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民还在那下边呢……”光膀子的先生扯脖子大喊，和其他两个伙伴顾不上惊讶，连滚带爬跑过去救人。
　　 等自一堆凌乱的砖头中救出李红民，他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先生和伙伴扶着血肉模糊的李红民，悲怆万分，哭号着喊他振作、醒过来，央求干部们快点派车送他去医院。老树那头，郎秘书与政府办另外几名干部正忙着磕头谢罪，惶惶之状丑态百出。
　　 延误了最佳抢救时机，事发当日李红民便含恨而死。三天后，郎秘书代表县政府慰问了李红民遗属，赠送了当时算得上巨款的丧葬费与慰问金。并一再强调李红民家以后有困难找政府，只要息事宁人不声张，凡事好商量。
　　 目睹亲历了这一切，先生对党员干部的好感大打折扣。他自恃书读得多，送郎秘书出门后向其毛遂自荐，装腔作势说老榆树乃千年树精，唯他可以破解。焦头烂额的郎秘书半信半疑，先生就说自己深谙《奇门遁甲》、《八卦》、《六爻》，他说，只需给我搭建一座将老树隐入其中的大帐篷便可。
　　 其实先生全然明白，那天墙倒主要是因年久失修，外加盘根错节的老树粗壮根须早已把墙基缠绕腐蚀，故铁锤连续猛砸致使根须移动才拉倒了那堵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墙。至于树干流血，完全是一种化学反应，罪魁祸首是人们的迷信心理从中作祟。
　　 先生携手他辍学的儿子，爷俩在帐篷里嘎吱嘎吱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鱼肚渐白的黎明时分，浪费了四五根锯条，帐篷里已“血”流成河的情况下，功成圆满的先生才抽空长喘一口粗气——“成精”的百年老树轰然倒地。
　　 从此，先生名声大噪，老蔫这个绰号偃旗息鼓无人再叫。郎秘书将功补过，也因而获得领导认识、赏识。
　　 转瞬，新县委办公楼竣工落成了。主体就位于力工李红民罹难的那堵墙原址。讲求图个吉利、颇重迷信的县委朱书记通过郎秘书，邀请先生前来驱邪作法。
　　 先生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照妖镜、罗盘、灵符，以及一柄杨木雕制的桃木剑，摆出一副煞有介事、高深莫测的架势。他先用罗盘确定方位，再把弄照妖镜照来照去，桃木剑一颤一颤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驱逐了老树精的妖气，也超度了老朋友李红民的冤魂。建议这块儿应开一面窗子，那块儿该放一盆君子兰……条条在理，头头是道。
　　 朱书记不胜折服，单独与先生密谈一个下午。具体谈何内容，外人无从知晓。只是不久，县委广场前的草坪栽种了自南方引进的十二棵法国梧桐。棵棵挺直，株株俊美。依次分植两旁，迎风招展，相映成趣。
　　 梧桐这件事，糊涂城也有一个传说。原来朱书记五行属木命，名字含一个凤字。“梧桐树”三字都有木，更是凤凰栖身之所。尤其令人叹服的是，栽完梧桐树朱书记步步擢升，仕途得意官至省委副秘书长，由此成了糊涂城百姓们脍炙人口的佳话。
　　 先生对上述传闻则讳莫如深。但他那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儿子，年龄不够，档案不符，倒成了名副其实的真凤凰——破格进入县卫生局，牛哄哄地一跃转成了录用干部。
　　 不过，这梧桐树有些娇贵，不服塞外严寒、水土极其难伺弄。等到朱书记一调离糊涂县的领导岗位，工作人员们便不再像先前那么精心——苟书记当政以后，干脆下令将那十二棵枯死的梧桐砍倒，无偿送百姓当柴火烧了。
　　 说来很是骇人听闻，蹊跷的事儿发生了。八年前，官运亨通的省委朱副秘书长头一天还容光焕发在电视荧屏里作报告，第二天就突然灰土土地遭到双规了。先生就摇头晃脑掐指一算，神秘兮兮说：“梧桐一倒，凤凰失巢。”
　　 破了梧桐风水格局的苟书记礼贤下士，酷爱钻研《易学》。经郎秘书引荐，先生成了县委座上宾。陆续一段密切交往后，苟书记对先生钦佩得简直五体投地。
　　 鉴于苟书记五行是水命，脑袋活络的郎秘书便向先生献上一计：
　　 “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些年我也没少帮你。我有个大学同窗在省城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喷泉设计公司，资金雄厚……”
