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慌什么慌？心虚了？怕了？”罗香阻止了王老头关门。
　　 “老先人，还要怎么样嘛，先把门关了再说好不好？”
　　 “不好！”罗香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老头，这么多年，无论什么时候，量他王老头再怎么着也跳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睡嘛？我都答应你。”
　　 我罗香不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人，我只想问问你，只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嘛！你问，我保证如实回答，你要小声点，不要让人家听到笑话。”
　　 “我问你，笑死人的娘家就在小山后面，你们以前不可能不认识是不是？万老头在煤窑挖煤，很少回来，笑死人才嫁过来几个月呀，怀上孩子了？而且还是在娘家生的，他娘家和这里就隔着一座小山，非得回娘家生孩子吗？他万老头的儿子不和他老子一样的血型，偏偏和你的一样？去，我话还没说完，你莫打岔！土地下放后，万家总是和我们争田边地角，你为什么不理？笑死人养的鸡吃了我种的菜，还把我打在水田里半生不死的，你为什么不过来帮我？我才是你的女人！万一出了车祸，他老子的血都不能输给他，你的倒还行了？你看你一天到晚担心那个样子，我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没见得你这样关心过我呀！”
　　 “我......我......哎呀！反正我人正不怕影子歪！你说万一哪娃儿，他哪一点儿惹着我们了？人家好心好意瞒着他妈老汉把我送回来才出的那事情，你一辈子都是好心对人的，你说我们不该关心关心人家么？从法律上来讲，全部都该我们赔！可人家没说什么好歹吧！医生说了，输血是要配血型的，A型血输给A型血，B型血输给B型血，乱输是要死人的。你说这人就这么几种血型，难不成所有和我血型一样的人都和我有关系？再说了，笑死人的裙子虽然是好看，但是你看她那干柴棍子一样的身子，可惜了那条裙子，我想着那天赶场我去给你买一条，绝对穿上比她漂亮。”王老头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你看她那样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年轻的时候都不咋地，老了老了的还能美到哪里去？”
　　 “年轻的时候她不咋地，那还有美的？”罗香得意起来。
　　 “当然了，只不过人家是城里人，知青，回城了。人家那身材，胖不露肉瘦不露骨，那张脸干干净净嫩白嫩白的，下巴上长着一颗痣，恰到好处......哎哟......哎哟......”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作为男人，却永远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奖另外一个女人，这是个永远的真理。王老头自顾尽情地回忆着这在心里珍藏了几十年的美好片段，冷不防被罗香揪住耳朵：“美哈？漂亮哈？那个时候你就有了一个长着一颗痣的相好了哈？”痛得王老头“哎哟哎哟”直求饶。
　　 【四】
　　 万老头辗转难眠，二十几年前那难忘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那难分难舍的场景，那悲切无助的哭泣，是他这一辈子深藏在心里的痛！他翻过身，孝仁安然地睡在自己身边。这个没有生育的女人，二十几年来，像赎罪的奴隶一样照顾着这个家，从无半句怨言。女人的家务事是她在干，男人的插秧打谷她也和自己一样在干。这辈子，不是她对不起自己，而是自己对不起她，很多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是这个女人，儿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在自己心里植了根的女人。或许，人，不能有过于热烈的初恋，它会植根于人的心底，任凭多少季雨的冲刷，管他多少岁月的变迁，那份情，那份爱，都会缠绕在人心的深处，就算沧海变桑田。或许，只要真爱过，就会明白，海枯石烂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一个苍白的字眼。
