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他哼哼唧唧地吵的人难以入睡，我说：“你能不吱声吧？”果然，不再发出声音，原来，是可以约束自己的。
　　 天亮，垫子是湿的，铺被是湿的，连下面的席子也湿了一块。盖的被子，因为拉在脖子下，被粘痰脏污了一大片，这些，都要清洗。
　　 我已经麻木了，因为，我对他的所有要求与唠叨都是放屁，他根本不理睬我说的。他头脑非常清醒，但他就是不照着我说的做，也许就是懒，也许有别的因素。我想不出为什么要如此。我机械地做着一切，整天围着他一个人转。我觉得我的血都要冷了，对一切失去了兴致和希望。 我也成了混天熬日的行尸走肉。
　　 中午很好，午觉床上干干净净的，心里竟有一种惊讶和遗憾似的，好像习惯了濡湿和骚臭，真是贱皮。就是这么样的比较，感觉到了轻松，不就是一个中午不用洗和晒吗？我竟堕落到如此小小的满足。可怜，可悲。
　　 他女儿给他刮了胡子，洗了头发，面上光溜溜的，年轻了好多，也白净了好多。仍然那么懒，不愿意主动的练习站立。可以说，他的生命大部分就捏在自己的手里，他主宰着自己一半的生杀大权。
　　 看着他胸前系着的围裙上的片片粘痰，擦了又有，看着他鼻子里拖下来半尺长的鼻涕，却懒得拿起手边的抽纸，看着他张着嘴等待喂饭，看着他漠然的双眸，我寻找在他身上昔日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已经不再是那个笑容满面，精神十足的庭长了。
　　
　　 十九、（九月四日）
　　 骂人了，别说我不会骂人，一年学一个字，我也学了六十年了。不是我不会，而是我不愿意骂人。妈妈说，骂人不是好孩子。
　　 但是，今天我就骂了，兔子急了也咬人，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总比闷在心里右肋下作疼的好。天到小半晌的时候，他尿湿了裤子，湿的不多，也就没换，只是淡淡地抱怨两句：不糊涂，手脚能动，难道连有尿也不知道？
　　 他只是照例的眨巴眨巴眼，但绝对是懂得的。
　　 吃完午饭，帮他脱去裤子，拉到床上躺下，进卫生间洗裤子，一条裤子，也就两分钟不到洗好，也就是涮涮臊味，加点香味吧，转身想去晾晒，谁知一眼瞥见那人的身下黄黄的一滩，急忙走近前，原来又尿了，因为喝水少，尿液发黄，刚刚尿了半泡，汪在垫子上，我气坏了，就这么点功夫，哪怕你自己懒得摸尿壶，起码也喊我上前吧？两分钟前干爽的床铺，转眼成了这般。这简直是明心眼欺负人。我能不气吗？我气，气的肝疼，气的终于骂人了。换做任何人，日复一日的受着这样的折磨，也不可能仍然笑着面对。
　　 我想着怎样变换花样给他吃，每餐耐心地等着他一口口饭含在嘴里久久的不下咽，我忍着臊臭，一次次的清洗脏污的衣服被褥，我努力地使出全力，一日数次地搬动他于床铺轮椅和学步机之间。我告诉自己：耐心，细心，不要着急，但是，我还是做不到熟视无睹，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感官、触觉和嗅觉，我虽然形同行尸走肉，可我毕竟还有活人的呼吸。
　　 我很累，但愿，我不会被无休无止的身心折磨窒息到淹没。
　　
　　 二十、（九月六日）
　　 一个人，如果连求生的意识都失去了，真的很可怜，而且可悲。
　　 早饭后，找出干净的被子，套上被罩，然后在被头上又缝上一块耐脏的新布，这是入秋以来第二次换被，上次用踏花被换了夏凉被，这次则换上了羊毛内胎的薄被。床上铺上干净的被褥，谆谆嘱咐：有小便一定拿好尿壶，不要再倒床上，你看，干干净净的床铺多好？
　　 可是，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午睡刚开始，他便把尿壶倒了一半在床上，垫子湿了一块，盖的被也湿了巴掌大两块，换了垫子，被子拿出去晒了。以为今天这样可以了吧？
　　 晚上，我再次重申过注意事项，告诉他十点我睡觉时候给他穿纸尿裤。谁知我睡觉的时候，他又已经尿湿了，我真的气坏了，为了让他记住，我狠心没给换尿垫和被子，也没有穿纸尿裤，由他作腾去，也许难受一次能长点记性。
　　 我大大的失策了。倒霉的是我，该长记性的是我。
　　 今早，我给他打针，刚掀开被子，随着一股骚臭味，看到雪白的被罩里子上，一块块的黑色粪便，上衣的后襟是湿的，恶心透了。
　　 我实在是欲哭无泪，将脏污的被子，尿垫扯下来扔在地上，给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裤 ，然后洗脸、吃饭，推到院子里，这才去清洗那些东西，用刷子刷去粪便，冲洗一下，然后将有屎渍的地方撒上84，涮干净再投入有护理香剂的水里泡了一会，这才脱水晾晒。今天又是白眼天，太阳的影儿都没有，被罩今天是干不了的了。只好用一次性的床罩，看来还要想法买一些，今后冬天这样的日子多的是。纸尿裤、尿片、床垫，已经买了好几百，够开商店了。