　　 “直说无妨。需要我做什么？”正是左右逢源的先生淡淡说。
　　 “聪明。苟书记对你那叫一个言听计从——你就在水命上做文章——亏不了你。”
　　 很快，原先梧桐林立的县委广场一座大型音乐喷泉拔地而起。斥资近千万元的音乐喷泉建筑精巧，布局典雅。启动后如瀑布飞泻，水声沙沙，旋律优美，怡人心脾。夜幕笼罩下股股水柱争奇斗艳，紧跟乐曲节奏婆娑摇曳。放眼望去，金灿灿、银闪闪，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也该着先生命好。这座欧式风格的音乐喷泉修造第二年，苟书记如鱼得水，与朱书记一样，接到了上级组织部门提拔的红头文件。讲义气的苟书记不忘感恩，临到外地任职前，把郎秘书（已是办公室副主任）去副扶正为主任，培养先生的儿子做了副局长。
　　 昔日的贾老蔫好比癞蛤蟆变金蟾，成了局长爹，子贵父荣，可谓是扬眉吐气，神采奕奕。有几次，自斟自酌的先生得意忘形，就醉话连篇说：“嘿嘿……朱书记，苟书记，猪狗书记……”先生觉得整个糊涂城只有他自己“众人皆昏我独醒”。
　　 令先生沮丧的是儿子目前“双开”身陷囹圄，因此，他就“醒”的不太安生。
　　
　　 【五】
　　 经郎主任谨慎安排，先生与胡书记于一个浮云若絮的下午见了面。
　　 这天下午，往日闹糟糟的县委大楼竟一个上访者的身影都未觅见。偌大办公楼出奇的宁静，由此可见郎主任是颇下了苦心的。
　　 没有了讨厌的上访者，如释重负的胡书记就愈发精神抖擞。待先生也愈发和蔼可亲，热情洋溢，一再说：“先生快坐。”
　　 行罢落座之礼，宾主先谈论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再切磋一番“人生、命理、风水”等关乎《易学》的玄妙话题。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越聊越投机。融洽的气氛中胡书记便坦诚相待，向先生道出了他的生辰八字。
　　 先生给人算命不像街头摆卦摊的江湖术士那样没品，他是不翻书的。
　　 只见先生双目优雅地微微闭合，稀疏的眉头偶做颦蹙。右手五根手指相互捯饬，虽快速地拈来揩去，倒也沉稳不乱井然有序。
　　 先生推算半天，眉宇渐渐舒展。随之，突然两眼放光，面带喜人的微笑，声音圆润，侧过身扭头对焦急等待结果的胡书记说：
　　 “胡书记是火命，古人云‘霹雳火’命是也。恰逢中秋时节正晌午时落地生人，四柱吉顺，五格无损，好命啊，百年一遇的金贵命……”
　　 “对，先生说得对。以前算命的都说我是火命。可是跟我一年火命的人多着呢，沦落乞丐的也大有人在。先生怎么偏偏判断我的命金贵？”胡书记喜不自胜，却还算清醒。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先生矜持地摇摇头，巧舌如簧道：“那类苦命者的四柱、五格怎可与胡书记相提并论？他们即使同胡书记是一天儿，也大多是亥时、子时生人。您想啊，夜静更深，秋霜覆盖的大地潮气袭人，他们的‘火’何从点燃？而胡书记命相金贵，一是因为生日时辰好，二是您生得天庭饱满，大耳垂肩，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就单单您这福相，怕是万年才修得一遭啊！
　　 “尤为重要的是，您是正晌午时出生，值秋老虎日头正盛，遍野草木晒的烫手，燥比黄沙。此时哪怕飞来一丝火星便瞬成燎原之势。胡书记啊，我不怕折寿向您泄露天机吧，您这命是蒸蒸日上的红火命，如火如荼蔓延无边，雷霆万钧，一朝金榜题名便势不可挡啊！”
　　 胡书记犹如醍醐灌顶，频频颔首，连连说：“先生明鉴，果然名不虚传。有道理，很有道理。”
　　 善于察言观色的先生瞧胡书记已然心悦诚服，便绿豆眼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旋即双眉紧扣，表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胡书记您大概也略有耳闻。县委头两年因领导失策，砍了广场的梧桐树，破了风水。这……”
　　 见先生欲言又止，胡书记便鼓励他说：“先生但说无碍，不必顾虑。”
　　 “唉！”先生跺了跺脚说：“我早就断言：‘梧桐一倒，凤凰失巢。’好端端的十二棵梧桐树给苟书记生生砍了，省委朱副秘书长就飞来横祸锒铛入狱，糊涂城也遭致经济凋敝，百业萧条……”
　　 “哦，苟书记的确草率了点。可朱副秘书长拉帮结派，贪污弄权视党纪国法为儿戏。他的下场是咎由自取，不值得惋惜。”
