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好遥远，脚下的路好漫长。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简，艰难地跋涉在乡间小路上……她的前方，隐隐的，是一座庄园……那儿有罗列斯特先生……她这是走到哪里了？梅子一时辨不清方向，她迷路了。
　　 嘎——一辆红色小轿车忽的停在了她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丰满、白皙的脸：“梅子，你怎么在这里？”
　　 “怀玉姐，”仿佛遇见了亲人，梅子哽咽了，“这段时间怎么没看见你？”
　　 “我去外地封闭学习了，刚回来。哎呦，天塌下来了吗？看你失魂落魄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和你怀玉姐说呀！”
　　 七
　　 春蕊美容院开业了。
　　 怀玉姐亲自出面，介绍来好几位有身份的女宾。有这层关系照应着，再加上业务熟练、货真价实、服务周到，一时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梅子和小秋忙不过来，又请了两个女孩子帮忙。
　　 没过多久，美容院便有了一笔不错的盈利。可在对待怀玉姐的欠款问题上，梅子和小秋却发生了分歧。梅子主张还现钱，小秋却要用做美容来慢慢抵账。
　　 小秋说：反正怀玉姐是你的固定顾客，用做美容抵消不一样吗？梅子却固执地说不行，当时是从人家手里拿的现钱，如果用做美容抵消就是变相不还了，她心里不舒服。
　　 小秋气得直瞪眼：“死脑筋，不开窍。有没有经济头脑啊！她到哪里美容不花钱，怎么还叫变相不还了？”
　　 不论小秋怎么劝，梅子就是不同意。两个人正在各执己见，隔壁商店的大姐扯着嗓子喊：“梅子——你的电话。”梅子跑过去，是老娘的声音：“梅子，你快回家看看吧，雷雷病了，发烧，打了两天针，也没好。”
　　 梅子买了点鱼肉水果，急急往回赶，心内千百遍的祈祷：儿子，儿子，你千万不能有什么事啊，妈妈回来接你了！
　　 汽车一路颠簸着，穿街过巷，爬坡翻岭。那熟悉的村庄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梅子一颗心噗噗地跳。近乡情更怯！槐树坡啊，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你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我的梦里清晰如昨。梅子的眼睛湿润了。小小的山村，十几户人家，在她眼前焕发出温润的光泽。
　　 梅子气喘吁吁地进了院，邻居秦奶奶正坐在院子里和娘唠家常。儿子蔫蔫地躺在娘怀里，一只小手松松地拽着娘的银耳环玩。梅子快步走上前，抚摸着那被寒风吹得粗糙起皮的小脸，脸上盈满了笑意。那小人儿眼里浸着泪水，见了梅子，羞涩地看。娘说：你妈来了，叫妈，叫妈啊。小人儿犹疑了半天，小心地叫出一声：妈。
　　 梅子心里涩涩的，一时百感交集。当着娘和秦奶奶的面，尽力掩饰着，拿出一根香蕉剥开递给他，小人接过去，却不吃，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梅子，好像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忽然嘴一撇，哇哇哭起来：妈，妈！
　　 梅子使劲抱住儿子，泪水汹涌而出。
　　 八
　　 儿子发高烧。
　　 她带着儿子去了社区的诊所。这是社区居民定点保健医疗的地方，平时社区里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在这里就诊。
　　 诊所门面不大，一堵砖墙隔开两个房间，外面小一点的做了医生接诊室，里面大一点的依次摆了六、七张单人床。梅子环视了一下四周，有好几个老人和孩子躺在床上挂吊瓶。正是冬春交替的季节，天气忽冷忽热，残冬余留的病毒游荡在即将到来的春天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流行性感冒猖獗，老人和孩子体质弱、抵抗力差，首当其冲。
　　 “三十八度五。”医生量完了体温，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皮，看了看舌苔，说，“流行性感冒，打吊瓶吧？”
　　 梅子点头，把儿子抱到里面的一个床铺上。
　　 办公桌旁面向里屋放着一台小彩电，正在播报着中央新闻：自三月份以来,，我国广州市出现了几例“严重呼吸系统困难症”患者，已造成二人死亡。……近日，该病毒传播到首都北京，到目前为止，北京市已有十五人感染，三人死亡…….请各级医疗部门做好紧急应对措施，请广大市民群众注意卫生安全，尽量避免去人群密集的地方……画面上，戴着专用口罩、身穿隔离衣的医护人员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着……