　　 说什么都不起作用，对牛弹琴。吃倒是一点将就不得，每顿不到时间就吵着要吃，喂多少吃多少，那嘴巴像无底洞，唉，能吃是好事，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别人的辛苦？
　　 儿子打电话，问我要什么水果不？我说，上次送来的苹果梨子橘子都还有，不要了。也就是儿子，体谅他老妈，爱屋及乌，才会一次次的送吃的来，才会一次次的接送他去医院。有时我想：同样的儿女，差别怎么如此之大？我是没有个有本事的儿子，没有个当官的儿子，可我的儿子是块闪光的金子，知道怎样孝敬老娘，连带的孝敬老娘的后老伴。可是他的儿女呢？我父母过世，他们没有任何表示，我得了外孙，他们没有任何表示，这说明，我这个后娘在他们眼里，就是保姆的地位，人家根本没把我放眼里，几句好听话有什么用？
　　 我寒心了，也不再奢望能够用行动感化谁，如果我还抱有什么希望，那我真是傻到家了。
　　
　　 二十一、（九月八日）
　　 老伴感冒十来天，刚刚轻了些，因为自己掀被子着凉，黄铜鼻涕又退回到清水鼻涕 阶段去了。
　　 每天，几乎要四次洗被单垫子衣服，犯愁，这么下去，如果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即使洗了也没法晾干，怎么办？
　　 他的儿子周五下午三点多就回来了，有他在，知道他爸的情况，能帮我照料一下，的确轻松一些。我也可略微偷些懒。
　　 学步车的坐垫，因为他坐的时间长而变形弯曲，随时都可能断掉，万一摔了人，后果不堪设想，午饭后，与儿子一起帮他爸爸洗了澡，一个人想给他洗澡，已经很困难，就是两个人，也都弄得自己成了落汤鸡，将他洗好放床上躺着，我自己洗了把澡，换上干净衣服，带着快要断裂的坐垫去城里，想再买一块。商店里只剩下一辆学步车，店主人迟疑地拿不定主意到底给不给我，我说了如果断裂肯定摔坏人，不给我想法，那学步车也没用了，好说歹说，她才答应了暂时换给我，然后与厂家联系，需要找补钱再通知我。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也为了更方便老伴，我又花了一百六买了个坐便椅。
　　 回到家，老伴被褥又尿湿了，自己将盖的被子翻的里子朝外，我简单地处理一下，想等他睡完午觉再说，谁知进屋不过十分钟，他那里被子整个的掉在地上，人也光着屁股趴在床边，一只脚在地上，上衣后面是尿，被子上还有几片屎。
　　 不用说，又是换洗，可就是这么一折腾，到了晚上，竟发起烧来，38度，浑身乌突突的。喂了一片巴米尔，让他睡下，夜里起来四次看看是否被子蹬掉，还好，儿子想着用椅子挡在床边，被子总算不掉地上了。
　　 一夜过来，体温降到37度，人没精打采的，早饭后去医务室挂了两瓶水，回到家，喂饭的时候，一口饭含在嘴里就睡着了，怎么喊也不肯再吃，只得让他睡下。像小孩子那样，嘴里含着饭，睡了。真没辙。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真不知感冒何时能好。
　　
　　 二十二、（九月九日）
　　 老伴早晨醒来想喝水，依旧是卡，但也喝进去几口。医生说，感冒就是要多喝水，才能帮助清热排毒，但他喝水始终是个障碍。
　　 夜里穿了纸尿裤 ，还是湿了褥子和内衣，抽换下一堆待洗。
　　 昨晚没有食欲，今晨要吃饭，急忙替他洗漱了，热了一杯牛奶，一个煮鸡蛋，还有半个馒头吃下去，饿了，吃的很顺利，几乎没卡。中午刚刚10点，又喊着要吃，吃了一碗馄炖。
　　 已经不发烧，就是懒懒的 ，浑身软面剂一样不承腿。
　　 阴天，走廊上晾了满满的衣物，急切不得干，看来还要添置烘干机，否则这个冬天没法。屋里满是臊味，还有那种朽木头的气味，换下来的衣物，总要西两遍，再投进薰衣草的护理液里浸泡，才能消失那种气味。我有些神经质了，老是抬起胳膊，闻自己的身上，似乎连我也被熏的带着他身上的那种味道。
　　 他儿子周五来家，闻到爸爸头发上难闻的味道，以为很久没洗头了，周六便和我一起给他爸爸洗头洗澡，但第二天早上，他便又闻到怪味了，不是我没洗，是根本不起多少作用，那种味道，是从身体深处透出来的。说不出的味儿。
　　 还有，他老是不用抽纸，随便吐痰，用手抓捏鼻涕粘痰，衣服和手上就一直有脏东西。
　　 写到这里，一只手无意间摸到颈后，感觉头发上有结节，撸下来，却是干了的鼻涕，一定是他两手抱着我脖子从轮椅上站起时留下的。恶心死了。