　　 那是一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年月，这个偏僻封闭的小山村来了一群城里的年轻人，人们叫他们知青。他们和农民一起耕田种地，和农村的同龄人一起偷红薯捣鸟窝。为了生产队的劳动纪录，也为了杀一儆百，一天，一个下巴上长着一颗痣的女知青偷了队里的红薯，被人举报了。看着一大帮人义愤填膺地来捉拿盗贼，小知青吓得全身发抖。关键的时候，年少的万老头抢过女知青手里的半截红薯死死地抱在怀里......女知青逃过了一劫，年少的万老头却被生产队公认为盗贼，扣了他的公分，还连累了家人。从此，两颗懵懂的心连在了一起，终于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年少的轻狂冲破了黑色的夜幕，他在她的手腕上戴了一个从家里偷出来的上面带着一个“万”字的银手镯，她成了他的女人，她叫熊娟，大家叫她娟儿。
　　 他们同样一起劳动一起玩耍，直到有一天，脸色苍白倾吐不停的她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了他一天天大的消息，她怀孕了，她说听妈妈说起过，当年妈妈怀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况且，生产队里也有人问她了，要她说出是谁干的这缺德事，非拉出去开大会不可，还坚决要她打掉这个孩子。他们都懵了，抱在一起泪如雨下。最后，他要她留下来，他会主动去给生产队长坦白交代这一切，刀山火海他来扛，暴风雪雨他来挡！她说，她可以陪他上刀山，下火海，但是她不能没有了他们的骨肉，不能让孩子没有了爸爸！那一夜，他们哭了很久，大地为床天作被，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直到晨曦从厚重浓密的树冠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他才被惊醒，却没有了她的影子。
　　 生离与死别，是人间两种无人能够体味的痛。没有了娟儿，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不吃不喝，疯狂地寻找心里的女孩。由于几天粒米未进，他眼睛发黑，在一块岩石上跌下了悬崖。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医生下了断定，非死即残！万母抱着儿子，急火攻心，口吐一口鲜血，撒手西归。万父承受不了这沉重的双重打击，昏厥过去，虽然后来终于醒了过来，但从此就没有站起来过。年轻的万老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虽然没有残废，然而心却死了。
　　 后来，生产队找不到怀孕的娟儿，也就无从查起，城里没有追问那个知青的下落，生产队也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三亲六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对象，他都一一回绝了。看到一样大的孩子都成家了，万父提着一口气，就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的那一天。后来一个亲戚介绍了小山后面熊家的女孩，这个女孩体贴孝顺，勤劳能干，尽管当时年轻的万老头没有给过她几回好脸色，她还是没有在意，忙里偷闲，跑到万家尽心尽力照顾病重的万父。后来，熊家女孩和年轻的万老头对着毛主席的画像结了婚，万父终于舒了最后一口气，安详地走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连万老头这个粗莽子，也在心里最温柔的地方珍藏了一段关于青春年少时最浪漫的回忆。有些事，注定会成为风景；有些人，注定会成为回忆。这刻骨铭心的回忆，在山村静寂的夜晚，爬过心的封锁线，扯动了泪腺，万老头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抽泣起来。
　　 “娃儿他爸，怎么啦？做噩梦了吗？”孝仁的温柔从来都没有减退过。
　　 “嗯！我梦到我妈了。”
　　 “哎！都过去几十年了，你都成老头了，梦到妈还哭，像个孩子！”
　　 “不是做梦嘛！睡吧睡吧！”
　　 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万老头的眼睛又红又肿的，眼袋都掉到颧骨上了。农村的事情，只要去找，怎么都做不完，要是不去找，就没什么事情做，除了农忙。万老头背着手在房前屋后转了一个圈，回到院子里，孝仁正在喂鸡，一群五颜六色的公鸡母鸡“咯咯咯”地叫着争抢食物。那个霸道的大红公鸡啄了一嘴旁边的一直体型小一点的公鸡，顿时鸡毛乱飞。孝人对着大红公鸡喝道：“打死你，再恶，明天把你抓去卖了！”
　　 “卖了？”万老头心里一亮：“娃儿他妈，干脆我明天把它给万一背去，也顺便去感谢感谢他们老总。你看我们万一还没去多久，人家那么照顾我们万一，我们当大人的要不去感谢感谢就显得有些不尽人情。”
　　 “也好！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万一这个儿子，虽说不是我们亲生的，但......”