　　 仿佛天上刮起了一阵妖风，瞬间袭击了大江南北。SARS病毒！非典！人们都在议论着，人心惶惶，紧张着的情绪迅速蔓延到大街小巷，城市农村。
　　 滨海市的市民们除了每天必要的上班、生活采购之外，全都减少了外出的机会。商场、医院、超市、公交车，这些平时热闹的场所，一时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电视传媒每天循环几次播报：某省共有SARS病毒感染者几例，新添几例，死亡几例；某市共SARS病毒感染者几例，新添几例，死亡几例，出院几例……
　　 滨海市里谣言四起，风声鹤唳。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滨海市里已经传来非典病毒了！市立医院收治了一个从广东出差回来的病人，高烧七天了，生命垂危；医院昨天又来了几个发着高烧的北京病人，正在医治……板蓝根和白醋有预防非典的作用。于是全民出动，板蓝根和白醋顷刻售罄，成了紧缺物资。
　　 春蕊美容院的生意也淡下来，两三天不见一个人影。请来的两个小姑娘要求放假，小秋因哥哥娶亲也要回趟老家。梅子无奈，干脆暂时关门大吉。
　　 区、居委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全体出动，有的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挨家挨户做宣传，发传单，有的背着喷雾器满大街旮旮旯旯喷药水消毒。梅子接过一张宣传单来仔细对照着看：一，高烧不退。二，不咳嗽不流鼻涕。三，肺部有阴影。四，有吐血……
　　 越看梅子心里越发毛，汗毛嗖嗖地立起来。
　　 已经第五天了，儿子的高烧依然没有明显起色。往往是上午打完两瓶点滴后烧就退了，到了晚五六点钟又重新烧起来。医生担心孩子夜里再持续发烧不方便治疗，打完两瓶点滴后又给补了一小针退烧药。
　　 半夜里，梅子被儿子烫醒，摸摸儿子，全身像炭炉似的火热。她一骨碌坐起来，看儿子呼哒着鼻子，喘气很困难的样子，梅子慌了，想出去打120，可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这是个非常时期，今晚120一来，明儿小区里肯定炸了锅，居委办的那帮人非得把他们娘俩逮去隔离开。梅子受不住了，她小小的儿子更受不了。她找条毛巾浸了凉水给儿子敷在额头上，一遍一遍不停地换，好容易捱到天亮了，急火火跑到马路上叫来一辆出租车。她抱起儿子朝外走，平时并不重的儿子，此时却像一堆软面团样在梅子怀里摇来晃去，失去了重心，她竟觉得十分吃力。刚进巷子口，儿子忽然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吐到梅子袖口上。
　　 梅子脸吓得煞白，心内五脏如焚。老天，难道你真要我儿子的命吗？他来到这个世上才刚刚两年啊！人生该拥有的快乐他还一点也没有享受；人生该经历的过程他还一步也没有开始啊！难道你就这样要他匆匆地走了吗？！泪水夺眶而出。心内冷冷。罢罢，既然如此，也罢，儿子，无论你去哪里，妈陪你！
　　 看了梅子递过来的挂号单，全副武装的医生透过厚厚的镜片小心地觑着儿子，问梅子：“咳嗽吗？发烧几天了？多少度？呼吸困难吗？吐血吗？”梅子觉得每一个问题都在向非典的特征靠拢。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焦急又耐心地等待着。
　　 医生开了一大堆单子，验血，验尿，透视，CT,……她背着儿子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楼上楼下地窜，汗水湿透了内衣，湿了头发，顺着额角滴答下来，她忘记了累，忘记了饿，甚至忘记了一切。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出来结果吧，我儿子不是非典！
　　 一张一张的化验单拿到手了，梅子看不懂，但她知道，最关键的一张是肺部CT的。她在CT化验室外来回走着，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梅子几乎是从医生手里抢过来的单子：两肺呈网状阴影，肺纹理增粗，模糊，下野可见弥漫性阴影……她的手簌簌抖起来，脸蜡黄，腿也软了。
　　 她眼巴巴地盯着大夫，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面无表情：“你去问门诊大夫，我们只管化验。”
　　 她疯了般跑到门诊处，可门已经紧锁了。她又奔到隔壁办公室，一位上了岁数的女大夫正在收拾桌上的材料准备下班，她跑过去语速很快地说：“大夫，麻烦您给我看看这个化验单吧。”医生从她手里瞟了一眼，平静地说：“这不是我开的，你找给你接诊的那个大夫。”
　　 “可是他已经走了。”梅子孤注一掷。
　　 “那就等下午两点吧。”大夫也不妥协。
　　 不！梅子等不及了，她要马上知道结果。下午两点，这漫长的两个多小时啊，120多分钟，分分秒秒都长出了毒牙，一口一口，咬噬着她的身体和神经，她一刻也无法忍受了。