　　
　　 二十三、（九月十五）
　　 多事之秋。本家侄子要娶儿媳，叔兄弟咽气，听说临死与老婆林林总总交代了个遍，从生活，到孙儿，再到自己的后事。
　　 得了叔兄弟的死讯，老伴虽不能言语表达，但眼神手势的坚决执拗，让我不得不带他去看看，在妹妹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把他从轮椅上弄到三轮车上，怕他坐不住，用两条长围巾揽在车后座。
　　 到了老家，没法进屋，便在院子里停车，老少爷们围拢来，与老伴打招呼，他也只能微微点头，表情呆滞。
　　 这几天许是阴雨凉了点，他总是遗矢，每次换纸尿裤，都是连屎加尿的。一天要三四个。
　　 昨晚，吃过晚饭不到七点钟，他便要上床，坐着也是睡，便给他脱了上床，穿上纸尿裤，铺上尿垫
　　 我睡觉的时候，已过十点半，尿裤已经储满了尿，屁股糊着粪便，擦洗了，更换新的纸尿裤，掖好被子，床前用圈椅和轮椅挡着，以防被子滑落。
　　 夜里起来两次，替他拉拉被子，见没有异常，放心的睡下。
　　 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他床前，却见被子整个的掉在地上，人也翻下来睡在被子上，蜷缩在床与茶几之间，两只眼咕噜噜地看着我不吱声。我急忙去抱他，无奈使不上劲，根本抱不动。跑到邻居家喊人帮忙，还是六点，人家都在睡觉，又跑回家打电话，邻居这才赶来，与我一起，在两边分别捉住一只胳膊一条腿，抬到床上躺下。
　　 盖上被子，老伴呼呼的又睡去。幸好跌下是在被子上，没有冻着，因为身子都是热乎的，估计他是睡在床边儿，腿先下去，带着上身滚下，推开了椅子。
　　 犯愁，天渐渐冷了，该怎么办呢？
　　
　　 二十四、（九月十八日）
　　 病魔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精神的崩溃。
　　 几天前，当老伴听到叔兄弟死讯的时候，我明显地看出他的双手在微微抖动，是悲伤，还是害怕，不得而知，那天，他执意要去看一眼，尽管轮椅无法推进去，只是在庭院里，看看那些里外忙碌的乡亲。
　　 从那天起，他的饭量大减，吃不到以往的一半，两条腿也不再站起来。每次倒腾与轮椅床铺之间，我都很吃力，勉强搬得动。以前，他喝稀的打呛，干的还行，现在无论稀的干的，吃一口呛一口，呛的翻白眼，看着他难受的样子，除了拍拍后背擦擦嘴上的粘痰，我无能为力，人是铁饭是钢，全靠饭的支撑，一旦吃不下去饭，我担心他就此滑下去。
　　 难以想象，这个一米七几的汉子，这个曾经当过兵，曾经神采飞扬的人，怎么会这么脆弱，脆弱的不堪一击，脆弱的连我这个女人都不如。如果是对死亡的恐惧，那更应该振作精神，多做努力，让自己站起来，不至于倒下，但看他现在的情形，究竟是病让他失去活动能力，还是思想上的惰性让他懒于动弹？也许兼而有之，如此，能否撑过这个冬天都是问题。
　　 这两天，除了吃饭大不如前，粘痰也是不断，放在手边的抽纸，好像与他无关，如果不是我不时地去擦，那些粘痰就一直的挂在下巴。他的头也很反常，老是使劲的后仰，嘴巴张着，如果不是偶尔发出的声音，真与没有呼吸的人无异。大小便自己已经不知道，再怎么洗的勤，身上也消除不了异味，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以前，他很会睡，没病的时候，每天睡眠都超过十小时，得了脑梗，睡眠增加到十二小时，今年清明以来，更是除了吃饭就是睡，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二小时眼睛是闭着的。但是，这两天也改常了，尽管晚饭后七点就要上床，却不曾睡着，夜里我起来几遍，他的眼几乎都睁着，真不知他到底想些什么，是什么想法让他消沉到这样地步，与自杀有何区别？
　　 明天，是中秋节，他儿子早几天说不能回来，说是要趁一天假，孩子回家的空儿做做思想工作，因为正值高三，是关键时候。我无所谓，对年节没有巴望欣喜感觉，有的只是忙碌烦闷，因为我不属于这个家，感觉不到亲情。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远在他乡的儿女都会千里迢迢的赶回家团聚，我是离开家的，不用说了，他可是儿孙满堂的，到底这个节该不该一起过？也许，这是他最后一个中秋了，我不知他在儿子心里的分量到底多重，反正，逾越不了孙子。这是人老了的悲哀，老的可以为了小的舍弃一切，又有几个小的会真的将老的放在第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