　　 “你说些什么呢？他是我们两个的亲儿子呀！”
　　 “哦！嗯！我们亲生的儿子。”
　　 孝仁挑了两只又肥又大的大公鸡，让万老头背进城里去，一只给万一补补身体，一只给万一公司的老总作为感谢。父亲来城里拜望自己老总，万一很高兴。沈洁在一个县城里上班，看到熊总其实并没有什么的，于是放心底回单位了。这段时间来，万一感觉得到老总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看。于是连忙打电话给公司老总，请老总晚上在地皇酒楼吃顿饭。
　　 地皇酒楼是属于星级酒楼，里面灯火辉煌。西装革履的帅哥和绫罗绸缎的美女来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让人感觉进到皇宫天堂，这地皇酒楼的确是名不虚传。万老头只有在电视上见到过这样的场面，如今自己真正身临其境，不说没有享受的感觉，反倒浑身不自在。
　　 万一要的是一个典雅的包间，请总字辈的人物吃饭，总不会去街边的大排档或者是猜子划拳人生沸腾的火锅店吧，要么就不请。他们刚坐下一会儿，熊总就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在酒楼的大门口了。万一让父亲在包房里等一会儿，自己下楼去迎接熊总。
　　 包房的门开了，万一领着熊总进来。万老头赶忙站起身来。
　　 “爸爸，这是我们熊总。”万一介绍着。
　　 “熊总？”万老头差点吓得晕了过去，这女人，下巴上长着一颗黑褐色的大痣！
　　 “熊总，这是我爸爸，今天刚从农村老家来，他说一定要当面谢谢你的照顾。”
　　 “大哥，你好！”熊总伸出手，一个带着岁月光亮的银手镯滑出袖口，上面有一个清晰的“万”字！
　　 熊总好！”万老头伸出长满老茧的手，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久违的温度，似有，似无。
　　 “来，我们都不是外人，坐下，坐下，吃饭吃饭！”熊总主动招呼着，让万老头不自在的感觉多少得到一些释放。
　　 “熊总，我是个农村人。我们万一在你公司这几年，承蒙你照顾，这回出了这事情，又承蒙你关心，我们作为大人的，都不晓得怎样来感谢你！”
　　 “哪里哪里！老哥你严重了。万一是我公司员工，我关心照顾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娃儿出门在外，没几个人能遇到你这样好的老总的，娃儿跟着你，我们放心！”
　　 “老哥，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万一来我公司，我们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是一家人，这是个缘份呀！”
　　 “哦！是是是，是一家人。”万老头应和着：“熊总这么年轻，就直接创办公司当老总，女能人呀！”
　　 “哪里，也就是和大家一起混口饭吃。再说，还不是靠大家齐心协力，我都老了，蹦不动了。”
　　 “哪里，熊总这么年轻，只有四十岁左右吧？”
　　 “爸爸！”虽说熊总平易近人，但是这也太没礼貌了吧!万一赶紧拉了拉万老头的衣角制止。
　　 果然，熊总没有再答应，自顾吃菜。万老头虽然也看出了熊总不喜欢人问她太多，但是他就是想知道熊总的一切，不，确切地说，是她的一切！
　　 “你看，城里是倒是方便，什么都能买到。只是这菜，没有我们乡下新鲜，好多都是大棚菜。不晓得熊总喜欢吃薯尖不？下次我来看万一给你带一些来。”
　　 “喜欢呀，只是现在很少吃，没有以前吃的那种味道。”
　　 “我们那里的薯尖可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没喷农药没施化肥。我们那山沟沟盐管，离场镇（集市）又远。”
　　 “盐管？”熊总一惊，“你是说你们家在盐管？怎么没听万一说过？”
　　 “熊总，我档案上有，在人事科的。你知道盐管那个小地名呀？”
　　 熊总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万老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熊总！熊总！”万一看熊总愣在那里，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哦！我想起来了，有个文件我今晚必须要处理，你们慢慢吃，我得马上回去处理。”说着拿起包就要走。
　　 “熊总，吃了再走吧！熊总......”
　　 “我吃饱了，再说，这段时间我正在减肥呢！你们慢慢吃哈，我走了。”
　　 万一追了出去，但是熊总已经进了电梯，只得回来照顾自己爸爸了。
　　 万老头埋着头，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像咽糠一样就是咽不进去。
　　 他们吃完饭刚下楼，熊总就给万一打来电话，说公司里有一份文件，叫他马上去公司拿回去看一下，明天一早就要向她汇报。万一要先送万老头回自己住的地方，万老头拒绝了，说他来了几回，熟悉这条路，能自己走回家去。万一想着反正也隔得不远，于是就自己去公司，让父亲自己走回去。
　　 街灯亮着，五彩的霓虹闪烁。万老头没有心思去欣赏着城市的夜景，他的心在滴血，他的世界下着蒙蒙细雨！一定是她，没错！万老头肯定他没有认错人，下巴的那颗大痣，手腕上的那个银手镯，世界上有太多的相似，但是没有太多的巧合。只是，人家现在是堂堂公司老总，而自己呢？曾经的年少曾经的青春，曾经的狂妄曾经的潇洒，早已随岁月风化得无影无踪，也难怪人家认不出自己！就是认出来了，又能怎样？
　　 万老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孤独地走着，前面有人挡住了他的路，他本能地往右边走，那人也往右边跨一步，他向左边走，那人也跟着往左边跨一步。他本来心情就不好，便有些火了：“你到底......”话没说完，他吓得不轻，“熊......熊......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