　　 “是、是，胡书记您廉洁奉公，爱憎分明。那朱副秘书长是人神共愤，触犯了天条啊。他在糊涂县主政那会儿，我就端详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但你一句‘经济凋敝，百业待兴’这话说得恰如其分。让全县老百姓过上富足安定的日子，也正是让我寝食难安的重中之重。先生，你看糊涂县的风水该如何弥补？别心存忌讳，请知无不尽，畅所欲言。”
　　 “胡书记大人啊，您真乃当代海瑞，又一位全心全意为民造福的焦裕禄、孔繁森啊！”先生激动得差点没跪下磕头。而后，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调理情绪，一脸坦诚的说：“胡书记如此爱民如子，我就实不相瞒了吧。糊涂县破败的风水已到了不得不尽快重新布局的紧要关头，否则，轻者血光之灾，重者官场山摇地动——我虽然不才，破煞星保平安倒是十拿九稳的。只是今天忘带器具，还请胡书记您恕罪。”
　　 先生从业二十多年，往上数两辈子的智慧老人都叫他给耗死了，岂不知玄学的各项技巧。先云山雾罩危言耸听，让事主惊惧丛生彷徨不已。再故意网开一个小小的破绽，然后请君自愿入瓮。
　　 先生和胡书记共同拟选了一个近期的黄道吉日作法，又玄乎其玄白话了一些前铺后堵的“神机”，直到窗外霾云叠积天色渐阴才告辞。一路哼着小曲，乐颠颠回家了。
　　 胡书记欲补救糊涂城的风水，先生则是为了补救儿子的前程。“嘻嘻，我的命根子这回有救了。”先生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六】
　　 果不其然，先生自叹料事如神——郎主任的葫芦中藏着一副“猛药”。从县委返家当晚，郎主任就顶着擦黑后的滂沱大雨急匆匆来到了他家。
　　 “怎么，我说郎主任，这么大的雨你倒是干爽？八成是穿雨缝过来的？”先生认为自己业已靠上了胡书记的高枝，有恃无恐地揶揄道。
　　 “老贾一点正经的都没有。骂人呢吧？王八才会走雨缝躲雨。”郎主任话一出口，立刻觉着自己当矬子说了矮话，犯了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忙另起炉灶，挤眉弄眼扮鬼脸说：“老弟顶风冒雨大老远投奔来的，别那么吝啬，还不端些小菜咱俩整几盅？”
　　 “操。”先生听闻“王八”二字憋得满脸通红。看这家伙讨酒喝，心知肚明是在打马虎眼，就说：“你开车喝酒行吗？警察抓酒驾可邪乎了呢，别在把你给捉了。”
　　 “那得分谁。我郎主任这张脸就是通行证，四个七大豹子号车牌照全县哪个不晓？”
　　 “嗯，你要搞破鞋肯定也没人敢管。”
　　 “又磨叽上了不是？你儿子是赶巧撞枪眼上了。”郎主任白了一眼冰箱翻吃食的先生，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快点，我告你别整大鱼大肉，瞅一眼都腻味就别说吃了。俩小菜就成，主要是喝点酒谈谈工作。”
　　 先生和郎主任边喝边聊，一瓶子五粮液很快见了底。酒至半酣，郎主任准确说出了先生与胡书记共同选定的黄道吉日。先生一听了然，老狐狸郎主任是胡书记的心腹肱骨。再虚与委蛇的周旋已失去意义，便开诚布公竹筒倒豆子似的详细介绍了与胡书记的谈话内容。
　　 郎主任“滋”抿了一口酒，胸有成竹地说：“火命，嘿嘿，老贾啊，咱们就从这个‘火’字切入，做一篇‘火’的锦绣文章。”
　　 “怎么个切入法？难道还要在县委广场搭建一座红彤彤的大火炉不成？”
　　 “哎呀，老贾啊，你真是我的大贵人。哈哈，你的话令我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我咋就没想到呢……”郎主任手舞足蹈，举杯一饮而尽，豪气冲天道：“快拿酒斟满，斟满，咱俩今晚当仿效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来他个一醉方休。
　　 “来，喝啊，你咋不喝？嘁，又藏奸……”郎主任咋咋呼呼，先生一头雾水以为他疯了。只得机械地给他斟满酒，愣怔那里静候下文。
　　 风度翩翩的郎主任放下晶莹剔透的酒盅，“呃”打了个熏人的酒嗝，就像魔术师耍戏法，先前喜洋洋的笑颜突兀转成了苦面。他目不转睛盯着先生，忆甜思苦般说道：“胡书记上任半年有余，啥都没整，啥也没建。也是，该修的路修了，该换的路灯年前也替换了。总不能把好端端的道路刨了重修吧？”一脸失望的郎主任“叭”点根软包中华，继续说，“老贾你知道不？县委办的兄弟们就快饥渴死了——大家都养家糊口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