　　 “大夫，您帮我看看吧，我求求您了。您也是母亲，难道您不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吗？”梅子满含泪水，哽咽着，几乎要给人跪下了。
　　 女大夫心软了，连忙说：“好，好，我给你看，我理解，理解。”
　　 女大夫放下材料，重新坐下来，接过化验单细细看，逐行研究着，肺纹理增粗，肺部有阴影……
　　 女大夫详细询问了孩子这些天的病症特点后，说：“孩子表现的症状确实有些复杂，和目前流行的病毒很相似。但现在谁也不能肯定是还是不是，这需要做进一步的抽血化验。”最后，她诚恳地对梅子说：“这样，你先办理住院手续，住下院后，再做化验。一天后就出来结果了。”
　　 儿子住院了，医生从儿子的静脉里重新抽了一大针管鲜血，然后又换了新药水，挂了两个吊瓶。儿子安静地睡着了。
　　 梅子托付临床的大姐帮忙给照应一下。她回家，去取衣服和日常用品。
　　 梅子回到店里，先找了几件她和孩子的衣服包好，环顾四周，抚摸着一件件亲手置办的美容用品，心内翻江倒海，泪水又滚滚流下来。她从床底一个角落里取出一张存单——这是这段时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四千元钱，看了两遍，又小心地放回原处。她只等明天的结果了，如果是……那她就给大哥打个电话，告诉他存单和密码，以后孝敬父母，赡养老人的责任就交给大哥了。
　　 夜深了，病房里的人都进入了沉沉的睡眠状态。梅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侧耳倾听着窗外……夜，茫茫的黑夜啊，无边无际，梅子是一个溺水的人，在苦苦挣扎……她游啊游，岸在哪里，何处才是尽头？有沙沙沙的声音响起，是下雨了吗？干渴了一冬的大地终于迎来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救命的雨。春雨贵如油啊。细细的雨哦，你像一位无私的母亲，用乳汁、用甘霖，悄悄地滋润着大地，滋润着万物。可她的眼前，为何却看不到一点春色？她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一点绿意的萌动呢？
　　 时间一分一秒慢腾腾地挪着碎步，东方渐渐破晓了。儿子醒了，看样子比昨天舒服了一些，望着梅子，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笑意：“妈，喝水。”梅子给儿子喂了水。护士通知：准备打针了！儿子紧紧拉住梅子的手不放，梅子安慰着儿子：“不怕，不怕，妈妈陪你，妈妈不离开，一直陪着你。”
　　 门打开了，主治医师走了进年，梅子忽然很冷静，她像一个重刑犯人等待审判样做好了最坏的心里准备，全神贯注——倾听：“12号床雷雷，病毒性肺炎。”
　　 那一刻，眼前霎时明亮了。阳光从窗外暖洋洋照进来，钻石般在眼前晃动着，病房里盈满了动人的光泽。梅子含着笑，抱起儿子，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儿子软软的小脸上……
　　 九
　　 微风徐徐拂过耳际，身上暖融融的。阳光消融了残冬遗留的最后一点余威，照在人们喜洋洋的脸上，柔柔的、酥酥的。一些年轻人按耐不住，匆匆脱掉了棉衣，伸展筋骨，舒畅地呼吸着春天自由的气息。大街上人来人往，公交车、摩托车和越来越多的私家车穿梭往来，熙熙攘攘，劫后余生的人们恢复了以往正常的生活秩序。
　　 梅子领着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前几日一场春雨的洗礼，马路边、花坛里，田野上，目之所及，到处绿油油的一片。天桥边几棵老柳树也焕发出无限生机，千万条嫩黄的金线在春风中袅娜出无限风情，引得几只翠鸟绕着柳树兴奋地吱吱喳喳。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其实，春天早已悄悄来临了，只是大家被非典吓住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草已经绿了，树叶已经抽芽了，远处田野里的麦苗，也早已返青了，正在蹭蹭地生长着。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那拔节的嚓嚓声……
　　 “妈，妈，看——”跑在前面的儿子指着路边一朵金黄的小花望向梅子，圆圆的小眼睛里闪出惊喜的神色。
　　 那是一朵小小的蒲公英的花蕾。在马路边，在一小块贫瘠的土坡上，在几块石头的夹缝里，那矮矮的翠绿的叶茎，高昂着头，憋足了劲，挺直地，自信地，骄傲地，迎着朝阳，擎起了一爿小小的金黄，擎起了一片明丽的天空！
　　 那是春，那是春的使者！梅子看着儿子，脸上流露出动人的笑靥。
　　 是的，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就在眼前了。