懂的，只是我自己。
　　 走着走着，他竟然把我带进了黑夜，虽然霓虹闪耀的诱人，可是离我永远那么遥远，那是我永远也走不进的辉煌。我从来也不奢望那灯红酒绿的世界，我连一件整洁的衣服都没穿过，可是，今夜去在这花花世界里穿梭。带我来的人，竟然是个叫花子。
　　 那霓虹映着我的脸，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让我痴迷了。他依然走在前面，总是回头拉我一把，怕我走丢了似的。其实，在他没拉我时，当我在痴迷中，就有人拿着扫把赶我，像赶狗那样的赶我。已经有人在指点我，看得出，他们店门口写的“欢迎光临”，那不是写给像我这样的人的。他们店门上的对联大多离不开一个“财”字，我是没钱的，带我来的人还在向他们要钱。我就奇怪，怎么没人赶他，还拿钱给他。
　　 我曾听说过，杀过狗的人，狗见了就怕。杀过猪的人，猪见了就怕，仿佛他们脸上，写着它们看得懂的“屠夫”二字。是不是带我来的人，脸上也写着字？而我脸上没有，可是，我毕竟中午也要过，当然，不是很成功，因为我唯一讨到的铁圈圈掉下水道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母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在闹。不知我怎么招惹了那女人，冷不防听那女人说了一句:“再不听话，就让你跟他去。”那个“他”自然是我，我成这样子，和我母亲有很大关系，如今这孩子母亲，也要把她孩子弄成我这样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我读起来怎么不顺，我觉得，值得可怜的，是要被父母变成像我这样的孩子。
　　 不知哪根神经冲动了我？我向他们走去。他们见我，那孩子也不闹了，只是那女人说话不好听:“死开，神经病，别吓着我孩子。”她说这话时，还一面用身体护着那孩子。我刚要理论，被带我来的人给拉住了。
　　 这样，我就迷惑了。既然那个女人要她孩子成我这样，干嘛不让我们靠近？我也不要他成我这样，我干嘛还要靠近他？我是去救那孩子？可我也救不了他，有些乱了。还说要那孩子跟我走，原来大人在孩子面前总是说谎。
　　 想着想着，我肚子开始叫唤了。那带我来的人，看起来蛮有精神的，丝毫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他说过不让我饿着的，怎么还不给我吃的？看他时不时的拉我走，也不像是骗我的，难道他不饿？
　　 累好像是饿的兄弟，饿来了，他也来，我却像是被他们打的病猫，可是，没人同情我。他是我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突然想起一句:“一根稻草累死一只牛。”我是不是变成了，那只要被一根稻草累死的牛？
　　 迷迷糊糊，他把我带进了一个弄堂，先是几点灯光，拐了几个弯便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破旧不堪的房子，原来灯红酒绿的背后都隐藏着满目苍伤。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虽然灯光明亮，却照耀着一群疲惫的人。几家零星的露天小吃摊，四周散蹲着一群人，他们的衣着又脏又旧，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有几个面孔，仿佛我白天里见过，他们的头发又乱又脏，用“蓬头垢面”四个字来形容，绝对是正确的。
　　 当我们走近他们，他们丝毫没有反应，在这里无所谓一个人的来去。带我来的人，也没跟他们打招呼，直接领我到一个小吃摊前，要了两份东西，打好包。然后把我领到一个墙角，蹲下，给了我一份，他自己留了一份。
　　 我就这样成为他们其中一个？我再也不敢多想了，也许天生我命，就是让我这样活着的。我什么也不说，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不做，没有人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